第3章
我爸在電話那頭啞了聲。
仿佛電話沒了信號般的沉寂,緩緩渲染開。
我低下頭,看了眼尚在通話中的手機,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
原來,隻要不再自欺欺人,事實的真相,如此清楚明朗。
原來,我自己一直都是父母欺壓我,道德綁架我,情感制裁我的最大幫兇。
三個月後。
老家有了要拆遷的風聲。
我媽火急火燎地打電話催我回去籤放棄拆遷房款的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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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帶著律師一起過去的。
律師拿起我媽提前準備好的協議,詫異地說:「這份協議很規範嘛,看來是內行人起草的。」
他衝著我點頭:「是具有法律效益的。」
他又衝著我爸媽微笑,表達我的意思:「我的當事人同意籤字,隻是協議上面要加一條內容,我的當事人放棄拆遷款後,她以後隻負責小部分的赡養責任,也就是說,在 60 歲以後,國家法律規定給你多少赡養費用,我的當事人就給多少,一分不會多。
「生病或者喪葬,她都不管。」
我媽惡狠狠地看向我:「我們也指望不上她,有了拆遷款,誰會稀罕她的那三瓜倆棗。」
9
我淡笑:「那最好。」
我示意律師把我們準備好的協議拿出來。
我媽急匆匆地拿筆要籤,我爸在她的身後拉了她一下。
我弟弟往前走了一步,湊在她的耳邊,自以為很小聲地說:「還是找許律師看看吧,咱們花了錢的,不用白不用。」
我掃了他們所有人一圈:「我不著急,我會在這裡停留三天,你們籤好聯系我。」
然後我去找了龐娟娟。
她看到我非常驚喜,連忙拉著我進屋。
她衣衫破舊,滿臉頹敗,我問起來才知道她失業很久了。
她苦笑著對我說:「現在這個大環境真是不好找工作,哪哪都在裁員,我沒一家公司幹滿半年的。都快愁S我了,你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已經復職了?」
我便和她說起我的近況。
出了月子沒多久,我就闲不住,開了一家設計裝潢的工作室。
雖然很忙,但是很充實,很有意義。
雖然我婆婆一度認為我太拼了,畢竟孩子還小,丈夫又能賺,我可以在家多休養幾個月。
但是我待不住。
也許是原生家庭的傷痛給我帶來的陰影,我總覺得不是自己賺來的錢,握著就是不踏實。
哪怕,我丈夫從來沒有管過我花錢,哪怕每個月的工資他都按時上交。
我的心裡還是高高地浮著。
怎麼也落不到地。
龐娟娟聽得很羨慕,眼睛一度閃亮又黯淡。
「我真是服你,什麼事你都能拼上命去做,比一個男人還強。」
我笑了:「那你要不要跟著我幹?我的工作室現在正缺人,你可以先跟我幹助理,慢慢上手後,我把設計那一團的活交給你,你大學不正好是學立體設計的嗎?」
她整個人都激動起來:「我能行嗎?」
我肯定地說:「一定沒問題。」
「好,我好好學,一定不辜負你的心意。我知道,你請誰都行,你是在幫我。」
她擦了擦淚。
我笑了笑,沒有坐很久,就起身往外走。
我住在縣裡賓館這三天,沒少聽到家裡的闲話。
我和家裡鬧得不來往的事,在鎮上、村裡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隻是,我爸媽在外面傳的說法是,我是個白眼狼,不願意爸媽用自己的錢給弟弟買房子,才談崩斷絕關系的。
這次回來也是為了爭家產。
隻是我爸媽一早就防著我,早請好律師寫好協議,逼著我籤。
而我一聽要分拆遷款就得赡養父母終老,當即表示不要拆遷款了。
不得不說,邏輯還挺順的,除了顛倒了一下前因後果,還挺對得上。
律師打趣我:「你爸媽是人才呀,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邏輯很通順,要不是我全程跟進這件事,我都要信了。」
我不以為意:「他們一輩子就尋思這點事了,可不是擅長。」
「你就準備背著這口鍋回去?」
我笑容滿面,轉身進了鎮上的超市。
十分鍾後,律師盯著我手裡的幾個大喇叭目瞪口呆:「你買這麼多喇叭,幹什麼?」
我輕描淡寫道:「備用。」
第三天,我媽把籤好的協議書遞給我。
「這是法律文書,可有法律效力,以後真的拆遷了,你可要遵守諾言,不要回來和你弟弟爭。」
我點頭。
我的車一路往外開的時候。
村裡各處掛著的大喇叭就開始播放。
10
是一段對話。
「村裡的流言是你傳的?顛倒黑白,說我為了不赡養你們才不要拆遷款?會不會吃得太難看啊?媽,明明是你們怕我回來和我弟爭房款,才叫我回來籤,這就算了,當初是婆家給我買的全款房,你們想要去給弟弟,我不同意,怎麼變成我不讓你們用自己的錢給弟弟買房了?」我問道。
「你是我生的,你的房子就是我的房子,我這麼說有錯嗎?」我媽理直氣壯。
「小楓啊,是外面的人傳錯了,你別生氣哈。」這是老好人我爸。
我弟始終沉默。
我點他:「弟弟,你怎麼說?外面的人這麼傳,你知道嗎?」
「姐,村裡無知的人瞎傳的,我總不能見一個去澄清一個吧,反正你也不在村裡住,就不要管這些了。」
喇叭放到最大聲。
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到,何況我買了八個。
律師對我豎起大拇指:「絕了!」
我轉頭朝車後看,我弟他們正瘋狂地抓住喇叭,往地下摔。
律師疑惑:「他們是不是傻,為什麼不直接關掉呢?」
我雲淡風輕道:「開關被我破壞掉了,隻能放,不能停,直到所有的電都用光。
「不過據我所知,這種喇叭的電池都很耐用,至少能響上七八個小時不帶停的。」
我默默地補充。
他們說得沒錯,我又不生活在這裡,其實輿論環境對我怎麼樣根本沒有影響。
但是他們不一樣。
他們生在這裡,根早已扎進最底層的土裡,根本走不掉。
這種社S,應該是毀滅級別的地獄模式吧。
我隻能祝他們好運嘍。
後來我就和他們真正意義上的斷絕了來往。
除了每個月固定地打 200 塊的生活費,再無交集。
老家真的拆遷了。
我爸媽加上我弟三個人足足分了五百萬。
我弟一時張狂,忽然變得眼高手低起來。
本來與他交往很順利的女孩,他覺得人家脾氣大,又不夠溫柔體貼,S活不要了。
後來,他結婚了。
隻是沒過幾年,那個女人給他生了個孩子,覺得套牢了他,就騙了他所有的拆遷款跑了。
不止如此,她甚至騙他以自己的名義貸了數百萬的款項,欠下了高額負債。
我弟聰明一時,糊塗一世,自以為生了孩子的她,會一門心思地同他好好過日子,所以沒有半分防備。
不承想,原來這個女人是出了名的S豬盤人員。
她已經用這種相似的手段騙過好幾個拆遷戶了。
每次都是通過生孩子降低男人的警惕性,然後卷走家裡所有的錢,然後再把孩子丟在男方家。
等到這個女人跑了以後,我弟才後知後覺地跑去查。
聽到了很多桃色新聞。
原來這個女人為了錢,極其沒有下限,不僅多次結婚、悔婚,丟下孩子,在上一家,她甚至為了錢和老公公躺到了一起。
我弟後悔莫及,卻悔之已晚。
追債的壓力逼迫得他喘不上氣來。
他又習慣了遊手好闲,根本沒有辦法找到正經事來做。
銀行追不到債,就申請法院查封了他們的房子。
房子被貼了封條即將拍賣的那天。
我弟的情緒被拱到最高點。
他覺得自己霉運連連,正憋著火,一怒之下,舉刀砍了前來執法的工作人員。
11
碰巧那個工作人員,家裡有點背景,稍微運作了一下,我弟就被判了三年。
家裡剩下我爸媽兩個老人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他們舉步維艱地度日。
上一次龐娟娟回去看了一眼,也覺得十分不忍,跑來和我說:「小楓,說實話,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直最替你打抱不平,就算是現在也一樣,你爸媽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現在這樣純粹是自作孽。
「但是,我看著又覺得他們可憐,你知道嗎?家裡已經沒什麼吃的了,他們的鍋臺上放著的是野草和橘子皮。
「院子裡都是他們撿的破爛,聽說你爸前段時間在工地摔了一跤,腿也斷了。你媽成宿地哭,眼睛也哭瞎了。」
她生怕我不高興,趕緊找補:「我不是替他們說話哈,我也知道他們可恨,哎,就是這心裡是真難受啊,你說我怎麼這麼沒出息呢?我去心疼他們做什麼,世界上可憐的人多著呢,他們這種自作自受的,根本不值得同情。
「據說你弟弟派人傳話給他們說,實在不行就把房子先賣了吧。
「看來他們真是走到山窮水盡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我,忽然又咬牙罵道:「也是活該,惡有惡報。」
我當時沒有說什麼。
後來卻聯系了一直負責給我父母打款的會計,讓他們以後每個月打兩千,期限是兩年,兩年後繼續恢復原來的兩百。
面對龐娟娟的不解,我輕描淡寫地解釋:「兩年後,衛小海就出獄了。我理所應當就不管了。」
做生意的人,都迷信。
這些年,不管我賺到多少錢,總會拿出一部分做善事。
行善積德,以求好報。
所以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我的面前餓S。
既然衛小海入獄兩年,那我就替他照顧兩年。
隻要他活著,父母就是他的責任,與我無關。
在他確實全無能力的時候,我也不介意從手指縫裡漏出一點,足夠他們溫飽,但僅此而已,多了,一分都不會有。
這已經是我能夠做的最大讓步。
我媽知道我給她多打了錢後,破天荒地打來了電話。
她言辭猶豫,態度柔和,再也不復之前的強硬。
她哭著說起,那個遭天S的騙子,是怎麼騙走了他們全部的錢,並且讓他們負債累累。
她哭著說起,她每天是怎麼記掛著我弟在監獄裡的生活,睡也睡不著。
她想和我分享的事很多很多。
但是我卻沒有耐心聽。
我沒有掛斷,隻是把手機放在一側。
專心地處理工作。
直到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拿起手機,赫然發現, 她已經掛斷了電話。
後來,她再也沒有打來。
直到 2024 年的新年來臨前。
我弟再次從監獄傳來消息, 希望他們能在臘月二十八號前去探監。
我媽小心翼翼地給我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送他們去。
關押我弟的監獄在另一個城市,有三百公裡之遠。
他們完全不認識路, 也不知道怎麼去。
其實我本可以派人送他們去。
但是也許是我媽電話裡的哭腔讓我動了惻隱之心,讓我真正地意識到,她是真的老了,她過往冷硬的處事風格在面對如今的未知時已經不受控制地萎縮下去。
也許是因為她那句示弱的:「小楓, 你是媽媽肚子裡掉下的肉啊。我想你了, 讓我見見你好不好?」
於是我竟然鬼迷心竅地推了工作。
這種性格傾向,雖然讓人厭惡,且可恨,卻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的。
「(我」12
三個半小時的車程, 她始終喋喋不休地咒罵那個惡毒的女人。
說起我可憐的弟弟,是多麼悽慘倒霉。
對於他們自己的錯誤是半點不提。
當她終於按捺不住提起我時,卻是這樣的話風:「小楓,你別怨媽媽怪你, 當初如果你早點答應把你的那套房子給你弟弟結婚,你弟弟也不會遇到這個騙子。
「咱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等到房子拆遷了,再把錢還給你, 你也吃不了虧。
「五百多萬啊, 全讓騙子騙走了, 要不然,怎麼樣媽也要給你三百萬。
「你那套房子才一百五十萬, 你說,你是不是得不償失?有時候你的心胸就是太狹窄了些, 把我們全家都害慘了。」
她的話越說越多,越說越密。
我爸在一旁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我也不說話。
直到她忽然感覺到不對,驚叫著拍我的駕駛靠背:「停停, 小楓,你走錯路了,這怎麼回來了?」
眼前是她熟悉的鄉鎮小路。
我把車穩穩地停在了她家的門口,回頭對她淡笑:「沒走錯,下車吧。
「作為害了你們全家的罪人,害得我弟娶不了好媳婦, 又倒霉入獄的罪人,我是送不了你們一點。
「你們自己想辦法去吧。」
我媽被我爸扶著茫然地下了車, 眼眶滾下大顆大顆的淚珠:「我又說錯話了?小楓, 你告訴媽媽好不好,我哪說錯了?啊, 小楓?」
她無助地捂著臉,哭到絕望,哭到窒息。
我相信她是真的不覺得自己有錯。
這才是最荒唐、最可悲的地方。
可是我已經顧不上她了。
我的心,也空著一個大洞, 灌著冷冽的風。
隻要靠近她一步, 這個洞就像塌方的沙堆一樣往外擴散。
活在這個世上,能夠保全自己,已經很艱難,誰都不要奢望自己會成為別人的救贖。
悲劇與遺憾, 才是人生常態。
我啟動車,噴出一抹汽車尾氣,決然遠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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