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猶若未聞,連連點頭。
“對,你說得都對。”
孟清寧屢屢不戰自勝,很快,整個府上都傳開了。
大家都道,夫人的瘋病更厲害了。
這一日,裴映禮下朝歸來,我挖出了埋在海棠樹下的一瓮美人醉,邀他共飲。
那身月白色的身影匆匆趕來,似是懷揣著忐忑和欣喜。
他眼尾微紅,“阿瑤,你終於肯見我了。”
他認得那酒,是我們成婚那日,一起封壇埋在地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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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要等將來有了孩子,當滿月酒開啟嗎?怎麼現在就打開了。”
我將清澈的酒水倒入杯中,心裡想的是,因為我們不會有孩子了。
“景和,今夜與你一醉解千愁,從此我便不再介懷你納妾之事。”
我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的小字了。
裴映禮受寵若驚,帶著微微的猶豫,接過了那酒,一飲而盡。
他躊躇片刻,還是道,“我已經在京郊置辦了宅邸,以後清寧就在那裡住,不會再讓她打擾我們二人的生活。”
我笑著頷首,“好啊,都依你。”
似乎沒有想到我這麼容易的應下。空氣中陷入持久的靜謐。
他張了張口,剛欲說些什麼。
我卻突然對他說,“夫君,我想回家看看。”
“許久不歸家,我想父親和家中姊妹了。”
窗外的枯藤搖落了一地破碎的樹影,他眉目舒朗,悄悄握上了我的手。
“好,過兩日,我陪夫人一同回去。”
6
裴映禮眸中有慚愧,“說來,我也好久沒回去看過嶽丈了,實在失禮。”
回到清河門,早已時移世易,唯有家的牌匾始終未變。
我眼底泛起微微酸澀。
父親十分疼愛我,聽說夫君納妾委屈了我,更是冷冰冰對裴映禮道:
“當初你來崔府提親,口口聲聲說若得瑤兒,此生別無所求,而今不過三年,就納了寵妾,讓小女傷心回娘家來,倒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裴映禮面露窘迫,跪在嶽父面前,半晌才說出話來。
“是我食言了,嶽丈大人教訓的是。”
“拾瑤年少喪母,本性堅韌,卻也不能叫人隨意欺負了去。”父親將我擋在身後,毫不客氣道。
我對父親說,想要在崔府住一段時間,父親當即答允。
裴映禮也住在了後院,可侯府諸事繁多,他隻能小住幾天,便要離去。
“阿瑤,你不陪我一同回去嗎?”
我輕搖了搖頭,莞爾道,“夫君還有公務要辦,早些回去吧,父親斷弦多年,沒了母親的悉心照顧,咳疾越發厲害了,我想多陪陪他,盡盡孝道。”
微涼的風裡,他忽然轉身緊緊擁住我,熱乎乎的臉頰貼了過來,眼神不再清明。
“我知道夫人心中介懷一件事,這一趟回去,我會給你想要的答案,或許……是我錯了。”
裴映禮極為不舍地松開了我的手。
“阿瑤,我走了,我等你回來。”
我站在闌幹前,看著遠處塵埃乘著簌簌雪花飄落在圍欄上,也落在他的眼裡。
三年了,我陪他一起看過三場初雪。
這次,終究是最後一次。
唇邊浮現起溫婉的笑意,我衝他揮了揮手。
“夫君,再見。”
離車轎不過十幾丈的路,他回頭了許多次。
我一直目送他離開,就讓他記住我此刻的眼神吧。
送走裴映禮之後,我回到出嫁前熟悉的閨房,看著銅鏡中依舊姣好的容顏。
侍女素蘭小聲對我說:“小姐,你吩咐的東西,奴婢已經都準備好了。”
她有些擔憂地多問了一句。
“隻是奴婢不明白,小姐要那些石頭是何意?”
“我自有用處。”
我笑稱有些乏了,躺到榻上小憩。
夢裡,是成婚的第二年,我們一起南下諸暨,在一葉扁舟上聽漁女唱歌: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沒了我的阻礙,裴映禮應該很開心,能和他捧在心上多年的女子好好在一起了。
他會陪她一起賞初雪,也會一起下江南。
而我這一顆心字已成灰,也終於可以回我該去的地方。
7
今年的初雪來得比往年都要早。
從崔府離開時,裴映禮忽然有種不可名狀的心悸。
他看到多日對他冷臉相待的夫人,猶如多年前一般,俏皮地衝他揮揮手,還說:
“夫君,再見啦。”
他心頭微晃,借低頭隱匿住自己閃爍的目光。
當初求娶阿瑤,除了一見鍾情的情分,也是看重了清河崔氏的勢力,他剛繼任侯爵不久,妻子的門第能夠助他一臂之力。
可偏偏他的這位娘子,有與眾不同的想法,隻求一生一世一雙人。
以至於一開始,崔拾瑤其實是不想嫁他的,全憑一點一滴打動她的真心。
兩心相悅時,裴映禮曾半真半假問她,若他沒有做到怎麼辦?
她很認真地回答:“如果你違背了誓言,我就會棄你於不顧,突然的某一天,永遠消失,回到我本來的世界,讓你再也找不到我。”
他沒有當真,隻覺得夫人愛玩笑。
然而,婚後三年,他也認真履行諾言,是真心想和她相守一生的。
春日裡,他會陪著夫人一起做青梅酒,南下踏青,夏日去園林避暑,秋賞北漠孤鹜齊飛,冬日圍爐夜話。
可這一切都被那個遠嫁歸來的女子打破了。
他看著因敵國戰敗歸來,瘦弱不堪,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久違的心動傳來。
他突然很想給她一個家。
“映禮哥哥,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想被隨便配個老男人嫁了,你娶我好不好?”
她苦苦哀求時,裴映禮還是下意識拒絕了。
“清寧,我已經有了妻子,我們的緣分都是往事了,恕我不能再娶你。”
可當看到孟清寧那張和記憶裡一般無二的臉頰,他實在無法想象,她要再委屈求全在別的男人枕邊,不禁握緊了手。
孟清寧哭著說:“我隻求妾室之位,隻想陪在你身邊,不會打擾你和你夫人的。”
終於,裴映禮鬼使神差地妥協了。
他打著為聖上解憂、體恤忠烈之後的名義,毅然迎了貴妾進門。
唯獨忘記了夫人的感受。
他在清高的夫人面前,實在是卑躬屈膝太久了,貪戀於孟清寧的示弱溫柔。
說好不會打破肉體的界限,終究還是沒能擋住那一方誘惑。
現在,他按了按心口窩,臉龐有些灼熱。
似乎感受到自己的虛偽,已經被冰雪聰明的夫人看透。
不過,他依然保有僥幸,等到過段時間夫人調整心態回來,或許就會和從前一樣。
直到裴映禮得知了她失蹤的消息。
他心頭一慌,想起阿瑤曾經說過,很快,她就永遠都不會給他添麻煩了。
裴映禮快馬加鞭,跑S了幾匹馬,夜以繼日趕回了清河。
他聯系了當地府衙,將附近全都找了個遍,周圍的山上和河裡也找了,皆不見蹤影。
府衙問他還要繼續找下去嗎?
他已經連日無眠,赤紅著眼道:
“她是本侯的夫人,活要見人,S要見屍。”
再次去到崔府時,面對嶽丈痛心疾首的謾罵,他突然定定地看向崔府的後湖。
彼時是隆冬,湖面已經冰凍三尺,根本鑿不開。
裴映禮安慰自己,她那麼畏寒,平日沐浴完都得讓他先用湯婆子暖好被窩,再哆哆嗦嗦鑽進去,像隻怕冷的小貓,怎麼可能往裡面跳?
可那幾個月,他一直堅持尋找,都沒有尋到。
按照當朝律令,失蹤已久的人,就要吊銷戶籍。
這期間,孟清寧不止一次說想抬為夫人,都被他嚴詞拒絕。
他憂思成疾,還在等著他的阿瑤想通,重新回到他身邊。
8
我回到娘家待了兩個月,天生異象,九星連珠的那一夜,氣溫驟降,湖面剛剛開始結冰。
我心中暗罵倒霉,明明前些日子氣溫還有所回升。
夜空中,九顆星辰散落在銀河的簇擁中,閃爍著熠熠星芒。
我很怕冷,但是那一夜還是在腰間拴上石頭,借著清冷的月色,一鼓作氣跳了下去。
冰冷的湖水包裹住我的四肢百骸,刺骨的痛意襲來,比之心痛更甚。
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之後我的魂魄離體,看著自己悄無聲息地沉入了湖底,沒有人發現,再無聲音。
我在虛無的空間裡碰見了時空擺渡人,以為自己可以馬上回家。
她卻說,我在這裡還有未了的塵緣羈絆,還會再漂浮一些時日,才能回到我的時空。
我S後,靈魂被迫飄在了裴映禮身邊。
我跟著他回到了京城,孟清寧也不再掩藏,欣喜若狂地抱住了他。
“映禮哥哥,我們終於能像從前一樣了,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那時候隻有我們兩個人。”
望著緊緊抱在他腰身上一雙細膩柔白的手,我皺起眉頭。
S都S了,為何還要我看著他們恩愛?
孟清寧仰起頭,“明日我定了戲樓的一等座,我們一起去聽《牆頭馬上》好不好?”
裴映禮隻是有些疲憊地推開了她。
“我累了,你早些歇息吧。”
原來連著聽好幾次年少喜歡的戲,他也是會厭倦的。
我以為跟在裴映禮身邊,看到的是他與孟清寧擺脫束縛,日夜纏綿。
可這兩個月,裴映禮都是獨宿在書房。
即使孟清寧屢次央求他抬自己為夫人,他也堅決不肯。
明明有過風情難自禁的那一夜,可他卻好似一副守節情不移的模樣。
直到有一天,他得知了我失蹤的消息,當即快馬加鞭趕到崔府。
在找了許久無果後,裴映禮回到京城,糾結數日,將孟清寧親手送歸了本家。
他嘆了口氣:“年少情誼,早已割斷,再糾纏至今實屬錯誤,不能一誤再誤。”
“阿瑤很好,我不想負她。”
孟清寧十分震驚,SS拉著裴映禮的手。
“這樁婚事,可是你向聖上親口求來的!你豈可棄我?”
裴映禮卻搖了搖頭,“我會向聖上告罪,自請貶黜,以表我愧疚之心。”
他好像突然明白,我為什麼會失蹤了。
將孟清寧送走後,他獨自踏上了漫漫尋妻之路。
他到處去辨認那些無名女屍,四處打聽關於我的消息。
依舊無濟於事。而且,從無人見我走出過家門。
終於,開春解凍的時候,他又一次叩響了崔府的大門。
這一日父親外出辦差,並未在家。
裴映禮不顧府衛的阻攔,執意帶著人闖入,聲稱要接我回家。
他的目光終於來到了那片安靜的水塘。
昨夜雨疏風驟,水面上落滿了梅花瓣,風中一片冷香。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命人抽幹這片湖水。
我懸著的心還是掉了下去,他……終於要發現我了麼?
後花園的人工湖面積小,並不算很深,不消一日便抽到了幹涸。
我看到了自己沉入湖底的屍身,就那麼靜靜地躺在那裡。
“阿瑤……”
或許是因為冬日一直被冷凍在堅冰中,我的屍身沒有過分泡透,竟和剛剛S的時候還差不多模樣。
如同睡著了一般,音容笑貌,猶在昨日。
9
我初嫁給他的時候,也是時常尋S覓活。
裴映禮一直以為我在胡鬧,每每無可奈何地將我救起來。
長此以往,原本是旱鴨子的他,竟也學會了凫水。
眷意濃時,他曾心甘情願縱容著我的“耍脾氣”,直到孟清寧的出現,開始對我不再珍惜。
可是這次的胡鬧成了真。
他再也不用擔心我會給他平添煩惱,讓他急匆匆從外面趕來了。
春寒料峭的時節,天空卻又飄起了細雪。
我S的時候,是抱了必S的決心去的,甚至生怕自己前功盡棄,垂墜了幾塊沉重的石頭。
府中人都驚懼至極。
失蹤數月的小姐,竟就藏在他們日日相對的後湖中。
唯有裴映禮沒有害怕,而是親手將我抱了出來。
他抱著我,身邊的嘈雜都恍若未聞。
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臉上,似是雪化了,又好像在流淚。
我小聲對他說,希望他能把我的屍身火葬,不要埋入地底。
因為這鬼天氣太冷了,鬼也受不住。
雖然他根本聽不見。
裴映禮獨自一人回府,看著院落內我種下的海棠,依然歲歲開花,朝朝結果。
他垂眸,自嘲地落淚。
“原來,這就是你永遠消失的方式。”
“阿瑤,你寧可S,都不願再留在我身邊了,哪怕隻是和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裴映禮給我打造了一個冰棺,把我放在裡面,日日守著我的屍身,成夜成夜的跟我說話,絮絮叨叨那些往事。
我聽得頭疼,卻又沒法拔腿離開。
我真恨自己不能給他託夢。
即使他那麼希望我多停留人世,可我的五官還是越來越模糊。
而我看著我的靈魂逐漸透明,心裡知道,我也快要離開了。
裴映禮全然不顧自己的公務,尋找能人奇士,巫醫神婆,希望把我的靈魂喚回來。
終是無濟於事。
在我身體徹底腐爛之前,裴映禮命人放了一把大火,將我火葬。
隨後,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多日,水米不進。
出來的時候,一夜白頭,裴映禮的神情也憔悴了許多,一動不動站著,像一尊雕像。
院落裡的海棠樹開花了,大片大片,如煙似霧。
“阿瑤,海棠都開了。”
他終於難以抑止地落下淚來,崩潰地哽咽出聲,向漫天飛舞的花瓣伸出手。
“我什麼也不要了,你回來我身邊好不好?”
在他說完這句話的一剎那,我的身體被一片白光覆蓋。
那一日,我的魂魄徹底變得透明,看到前方有一條大河,河的對岸是高樓大廈,熟悉的現代世界。
坐上時空擺渡人的船時,我回頭望去。
身後的海棠林起風了,嫣然的花瓣迥出凡塵,我也終於能回家了。
10
崔拾瑤離開的整整一年裡,裴映禮都在研究各種能通靈引魂的方法。
他的夫人曾說過,跟他不屬於一個世界。
那他能不能想辦法去到她的世界,興許那時候,她就不會再生氣,能和自己重新在一起了。
阿瑤總是尋S覓活,或許也隻是在找能回到家鄉的辦法呢?
裴映禮不僅沒有續弦另娶,還孤身請命去了邊關打仗,立下軍令狀,生S無悔。
在戰場上,他總是比別人更不怕S,主動衝鋒陷陣。
他究其一生,終於明白了阿瑤為何曾經如此在意重諾二字。
家國如是,情愛亦是。
被敵軍的劍刺穿心髒的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阿瑤的影子,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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