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斌緊抿著薄唇,視線不知落在哪兒了。
我待到假期結束才離開,回醫院辦離職手續。
杜醫生手揣兜靠在門上,看我把東西都塞進大箱子裡。
他戰術性咳嗽了兩聲:
「老張讓我請你去一趟。」
我隨口問:「哪個老張?」
他不由分說拎起我衣服後領,把我往住院部的單間病房帶。
推門進去,滿屋的人都朝我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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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的老人慈眉善目,衝我笑得格外和藹。
我這才想起杜醫生說的那位在我暈厥當天做手術的老人。
於是惴惴地向他打招呼。
一旁長身垂立的中年男子卻突然開了口:
「梁護士是不是辦好離職了?有沒有興趣做私人看護?」
不等我拒絕,他飛快地瞟了一眼床上的老人。
「條件你開,我想你應該需要一份好工作。」
杜醫生在背後輕輕地推了我一把。
我很快反應過來,這對我來說或許真的是個機會。
三天後,我以私人看護的身份等在醫院門口。
陳斌正點頭哈腰地送老張出來。
看到我,他微微一愣神。
老張已經笑盈盈地衝我招了招手,回頭看著陳斌:
「有什麼事以後就先跟小梁護士說吧。」
他話裡有話:「要遵醫囑嘛,我聽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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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陌生號碼就打了進來。
陳斌的聲音尤為疲倦:
「梁瑤,怎麼回事?」
我實話實說:「找了份新工作。」
「他住的病房,平時來探病的人,你心裡清楚他不是普通人。」
我不覺失笑:
「在我眼裡,他就是一個病人。」
我沒給他繼續說教的機會,徑直掛斷了。
請我的中年男人是老張的兒子,在醫藥研究所任職。
他把辦好的出入證遞給我,也隨口打消了我的好奇:
「之前我爸住院的時候主要是你在護理吧,他誇了你很多次。」
老張的女兒也是我的同行,與我年齡相仿。
他說:「我妹妹前幾年急病過世了,本來我爸最聽她的話了。」
他叮囑我就像之前在醫院一樣照顧老張就好。
「我發現他現在就是老小孩兒,你說話比醫生說話管用。」
但他沒告訴我,老張愛吃瓜。
陳斌挽著趙又琳親自登門拜訪,邀請老張出席他們的婚禮。
我正拿了藥過來。
水杯放下,手伸到老張面前。
他苦著臉:「晚點吃。」
我板著臉:「已經晚了半個鍾頭。」
一旁的陳斌話剛說了一半:「張老,您看下周……」
趙又琳冷眼看著我,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我權當看不見,本來我也和她沒什麼交集。
老張嘆口氣,認命地拿了藥塞進嘴裡。
咕咚咽下去,才慢悠悠開口:「小梁啊,你去不去?」
我頓時瞪圓了眼,這種時候別問我啊。
老張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我和趙又琳身上來回,笑得像個老狐狸:
「陳院長這是二婚吧?」
陳斌的表情頓時有點尷尬,額頭噗噗冒汗:
「張老……」
老張已經斂住笑意:
「二婚還辦婚禮,也不怕人笑話。」
他顫巍巍地站起身,我趕緊扶住他的手臂。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趙又琳:
「你爸也是老糊塗了,這門親事也敢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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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沒答應,但也沒直接拒絕。
下班後,司機把我送到巷子口。
遠遠地,我看到陳斌靠在車上,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冷著臉匆匆經過,並不打算停留。
他遲疑地跟上來:
「梁瑤,你能勸張老出席我的……」
他自己都說不出口,卻眼巴巴地盯著我。
我停下步子:
「我隻是個看護,陳院長有點強人所難了。」
他不由地伸手拉我,我立刻避開他的觸碰。
他的手僵了下,神色也沉了沉:
「趙又琳那邊請了不少人,張老雖然退下來了,但人脈和威信還在。」
建立人脈,維系關系,有個仰仗的靠山。
我突然覺得好笑,他ƭűₜ連舉行婚禮都是帶著目的的。
不覺抬頭看著他:
「陳斌,你已經是院長了。」
還要爬得多高才知足呢?
他當然聽得出我的言外之意,神色間滿是疲倦。
「你不懂,到了這個位子,我更不能出錯。」
「更需要面面俱到,靠山也是多多益善。」
他遲疑地開口。
「本來張老還算給我幾分薄面的,不知道怎麼……」
他飛快地瞟了我一眼,話沒說下去。
我冷笑了兩聲:
「陳院長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一個小護士能左右什麼呢?」
說完抬腿就走,他在後面突然提高了音量: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不往上爬,就會有別人踩在我頭上。」
他的聲音透著幾分悽涼:
「我們是一樣的,普通出身苦讀多年,不拼哪兒有機會?」
「感情有什麼用呢?梁瑤,我們守著彼此並不會變得更好。」
我沒有回頭看他。
耳邊回響起多年前在醫學院他說過的話:
「做個無愧於心的好醫生就夠了。」
不夠的,他的欲壑難填。
他說的沒錯,感情對他沒用。
那麼虛無縹緲的東西,不能為他鋪就登雲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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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醫生辭職了,他來找我時看上去一臉輕松。
他是醫院重點科室的大拿,也是副院長的未來人選。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卻攤了攤手:
「我可不是裸辭,已經談好了去省立醫院,下個月就職。」
確實是個更好的去處,但我分明記得他以前說不喜歡那裡的氛圍。
他看出我的疑慮,微笑地往前走了兩步。
壓低了聲音:
「梁瑤,這事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他說算他倒霉也好,算他幸運也罷。
那天因為手術後累極了,在藥房靠著藥品櫃就睡著了。
他聽到了藥劑師的竊竊私語。
「院裡要起一場腥風血雨了,我不走恐怕就是替罪羊了。」
藥品採購和資金撥付裡塌陷的漏洞是我想象不到的。
杜醫生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雖然這麼說不合適,你離婚挺是時候的。」
他說要趁著假期出去走一走。
「你不知道各科室那群忙瘋了的,前陣子多羨慕你。」
他離開後不久,陳斌又來拜訪了兩次。
張老避而不見,還意有所指地告訴我:
「和陳院長私下也少見面,避避嫌也好。」
我沒有多問,就算再遲鈍也感覺得到要變天了。
唯一沉浸在幸福中的或許隻有趙又琳。
李若時不時地向我吐槽:
「恨不得掛在陳院長身上,一點不避人了。」
我無暇在意,權當是聽個悶子。
每天來拜訪張老的人很多,我要時刻盯著他趁我不備偷偷啄兩杯。
每次被我嚴厲地禁止,他都笑著打哈哈。
衝著來賓指指我:
「等我好利索了,趕緊給我把她弄你們醫院去。」
我聽得出他在給我謀出路。
畢竟我不可能一輩子做看護。
轉眼到了婚禮的前一晚。
我睡前收到了陳斌發來的消息:
【其實瞞著沒什麼不好,至少你還是我老婆。】
我失笑,忍住了打過去罵髒話的衝動。
他的電話卻打了過來:
「梁瑤,我在樓下,我們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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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下去,但他锲而不舍地打了很多次。
「你不下來,我就一直在這等你。」
他坐在車裡抽著煙,一手撐著頭。
看到我就翻身過來打開了副駕的門。
我冷著臉看他: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他怔了下,不覺苦笑著揉了揉眉心。
他推開車門走下來,深吸了一口煙丟掉了。
他深深地呼吸,抬頭定定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一直怪我沒有公開我們的關系?」
我沒理會,現在早就不是談論這件事的時候了。
他自顧自地說:
「趙又琳的父親在做的那幾個醫藥實驗項目需要大量的資金支撐。」
早在幾年前,他還隻是主任醫師的時候,就已經深陷其中。
他利用在醫院的權力為趙教授和醫藥公司牽線搭橋。
而趙教授利用手裡的人脈和研究成果為他的升遷鋪路。
他垂著頭:「我唯一不該做的,是答應趙又琳進醫院。」
他沒想過年輕張揚的女醫生會對他情根深種。
而趙教授早看透了其中的脈絡,有意無意地推波助瀾。
陳斌苦笑了下,靠在車身上不敢看我:
「我一直瞞著,隻是不希望走到這一步。」
他說從我和他的關系猝然被發現後,趙教授就在對他施壓。
「我不想離婚的,可你也逼我,他們也在逼我。」
他喃喃地說著,仿佛此刻隻有他變成了無辜的。
「我不得不籤字,也不得不娶她。」
他的臉色一寸寸地變得晦暗,笑得比哭還難看。
「所以我說感情沒什麼用。」
「梁瑤,感情在這些利益糾葛面前,一無是處。」
我定定地看著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看低過他。
「陳斌,你真可悲。」
轉身走Ṱű̂₆的時候,他徒勞地想要抓住我的手臂。
但還沒觸碰到就先無力地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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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是被李若的電話吵醒的。
她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興奮:
「梁姐,我在婚禮現場。」
我皺了皺眉頭,有點不想聽下去了。
「陳院長沒來,我想他應該不會來了。」
她叫嚷著讓我打開電視看新聞。
掛斷電話,又傳了數十張婚禮現場的照片給我。
電視發出嘈雜的聲音:
【本市 XX 醫院原財務科長鄭某實名舉報該院院長陳斌,在採購藥品、資金撥付等方面為他人謀取利益,
收受巨額回扣,並且存在長期挪用款項用於藥品實驗中的臨床數據造假……】
我低頭看著聊天框裡的照片。
趙又琳穿著婚紗,倉皇地回頭張望。
現場一片混亂,她父親被帶走時看起來神色慌張。
滿地都是散落的花瓣和彩帶。
聽說陳斌是穿著禮服下樓時被帶走的。
我回想他幾個小時前在我家樓下的失落和無助,或許那時他已經對自己的處境有了預感。
我收斂情緒,用冷水洗了把臉,出門上班。
張老坐在躺椅裡,眯著眼曬太陽。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睜開了眼:
「看新聞了?」
我點了點頭,把藥遞給他。
難得他這次一點也沒抗拒,老老實實地咽了下去。
「一會來人找我,你幫我擋擋。」
他說得雲淡風輕,看上去對來客早有預料。
中午不到,趙又琳就匆匆趕來。
她換了件平常的套裙,卻和腳上的平底鞋實在不搭。
瞧見我立刻冷了眼,抬手就要推門往裡走。
我攔住了:「張老今天不見客。」
她咬牙瞪著我:「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他的。」
氣勢洶洶,架不住眼眶紅透了,淚也湧了出來。
我嘆了口氣:「別讓我叫保安。」
她一下子耷拉著肩膀,松開了手:
「梁瑤,隻有張老能救他,還有我爸……」
她不會求我,但她窮途末路的樣子寫滿了失意。
我冷著臉把她推了出去:
「誰也救不了他,別白費力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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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倒眾人推,關鍵崗位上的很多人員都主動地去交代。
陳斌身上的罪責一樁樁一件件,他始終閉口不答。
但趙教授卻是拔出蘿卜帶出泥,很快就連趙又琳也拖下了水。
李若在電話裡提起這事時還心有戚戚:
「都說虎毒不食子,趙醫生她爸居然什麼都往她身上栽。」
她說趙又琳這陣子看著神色不定,一直在四處奔走。
結果卻在門診被直接帶走了。
「聽說她爸交代她的論文造假,說醫藥研究裡的臨床造假都是她做的。」
我很清楚這些事隻要進入調查環節都會水落石出。
趙教授這樣做隻是為了拖延調查時間。
李若冷哼一聲:
「杜醫生還說呢,老教授肯定是想著給自己的人脈拖時間。」
但這種全鏈條式的塌陷,誰又敢趟渾水呢?
老張過大壽是大半個月後的事了。
席間有人主動向我邀約,說院裡正好有個合適的職位給我。
我笑了笑婉拒了。
扭頭老張就沉著聲數落我:
「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去?」
我告訴他,我已經先答應了杜醫生。
他在省立醫院裡待得實在憋悶,想要自立門戶。
老張愣了一下:
「他出來自己做的話,你倒是可以去試試。」
幾個月後,我辭別了老張。
拿著在這裡不菲的收入,做了杜醫生的合伙人。
百廢待興,李若興衝衝地推門進來:
「我來報到的。」
而陳斌的案子已經漸漸水落石出, 他提出要見我一面。
杜醫生拍了拍我的肩:
「別客氣, 去了笑得大點聲。」
會客室裡, 我差點沒認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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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瘦得臉頰凹陷,頭發大半都斑白了。
還不到四十歲的人, 像是在一夜間就老了。
他微微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立刻心虛地避開了:
「我以為……你不會願意來見我。」
我拉開椅子坐下來,平靜地看著他。
那一刻我其實很想問他,「值得嗎?」
但我沒有,我隻是輕笑了下:
「這輩子最後一面了。」
他的肩頭瑟縮了下, 笑得很勉強:
「沒那麼嚴重,可能……十幾年吧。」
我斂住了笑:
「在我心裡,和S了沒什麼分別了。」
他倉皇地看向我, 嘴唇微微顫抖:
「我……我父母, 你有空的話幫我照顧一下,畢竟我們那麼多年的夫妻。」
我搖了搖頭:
「沒空,自己種的惡果自己承受。」
他無力地垂下頭去:
「梁瑤, 我知道你恨我。」
恨嗎?
在我們婚姻存續的那幾年裡, 或許恨過吧?
可是在經歷了生S的四分鍾後,我對他早已放下一切情緒。
沒有愛, 也沒有恨。
我坦然地面對著他:
「你不該讓我來的, 我隻會覺得你現在罪有應得。」
沒有同情, 沒有憐憫。
誠然在我們相愛的那許多年裡,有過太多的承諾和對未來的希冀。
但在徹底結束的那一刻,ťű̂ₔ 早就塵歸塵土歸土了。
他仿佛在這一刻才徹底地頹敗下去。
身體癱軟在椅子上,深深地埋著頭:
「梁瑤, 你不是我,體會不到我的不得已。」
我不覺笑了:
「陳斌,人生的路千萬條,是你自己選了一條自以為是的捷徑。」
他的雙手微微發抖, 連帶著聲音也在顫動:
「可我對你的感情始終是真的。」
我站起身來, 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Ṫúₚ
「你也說了, 感情是最無用的。」
17
幾年後,杜醫生的醫院已經在市裡小有名氣。
我身為合伙人, 其實大半時間都在進修。
他時不時地打電話來,闲聊之餘總不忘暗搓搓地補一句:
「你這麼勤奮上進的, 該不會打算跳槽吧?」
我笑著合上書, 勸他少做白日夢,我是要等著分紅的。
也不知聊到那一段,他突然吞吞吐吐地說:
「陳斌……S了Ṱū́ₜ,你聽說了沒?」
我握著電話的手頓了一下, 一時間腦海裡竟想不起他的樣子來。
杜醫生說, 或許是十幾年的漫長牢獄讓他絕望。
他把牙刷磨尖,捅開了自己的大動脈。
「我聽老張說的時候都心裡發寒,他對自己是挺狠的啊。」
我想象不來那個場景,隻覺聽到他的消息恍如隔世。
杜醫生還在問我:
「趙又琳是不是還有兩三年才出來?」
我沒再接他的話茬:
「掛了掛了, 無關的人提他們幹什麼呢?」
他訕訕地笑了笑:
「這不剛好想起來了隨便說說嗎?哎,你哪天回來啊?」
電話撂下,我抬頭看著圖書館的窗外。
柳條隨風飄搖,讓我想起那年被風吹動的鈴鐺。
遙遙的雪山似乎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而那時的心境卻早忘了。
那生S之間的幾分鍾, 和那個難得的假期,都像是我人生中的間隔。
將無望徹底留在了過去,讓我從此得以輕裝前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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