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書童，也是伺候他的丫頭。

 

起初，賀長清極少同我說話，也不拿正眼看我。

 

我來了大半年，估計他連我的長相都不清楚。

 

更沒有叫過我的名字。

 

說得最多的就是「進來」「出去」。

 

他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讀書。

 

最近要鄉試了，他更是經常到半夜三更，還在挑燈夜讀。

 

時常伴著咳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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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門進去給他送湯，輕聲囑咐他：「少爺早些休息吧，不然身子撐不住。」

 

我倒也不是為了他，隻是他不睡，我就不能睡。

 

白天，我還要幹活，晚上再不睡，我就累S在這裡了。

 

我想著少爺既然活不到十八，我頂多在這裡待三年，就可以回去找我娘。

 

可要是日日睡不成覺，我怕是半年也活不成。

 

賀長清捂著口，咳嗽了幾聲。

 

他推翻了湯碗，發了好大的脾氣。

 

「我要參加鄉試了，你們不明白嗎？咳咳……一個一個都來勸阻我。你們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嗎？咳咳……若是考不上名次，別說祖宗，咳咳……我連自己都對不起，咳咳……」

 

這些話說完，他連續咳嗽了起來。

 

然後扶著桌子，笑出了聲。

 

「可笑，可笑啊！我這副身軀，能活幾年還不一定呢，竟還妄想著功成名就，真是可笑至極，也罷，也罷！」

 

我正低頭收拾碎碗，忽見他撿起一塊碎片，要往自己的手腕子上劃。

 

我趕緊搶了過來。

 

這能不能要了他的命另說，但這要是劃下去，肯定會要了我的命啊。

 

「少爺，我理解，我真的理解你，你千萬別做傷害自己的事。你尚且可以參加科考，我就算想參加也參加不成呢。」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愣愣地看著我。

 

「你讀過書？」

 

「你叫什麼名字？」

 

看吧，他果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甚至不知道我讀過書。

 

也是了，我做書童的時候，隻負責給他翻書、研墨，從不多說話。

 

他不知道也正常。

 

「我叫玥兒。」

 

「哪個字？」

 

「摘玉旁那個月。」

 

「是這個玥啊，玥兒，玥娘。」他喃喃地念著，「這名字取得好，誰給你取的？」

 

「我娘，嘶！」我不小心被碎碗劃破了手指，他趕緊從書案上拿起一段錦帕給我按住了。

 

我慌忙抽回手。

 

賀長清倒沒有任何不自在。

 

「今日不早了，是該歇息了。明日我再與你探討。」

 

我想，他可真是個書呆子。

 

他已經過了十六歲的生辰。

 

別人家這個年紀的少爺，都有好幾個通房丫頭了。

 

可他，似乎還不明白任何男女之事。

 

8

 

從那日之後，他就不讓管家婆子給我安排其他的活了，隻給他做書童，在書房陪他讀書。

 

府裡都在傳。

 

「少爺終於開竅了，等這玥丫頭及笄了，夫人肯定給他倆辦喜事。」

 

「還得是長得漂亮的小姑娘才行啊。」

 

「怪不得咱們少爺以前一直不同意。那些小姑娘哪有玥娘長得好看。」

 

「可是咱們家少爺……未必等得到玥丫頭及笄啊。」

 

「唉，能給少爺留個後就行了。」

 

可我很清楚，賀長清對我特別，隻是因為我讀過書。

 

可以和他探討。

 

他因為身子弱，夫人從不讓他去私塾，隻請過幾年教書先生。

 

其實，賀夫人從沒有對他的學問抱什麼希望。

 

隻求他能健健康康地活著就好。

 

可賀長清偏偏是個不認命的，他非要去參加今年的鄉試。

 

一開始賀夫人是不同意的。

 

一方面，她怕考試時間太久，賀長清的身體堅持不住。

 

關於這一點，賀長清用長時間的學習證明了，他可以做到。

 

另外一方面，她怕萬一賀長清沒取得好成績，會受打擊。

 

賀長清說了一句話：「娘，我可能活不到下次鄉試了。」

 

就這樣，賀夫人同意了。

 

並特許我陪在他身側。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出府機會，我想趁機去看娘。

 

於是，我比賀長清還要發奮地讀書。

 

他寫不出來的文章，我來寫。

 

他看了之後贊不絕口，聲稱：「玥娘如此文採，我讀完之後，受益匪淺。若你能上考場，必然高中。」

 

我也恭維他：「少爺也必會高中的。」

 

他很是受用，問我：「你陪我學習這麼久，對我幫助很大，我想給你一個獎賞。你想想，要什麼？」

 

這還用想？

 

「真的？那我想回家看看，可以嗎？」

 

「當然。」

 

9

 

賀夫人派了三個家丁和我，陪著賀長清去縣裡參加鄉試。

 

此時，我已經離開家整整一年了。

 

我很想念我娘，不知道我爹有沒有按照他說的，戒掉賭博。

 

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開起包子鋪。

 

我急切地等待著賀長清趕緊考完，準許我回家看一眼。

 

可是鄉試的時間太久，三場考試，每場都要連考三天。

 

不僅是考驗知識，更是考驗身體。

 

那幾天，又連續下雨。

 

加上精神緊張，考完後，賀長清還是病倒了。

 

他發起了高燒，我也隻能陪在縣城的醫館裡，哪都去不成。

 

到半個月的時候，賀夫人帶著人急急忙忙趕來了。

 

一見到病恹恹的賀長清，就哭得天昏地暗的。

 

我知道，我回不去家了。

 

10

 

又過了半個月，賀長清的病才見好。

 

也到了出成績的時候了。

 

賀夫人不讓他去看，讓我去跑一趟。

 

我跑到放榜門口，擠進擁擠的人群，從最後一名一個一個往上找。

 

終於在第三名的位置，找到了賀長清的名字。

 

他知道這個消息後，從臥了一個月的病床上，一躍而起。

 

整張臉因為高興和激動，沾染了不自然的紅暈。

 

賀夫人也喜出望外，給隨從們每個人分了五兩銀子。

 

她把我叫到身邊，遞給我一個包裹，裡面有好幾件貴重的首飾，價值百兩。

 

她還對我說：「玥兒，這裡面你的功勞最大。你還有什麼想要的，盡管跟我提，隻要我能做到。」

 

我搓著手指。

 

「夫人，真的什麼都可以嗎？」

 

「嗯。」賀夫人心情極好。

 

「我想回家看看我娘。」我不敢抬頭看她，我很怕她會怪我得寸進尺。

 

沒想到她說：「就給你三天時間，我們在這裡等著你，讓老劉趕車送你去。」

 

我激動得淚流滿面，給她磕了好幾個頭。

 

11

 

我們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到了傍晚才進村子。

 

越到家門口，我越緊張，已經入秋轉涼的天氣，手心卻全是汗。

 

從馬車上下來，跌跌撞撞往家跑。

 

一推門進去，就見我娘在院子裡忙活。

 

「娘。」眼淚瞬間決堤，我朝她撲了過去。

 

「我好想你啊，娘。」

 

我娘乍一被我抱住，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回身，抱住我痛哭。

 

「玥兒，是我的玥兒啊，娘以為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玥兒，你吃苦了，怎麼瘦了這麼多啊。」

 

我們倆抱著哭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劉叔還在外面馬車上等著。

 

趕緊和我娘一起想把人請進來。

 

劉叔憨厚地笑了笑：「不了，不了。來的路上，我看了有驛站，我去那裡住一晚。玥姑娘和家人好好聚聚，等後兒一早，我來接你。」

 

娘想從家裡找些什麼東西送給他，可轉了一圈，隻抓了一兜子花生出來。

 

劉叔笑著接了過去：「那就謝謝了。」

 

娘握著我的手，一直送到看不見劉叔的馬車了，才拉著我回了家。

 

「這家人看上去還不錯，玥兒，他家主家人，對你好嗎？」

 

「好啊，不然也不會讓我回來看你。娘，你怎麼這麼瘦了啊？我爹他人呢，還在賭嗎？」

 

我娘輕輕搖了搖頭。

 

「你爹把你送走回來後，我絕食了三天。大概是怕我S了吧，承諾再也不賭了。還說，等我身體好些，帶我去隔壁鎮子上看你去。後來，我們還真的去過一次。在那個大宅子外面等了一天，也沒見你出來。我們就又回來了。」

 

「後來，你爹在鎮子上開了一家包子鋪。最近店裡不忙，我才回來收拾的。不然，你回來還見不到我了。」

 

「玥兒啊，你隻能在家待一天嗎？」

 

我含淚點了點頭。

 

我以前從不後悔砍了那個人，可是因此見不到娘，讓我太難過了。

 

我娘擦了擦我的眼淚，說：「既然隻能待一天，那就不要哭哭啼啼的，跟娘說說你在他們家過得怎麼樣？」

 

那一晚上，我都舍不得睡覺。

 

跟我娘說個不停。

 

從剛去賀家，哪哪都不習慣，到陪著賀長清讀書，再到他最近中舉。

 

一直講到公雞打鳴，我才依依不舍地睡著了。

 

再睜眼，就到了中午了。

 

我隻怪自己太貪睡了，竟然浪費了半天在睡覺。

 

我狠狠敲了敲腦門，翻身從包裹裡，把賀夫人賞給我的首飾一股腦給娘拿了出來。

 

可娘怎麼都不收，讓我自己留著。

 

「你爹帶回來的那些錢，足夠我們倆生活的了。這些東西，主家給你的，你就留著傍身。做童養媳，很不容易的。你還小，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一直到我離開家，爹也沒回來。

 

不過我也無所謂，本來也不是回來見他的。

 

12

 

賀長清中舉之後，身體越來越好，臉色也越來越紅潤了。

 

賀夫人找大夫看過，說是他常年的鬱結疏散所致，照此下去，少爺很可能會像正常人一樣活到老。

 

這事是全府上下的大喜事，比賀長清中了解元還要讓賀夫人開心。

 

她在府裡大擺宴席，還當眾誇我是賀長清的福星。

 

她還說：「等玥兒及笄了，就給倆人辦喜事。過個一年半載，再抱上一個大孫子，我也算對得起賀家的列祖列宗了。」

 

眾人都恭維她。

 

「是啊，玥兒長得漂亮，又會讀書，將來定是咱們少爺的好賢內助呢。」

 

「你們說少爺將來會不會做大官啊，那玥兒真是好福氣呢。」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隻有賀長清，臉色鐵青。

 

我在他旁邊給他倒了一杯茶，他掀翻在地，甩了袖子轉身回屋去了。

 

我很是不解，不知道究竟誰惹了他了。

 

賀夫人寬慰我說：「長清這孩子過去憋了太久了。沒想過以後，現在一時轉不過彎來，也是正常，想明白就好了。」

 

我不懂夫人話裡的意思。

 

隻是覺得很沮喪。

 

原本打算等賀長清十八歲S了，我就可以求夫人讓我出府回家。

 

可現在，他不知道要活到何年何月，我還能回去嗎？

 

飯罷後，夫人讓我給賀長清端了一碗瘦肉粥，囑咐我：「他晚上沒怎麼吃東西，你一定要看著他把這碗粥喝完，他最聽你的話了。」

 

夫人真是高看我了。

 

我在門口敲了好半天，裡頭才傳來悶悶的聲音：「進來。」

 

屋子裡一片紛亂，賀長清把能扔的東西全都扔在了地上。

 

我把粥放好，就開始收拾。

 

「少爺，你這是怎麼了？怎麼飯吃得好好的，卻生了這麼大的氣啊。你這好不容易見好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他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

 

我扭頭看他：「少爺，我能想什麼？」

 

「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想成婚。你也是讀過書的，難道你都白讀了嗎？你隻想拘泥於這一方小小的宅子，度過短暫的一生嗎？虧我當初還曾惋惜你的才能。不過是和這些粗鄙的村婦一般見識罷了。」

 

我扔下手裡的東西，看著他的眼睛。

 

他瞥到一邊，不看我。

 

「少爺，是我不明白，還是你不明白啊？是我非要給你做童養媳的嗎？說我不想考取功名的嗎？是我不想建功立業給我娘爭光的嗎？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

 

他猛地抬起頭來，直直地盯著我。

 

我盯了回去。

 

良久後，他說：「既如此，我們做個交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