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看著他少年臉上泛著微紅,支支吾吾地要了一個標間。
看著他數著手中的餘額,眼底怒氣慍然。
後來還是認命地交了出去。
不可否認,這是他最像程叔叔的地方。
我想,我大概一直會記得那幾天裡的程諾。
我就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看著他打遍了所有的電話,最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倒在了他的那張床上。
或許彼時的程諾想不明白,為什麼曾經常來家裡寒暄客套的親戚和父親的朋友,會在一夕之間全都變得「忙碌」起來。
也弄不懂,明明他驕傲順遂的一生會突然變得如此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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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清楚地知道,我媽她不會再回來了。
程諾還是堅持地等了她兩周。
等到他身上的錢越來越少。
等到他吃不進去外賣,而選擇推給了我。
他終於報了警。
可警察又怎麼會找到她呢?
畢竟我曾經嘗試了那麼多次。
他們都回答我:「已經盡力在找了。」
一直壓著程諾的那根神經此刻終於崩潰了。
那天夜裡,我睡意朦朧間猛然驚醒。
轉過頭,發現他正坐在他的那張床邊,眼神恨恨地看著我。
第二天吃早飯時,又因為我不小心打翻了杯子,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不耐煩地衝我吼道:「你能不能安靜一點!」
我拿著筷子的手頓了兩秒,然後繼續低頭,沉默安靜地咀嚼。
我知道他是心情不好。
也知道讓他心情不好的罪魁禍首是我媽,是我。
所以我想著,隻要忍一忍。
也許半個月,也許幾個月。
他就會慢慢地好起來。
可是我沒想到,不過幾天,程諾就突然對我轉變了態度。
……
8
最開始,是他突然間給我買了許多零食。
為了省錢,這些日子裡我們都是將錢掰著花,能盡量節省就盡力節儉。
我個人不怎麼挑剔,也沒有挑剔的權利,倒是程諾有些吃得不太習慣。
因此對於突如其來的豐盛食物,我的心莫名一緊。
但程諾隻是對我說:「我跟朋友借了些錢周轉,手頭寬松了些。」
隨後,就是他對待我方式的轉變。
他不再燥鬱,也不再過度消沉,也能勉強扯著嘴角對我笑笑,讓我「多吃一些。」
甚至還會問我:「然然,最近待得無聊不無聊?」
「要不……哥哥明天帶你出去玩一玩?」
他邊說,手邊拂過我的頭頂。
力道不重,卻讓我感覺到了有著千金的份量。
我看著他略顯僵硬的坐姿以及無處安放的手腳。
想了想,還是開了口。
興許是這些天裡沒怎麼說話,所以聲音有些啞:「好啊,哥哥,你想帶我去哪玩?」
「遊樂場可以嗎?我還沒有去過呢。」我從善如流地回道。
可得了回應的程諾身子卻更僵了,仿佛一隻運轉失靈的木偶。
他訥訥地回了我一聲:「……好,那就去遊樂場吧。」
然後像是不願看我一般,轉過身去,低頭玩起了手機。
我視線落回到了手中的餅幹上,繼續啃了一口。
幹巴巴的。
和程諾一樣。
有點不太會撒謊。
……
9
於是第二天一早。
程諾就按照約定帶我去了遊樂場。
他陪我玩了許多項目:
跳樓機、過山車、摩天輪、旋轉木馬。
整個過程中,他耐心極了。
就像趙淺描述的那樣,哥哥陪著妹妹,可靠又信賴。
所以當他撫著我的肩,雙眼認真地看著我,對我說:「然然,你在這等哥哥,我去給你買冰淇淋吃好不好?」時,我沒有拆穿他。
「一會兒,就一會兒。」
「一會兒哥哥就回來。」
說到最後,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他又不放心地摸了摸我背後書包夾層的位置,才一步兩頓地離開。
三五步後,他突然小跑了起來。
隨後越跑越快,漸漸地、直到徹底地離開了我的視線。
遠到我再也看不清他的人影。
我才將書包摘了下來,抱在懷裡,在花壇邊選了個地方坐下。
我百無聊賴地看著眼前一走一過的人群。
有朋友,有家人,有歡聲,有笑語。
而我實在是走不動了。
走得再多也沒有什麼用。
總是會被扔下的。
我撥弄著身邊花壇裡的狗尾巴草,有些無趣,又一縷一縷地上下輕薅著。
柔軟的草葉狡猾地從我手中一次又一次逃脫,毛尖的麥穗微微刺痛著手心。
那天,我從陽光正盛玩到了月落星稀。
從熱鬧的早場,玩到了燈火輝煌的夜場。
我沒有在等什麼。
也從不期望什麼。
可就在我將這一寸間的狗尾巴草幾乎要蹂躪拔空的時候。
細碎的腳步聲接近。
隨後傳來少年奔波後的喘息。
我順著那影子抬頭,看向被月光格外偏愛的那張臉。
映著月輝,他眉眼寫著藏不住的煩躁。
看得出,他在惱怒自己的心軟。
可他籲了一口氣,像是失去了往日偽裝的溫和,開口數落起了我:「許然,哪有女孩子家坐在地上的。」
他一手用力地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隨後,我聽見他說:「走,然然。」
「哥哥帶你回家。」
我想,我遇見了我的月亮。
……
10
程諾拿著僅剩的錢,在一片筒子樓裡租了個房子。
房東人很好,同意我們三個月一付,程諾松了口氣,終於停下變賣自己身上東西的行為。
他最後賣掉了隨身佩戴的一塊表,那是他媽媽生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他領著我吃了頓飯,然後摸摸我的頭。
「然然,吃完這頓,就要跟著哥哥受苦了。」
「等以後哥哥發達了,這些我全都給你補回來好不好?」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些許的哄意。
我點點頭,緊緊抓著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了無際海水中唯一的浮木。
樹影婆娑下,即使路燈昏暗。
我們互相攙扶彼此,緩緩前行。
11
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半大的毛頭小子,帶著一個孩子,能在這片鬧市裡生活起來。
程諾重新回到了學校。
他的學習不錯,人緣也好。
所以學校給了他特殊的待遇,並沒有資格讓他輟學。
同學們也很熱心地給予幫助。
隻不過都被程諾拒絕了。
他說:「我現在能養得起自己。」
「況且救急不救窮。」
「若是我真遇到了什麼難題,我一定會向你們開口的。」
同學們也就不再推辭。
於是程諾的生活就變成了三點一線:
上學、兼職、回家。
忙到幾乎再也沒有時間去參與他曾經的那些喜好。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漸漸變得沉穩。
不僅可以自給自足,也能將我安排妥當,打理好一切。
他還學會了做飯。
哪怕他第一次下廚時因為實在沒什麼天賦而弄得黑糊糊的,看不出形狀。
但隨著次數越來越多。
現在基本隻要是他在家,就沒有我擺弄鍋鏟的餘地。
而程諾給出的理由也很雙標。
他說:「你還在長身體,家裡的事有哥哥在,就不用你操心。」
他卻忘了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半大的少年。
還記得有一次,我放學早,就先做好了飯等他。
我們兩個都沒有什麼生活經驗,菜刀是隨手買的,該鋒利的時候不鋒利,不該鋒利的時候瞎鋒利。
是的,我不小心傷到了自己。
程諾他回來後怒斥了我,可在看見我小心翼翼地說:「我隻是不想你太辛苦」後,他又哭笑不得。
他知道我是裝可憐。
可沒辦法,他心軟。
心軟到注定會成為我的哥哥。
12
我們兩個就這樣一路互相磕絆地成長。
程諾也不再沉默,那個好面子的天之驕子,如今也能融入鄰裡,與旁人市侩健談。
隻是我們仍舊入不敷出。
程諾掙的那些零錢,在日常開銷的基礎上,都被我們一分分攢下,用於還債。
雖然不多,可總得對這件事有個態度。
所以我們的生活很窮。
窮到什麼地步呢?
程諾會吃我「特意」吃不完而剩下的飯。
最難時,會用我洗過的洗澡水。
我在裡面洗得心急萬分,生怕一會水涼了,三兩下對付後立馬穿好衣服,裝作舒適地走出去。
可程諾總是會看穿我的小把戲。
他身子懶散地倚著牆,伸出手按住我的肩膀一轉,又給我送了進去。
「糊弄誰呢?」
「進去,重洗。」
嘖,還怪獨裁的。
程諾真的是個很好的哥哥。
他會教我學習,哄我睡覺。
明明沒有擁有一切,卻將他能給的最好的,全都給了我。
趙淺總說:「你哥哥除了長得好看點,其他一無是處,簡直太窮了!」
她以為我沒看見她嫉妒到發綠的眼睛。
她就是羨慕我哥不僅長得好看,還對我特別好!
半個月前學校組織夏令營。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
以前是我媽不讓。
「什麼夏令營狗屁營的,我看你就是想騙老娘的錢!」
現在是程諾說什麼都要我去。
他往我手裡塞了五百塊錢,叮囑我:「想吃什麼,想玩什麼就買,不用給哥哥省錢。」
「別人有的,咱們家然然也得有。」
我捏著手裡的錢,小心翼翼地收進了一個貼身的口袋裡。
我知道這是他又賣了身上他媽媽留給他的東西換來的。
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要,他會很失落,認為自己沒有照顧好我。
所以我將他每一筆給我的錢都認真地存放了起來。
即使我現在做不了任何可以減輕他負擔的事,也希望可以在未來某一天能夠以微不足道的力量幫襯到我們的這個家。
話題回到夏令營上。
其實這件事真不怪我。
是趙淺她們非要自作主張逃離團體搞什麼森林探險。
我被分到和她們一個小組。
為了怕我告狀,趙淺讓同班兩個男孩捂著我的嘴,強硬地將我也拉了出去。
那陣子裡,北市有些不安穩,頻頻冒出人販子的傳聞。
等到家長們得知我們走失後,已經是夜半時間。
那天接到孩子的家長有的氣得當場男女混合雙打。
程諾也不意外。
他見到我時臉色沉得可怕。
他人高腿長,三步兩跨地走到我的面前,抬起手——
那畫面與我記憶中的親爹重合。
我下意識地閉起了眼睛。
然而並沒有想象中的疼痛。
而是被人緊緊地擁進了懷中。
「怎麼,覺得我會打你?」
「有膽子走丟,沒膽子承擔?」
「許然,」我聽見他略帶後怕些微顫抖的聲音:「哥哥我隻有你了,隻有你這一個親人了。」
夜色破曉,警燈通明。
一旁的趙淺被她爸媽追打著秦王繞柱,她嘰裡呱啦亂喊著:「哥哥救命!」
我被身旁的人牽著手。
像是被幹燥溫熱的掌心給足了力量。
我笑嘻嘻地對著她介紹道:「趙淺別喊了,你哥沒來,來的是我哥!」
「嘿嘿,我哥好看吧!」
趙淺:「……?」
13
後來啊,後來我就沒見過趙淺了。
因為我上初中了!
而這一年,程諾十八歲,正式步入了高三。
他愈發地繁忙起來。
我至今還依稀地記得,那年的夏風悶熱,卻帶來一股酸澀又清爽的味道,像冷調的綠意,很是好聞。
石子路被日光暴曬,每一顆凸起的小石粒上仿佛鑲著金色的陰影。
我的哥哥程諾,因為成績不錯,成功地被北市公安大學錄取。
他沒有選擇外省的原因我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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