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看我拄著拐杖，伸了伸手似乎要來扶我。我稍微躲了一下，她拘謹的放下手，很不自在的打招呼：「姜老師。」

 

我點點頭，總覺得她消瘦了很多：「李小菲最近非常努力，她的心思已經收回來了，成績很快就能提起來。」

 

李萍面色愁苦，沒有接我這個話茬。她反復斟酌良久：「姜老師，孩子現在回家完全不跟我說話，是不是你…」

 

李萍想問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但她的話沒說完，辦公室的門『砰』的打開。

 

李小菲站在門口，冷冰冰的看著她：「你有沒有想過，我不理你，是因為你的問題。」

 

「你對我老師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你為什麼從來不跟她道歉！」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不跟李萍說話，是因為我啊！

 

我的眼睛忽然酸澀，視線漸漸模糊。我以為過了這麼多年，都是個成年人了，上學時的事兒早該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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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這時才發覺，我從沒放下。

 

李小菲破罐子破摔：「你有什麼事兒就衝我來，要打要S隨便你，別來找我們姜老師麻煩！」

 

李萍像是被當頭一棒，她的脊背都被打折了，深深的彎下去，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

 

有一瞬間，我略微有點同情她。

 

我跟李小菲說：「小菲你先出去，我跟你媽媽談談。」

 

李小菲很不服氣，在我眼神威壓下，關上了門。

 

「你先坐吧，小孩子說話沒輕重。」

 

李萍半天才回過神，她坐在椅子上，張著嘴用力呼吸，像是脫水的魚，竭力呼吸氧氣。

 

她默默的哭了很久，我靜靜的等著。

 

許久過後，她平復了。

 

我主動開口：「你是有事想跟我聊吧。」

 

李萍釋然的說：「我想給她辦住校。」

 

10

 

李小菲順利住校，她沒深思媽媽為什麼這麼做，整個人就像飛出籠的小鳥，輕松快樂。

 

我看著她笑容越來越開朗，學習狀態也越來越好，這次模擬考，竟然重回班級前五名。

 

班級又回歸了平靜。

 

我依舊勤勤懇懇的盯著班裡的每一隻潑猴。

 

這次我吸取了教訓，沒有帶拐杖，扶著牆一點點蹭過去，盡量不發出一點點聲音。

 

我偷偷停在了正門前，迅不及防的伸手進去關燈！

 

全班都驚了一下，黑暗中七八張發光發亮的臉像電燈泡一樣顯眼！

 

我打開燈，一瘸一拐的走進去：「剛才玩手機的，我都看見了。現在給你們一個機會，自己交上來的，晚自習結束後可以來拿手機。」

 

「不自覺的，我就請你家長來拿了。」

 

班裡的孩子一邊哀叫我老奸巨猾，卻都老實的把手機上交。他們沒手機可以玩，隻能選擇老實學習。

 

我把幾個玩手機的孩子都在『記仇本』上記下來，額外寫了一句，還沒定心，需要盯緊。

 

11

 

周四下午，李萍又來了。

 

我對她的到來並不意外，一個控制欲強盛的母親，很難一下子完全放手。

 

見過那種剛學走路的小嬰兒嗎？

 

就算她已經可以踉跄走路，跟在後面的母親也總想多伸兩下手。

 

李萍這次戴著一頂帽子，身上有顧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我微微皺眉：「李老師你病了？」

 

李萍拿出幾瓶藥，淡淡的說：「剛去醫院給她開藥去了，她有點哮喘。」

 

原來是這樣。

 

我明白她的意思，把藥放進抽屜：「好，我會轉交她。」

 

李萍沒有再問李小菲的成績，反而是我主動說：「小菲在學校生活挺好的，最近開心了很多，成績已經回到班級前五了，穩定在年級前二十不是問題。」

 

李萍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表情有點悵然若失，又欣慰。

 

她回過神，非常尊重的對我說：「姜老師，我家孩子就拜託你照顧了。」

 

我有點受寵若驚：「放心，我會照顧我們班的每個孩子。」

 

李萍笑了笑，竟然沒多問什麼，道別一聲就走了。

 

她好像真的隻是來給孩子送個藥。

 

我有點疑惑地坐下，卻在辦公桌下面踢到了什麼東西。

 

我低頭一看，辦公桌下放著一個大果籃。

 

我：「……」

 

同樣都是做老師的，竟然來這套。

 

我哭笑不得的把果籃提上來，發現裡面夾著一封信。

 

一封…道歉信。

 

12

 

姜老師，您好。

 

非常感謝您對李小菲的照顧，真心的。

 

您說的對，我教了幾十年的書，除了會打孩子，其他什麼都不會。

 

現在的孩子不一樣，棍棒已經不能做強迫他們上進的手段，但在我們那個年代，奉行的就是棍棒教育。

 

如果一個學生不出成績，一定是他的老師打的不夠狠。

 

我幾十年來一直貫徹這套教育，我過了二十多個教師節，很少有學生給我送禮物，也基本沒有畢業生回來看我。

 

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我的兒子怨恨我，畢業後就離我遠遠而去。我的女兒即使跟我同處一個空間，也不願意跟我多說一句話。

 

我一直不知道反省，覺得你們怨恨我也沒有關系。我隻想看到你們有個好成績，未來的人生能夠閃閃發亮，這就是我的價值所在。

 

但是。

 

當我看見我的女兒站在講臺上，那一瞬間我恐懼的無法說話。

 

我無法想象，她站在講臺承認自己騷，自己賤，勾引男生給她寫情書。

 

這會讓我心碎。

 

我幾乎想立即把她從講臺上拽下來。

 

但沒想到，你沒這麼做。

 

你反而告訴我，早戀跟人品不能掛鉤，也絕不下賤。

 

你是對的，隻是我一直不承認。

 

孩子，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

 

對不起，我曾經在全班面前傷害你的自尊和人格，給你帶來了難以言喻的傷害。

 

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我也不值得原諒。

 

我隻是想傳達我的歉意，僅此而已。

 

以及，謝謝你對李小菲的諸多照顧。

 

你是個比我優秀了很多很多的老師。

 

13

 

窗外的陽光很好。

 

我放下信，淚流滿面。

 

14

 

馬上要高考了。

 

我不再提學習，成績之類的話題。

 

三年的努力就看這幾天考得怎麼樣，剩下幾天再學也加不了幾分，我索性讓孩子們放松，調節心態。

 

我給全班孩子一人請了一杯奶茶和一個漢堡。

 

大家開心壞了，圍在我身邊亂七八糟的起哄：「老師你太大方了！」

 

「姜老師我要做你一輩子的小潑猴！」

 

「姜老師！我愛你！」

 

我眼睛發熱，慌忙的低頭掩飾，同時用手驅趕他們：「好了好了，都回座位！」

 

孩子們依舊笑嘻嘻的圍著我，隱隱有包圍之勢。

 

我忽然意識到不對，伸長脖子看到班長狗狗祟祟的來到講臺邊，摸到我的『記仇本』。

 

他像搶到敵人的旗幟那樣，高高舉起！

 

「我拿到了！」

 

我：「！！！！」

 

這裡面的內容如果被看到了，我丟S人的！

 

我急了，用力撥開前面的同學：「讓開！快讓開！」

 

其他人牢牢圍著我，焦急的喊班長：「你快念啊！」

 

班長像隻靈活的大馬猴，幾下就跳遠了，他翻開我的本子：「今天上班第一天，媽耶，緊張得不敢講話！」

 

全班孩子都沒想到我上班第一天也會緊張的不敢講話，他們哄堂大笑！

 

「接著念！」

 

「姜老師的老底要被扒掉了！」

 

我雙手捂住臉，尖叫：「快別念了！」

 

班長在其他人的掩護下，躲得更遠了：「數學老師口臭，不想跟他講話，前排的孩子不知道怎麼忍下來的。」

 

全班孩子笑得更大聲了，幾個坐前排的孩子表情頗為復雜。

 

我著急得蹦起來，這種說同事壞話的事情悄悄幹就行了，可千萬不能被聽到！

 

「你現在給我還回來！快點！聽見沒有！」

 

班長才不聽呢，但也沒時間看太多。他隨手打開中間頁：「小石頭同學最近上課總走神，下課也不去食堂，總盯著別人的零食發呆。」

 

班長眉頭微微一皺，聲音輕輕放低：「已給家長打了電話，父親不願意照顧。我的學生我來管！」

 

「已給小石頭同學充飯卡。」

 

劉磊眼眶一紅，已經哭了：「老師你怎麼也叫我外號啊。」

 

我有點尷尬：「他們都這麼叫的，我聽習慣了也這麼叫了。」

 

劉磊走過來抱住我，他十分用力的擁抱我，哽咽的道謝：「老師，謝謝你。」

 

我拍了拍他的後背：「好了好了都過去了。」

 

班長的聲音已經很低了，但全班很默契的安靜下來。

 

「王明霞在宿舍被孤立，已找其他班主任解決。」

 

「張珍貞數學吃力，下個月記得調到數學課代表做同桌。」

 

班裡的孩子都無聲的，眼眶發紅。

 

班長念著念著，終於看到了自己：「祁明泉對自己要求太高，太過驕傲易折，要多給小挫折，並多鼓勵引導，培養韌性。這孩子性格有點小帥~」

 

班長哽咽一聲，雙眼通紅的念不下去了。

 

全班孩子都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什麼『記仇本』，裡面每個字都記錄著我對他們的關心。

 

我走上前收回了我的小本子，三年我寫了厚厚一本，這裡面是我跟同學們最珍貴的回憶。

 

等到老的時候，我翻開這些本子，每一張懵懂青春的臉都能在我眼前活靈活現。

 

班級的氣氛有些不舍和沉重。

 

我含淚舉高奶茶：「同學們，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以後即使我不在你們身邊，你們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現在，放松心態，人生並非隻有學習這一條路走，條條大路通羅馬！」

 

「老師祝你們旗開得勝！」

 

15

 

高考結束了。

 

全班的孩子都發揮出了正常水平。

 

在其他同學都在瘋玩的時候，李小菲卻很安靜。

 

我帶著一束鮮花來到醫院，消毒水的味道讓人不適。

 

李小菲在住院部的電梯門口等我，她眉眼裡是深深的疲憊和愧疚，見了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師，我是不是很不懂事，很該S。」

 

我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安慰：「別這麼想，你媽媽不會怪你的。現在你要撐住，別多想。你媽媽還要靠你照顧。」

 

李萍乳腺癌中期，已經做了切除手術，現在正在修養。

 

我帶著花走進她的三人病房，李萍躺在靠窗戶的那張床，她的頭發幾乎掉光了，整個人形銷骨立，瘦得變了樣。

 

但她看到我帶著鮮花來，眼裡閃過一點感動。

 

我把鮮花遞給她：「我算不算第一個回來看你的畢業生？」

 

李萍抱住花，笑著說：「謝謝你來看我。」

 

門口又進來了一個人，老太太提著大大的果籃過來，我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王老師，你也來了。」

 

王老師是我從前的語文老師，她眯眼看我許久，遲疑的說：「這是…」

 

李萍接話：「姜鈺。」

 

王老師恍然大悟：「就是那個你兒子喜歡的女同學是吧。」

 

我跟李萍瞬間都有些不自在。

 

王老師笑著說：「沒想到你都這麼大了。」

 

李萍有點驕傲的接話：「她現在也當老師的，就是小菲的班主任。小菲轉學回來這一年，多虧她照顧了。」

 

王老師開懷的大笑：「你們這緣分可真奇妙啊。」

 

老太太把果籃放在病床旁的小桌上，對我笑著說：「你能考上大學還得多謝謝你們李老師。」

 

我客氣的點頭：「是的。」

 

老太太接著說：「那年你準考證不是被人扔了嗎，還是你的李老師頂著大太陽，從垃圾桶裡給你翻出來了。託我趕緊給你送過去！」

 

我震驚的轉頭看李萍，李萍的表情就像被人當眾扒掉了底褲，尷尬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由衷的說了一聲：「李老師，謝謝你！」

 

當時的我隻知道王老師幫我找到準考證，我順利參加了高考。並不知道李萍在背後也出力了。

 

我看著她，恍惚中跟幾年前, 那個四十幾歲的嚴肅女老師和解了。

 

我能理解她。

 

我們同樣都是花園的園丁, 花園裡的每一朵花都很珍貴特殊，即使不喜歡其中某一朵, 也會盡力照顧。

 

同為園丁，隻求它們能順利長大，綻放自己的價值。

 

也許我們這一路默默無聞, 但我們必將無愧於心。

 

番外, 李萍

 

我做了這麼多年的老師, 教過最頭疼的學生，就是我的兒子。

 

當我發現, 他和他的父親一樣，喜歡上一個開朗愛笑的女孩。

 

我很憤怒，像再次遭受背叛。

 

我狠狠懲罰了那個女生, 我把她拽到講臺，狠狠折辱她，逼她承認。是她騷，勾引了我的兒子。

 

我的兒子用絕食懲罰了我，並且拒絕再叫我一聲媽媽。

 

高考時，那個女生丟了準考證。

 

我看到她著急得天都快塌的模樣, 忽然意識到，她不僅是兒子喜歡的人，更是我的學生。

 

而作為老師，就是要保護學生的。

 

我頂著大太陽，翻找了學校的垃圾桶, 終於幫她把準考證找到了。

 

她順利參加高考, 聽說成績考得還不錯，我很欣慰。

 

而我的兒子自從上了大學後，再也不回來了。

 

我隻能把所有的希望, 都放在了女兒身上。

 

我的女兒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孩子，她很體貼關心我，總是默默地忍受我的壞脾氣。

 

就在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相依為命。

 

我的女兒早戀了。

 

她的班主任，就是我當初折辱的女生。

 

當我看到女二站在講臺上，像個待審問的犯人, 恐懼讓我失去了所有聲音。

 

我立刻就想把她從講臺上拽下來。

 

這時, 我才意識到，當年的我做了錯事。

 

2

 

李萍臉色煞白，嘴唇嗫嚅著無聲的嘶喊。她朝前伸出手，像是要把女兒從講臺上拽下來。

 

「我我」李小菲拒絕跟我說話, 哪怕我們都在家，她也當我不存在。

 

這讓我感到窒息，我不明白, 為什麼我的丈夫討厭我, 我的兒子離我遠去，就連我的女兒, 我也要失去她了。

 

我身邊所有人都討厭我。

 

但很快, 我就顧不上李小菲了。

 

我得了癌症。

 

我再次去了學校, 當我得知女兒的成績有進步，我就徹底放心了。

 

原來孩子離開我能過得更好。

 

我給女兒辦理了住校，她如同我想的那樣, 越來越開心，成績越來越好。

 

我希望我的孩子們能夠越來越好，哪怕我看不到那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