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S的那日，上京城下了好大的一場雪。

 

我忽的想起有一年，她一襲紅衣，騎馬踏雪而來，明媚又張揚。

 

可也是這樣一個人，走時萬念俱灰，滿目瘡痍。

 

他們篤定了父皇對她沒有一點兒感情。

 

可隻有我看到，權傾天下的帝王，在那個晚上伏在她的棺木旁，泣不成聲。

 

也隻有我看到，她跳城牆時，唇邊的一抹笑。

 

1.

 

我很討厭昭貴妃，因為她總是欺負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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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誰讓她有個戰功赫赫的哥哥呢？

 

沒人能拿她怎麼樣。

 

連父皇也不能。

 

但我不怕她。

 

她欺負我母妃。

 

我便往她床上放蛇。

 

可直到夜深，我也沒聽見她的驚叫聲。

 

隻見她施施然走到殿外，一股腦的將蛇扔進了草叢。

 

哦，我忘了，她是將門之女，不怕這些東西。

 

我正嘆息著，一抬頭，對上了她戲謔的目光。

 

「五公主在幹什麼？」

 

我幹巴巴的答：

 

「賞月。」

 

她笑了笑，命人拿出竹板開始打我的手心。

 

「賞月多不好玩，本宮賞公主幾個竹板，好讓公主高興高興。」

 

我疼哭了，罵她不是個好人。

 

她微笑，眼睛緩緩看向那口深井。

 

我打了個寒顫，再不敢說些什麼。

 

於是第二日學堂上，夫子問我最討厭什麼。

 

我答：「昭貴妃。」

 

這個惡毒的女人，早晚有人收了她去。

 

我又挨了竹板。

 

夫子說我不學無術，頑劣不堪。

 

我委屈極了，問夫子：

 

「夫子如此評判我，那昭貴妃算什麼？」

 

夫子動作一頓，氣憤的轉身離去。

 

「無可救藥！」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六弟弟湊近我，輕敲了一下我的眉心。

 

「你說這個幹什麼？夫子可是同昭貴妃一同長大的，你當著夫子的面說昭貴妃的壞話？」

 

我撇嘴，陰陽怪氣的學著這個小大人的話；

 

「你～當～著～夫～子～的～面～說～昭～貴妃～壞～話～」

 

「我就說我就說，誰讓她總欺負人…嗷！」

 

六弟弟拿著書，猛地往我頭上一敲。

 

「李元姝，你沒救了，你因口無遮攔S的時候可別說是皇家的公主，我的阿姊。」

 

我：「……」

 

回去時遇見了父皇，他看著我紅彤彤的雙眼，皺眉問我：

 

「怎麼哭了？」

 

我委委屈屈的開始告狀：

 

「昨天晚上昭貴妃打了兒臣…」

 

還沒說完，就被身後極其響亮的聲音打斷。

 

「陛下，五公主昨夜放蛇咬本宮，本宮嚇得魂兒沒了一半，惠妃若是不善於教養兒女，不若讓本宮來教。」

 

她走到父皇身邊，極其放肆的掐住我的下巴：

 

「小元姝，本宮定叫你，學有所成。」

 

她報復性的捏了捏我的臉頰，忽的愣在了原地。

 

她有過一個孩子的。

 

我那早夭的七皇弟，若是還活著，也隻比我小五歲。

 

我還挺懷念生了孩子的昭貴妃的。

 

她那時溫柔的很，總喜歡揉七皇弟的小臉。

 

看見我時，還會心情好的讓他叫我皇姐。

 

可一歲的孩子哪裡會叫，她便說讓我等等。

 

等弟弟大些，陪我一起玩。

 

可惜，七皇弟沒能撐過第二年生辰。

 

他S在除夕夜裡，溺於父皇的寵妃手中。

 

林貴人以為她瞞得很好，可她沒料到連父皇都沒能攔住昭貴妃。

 

昭貴妃是一個母親。

 

一個母親，是會為了孩子豁出性命的。

 

所有人都以為她經歷喪子之痛會消磨一陣，畢竟那天，連父皇都落了淚。

 

他抱著昭貴妃，而昭貴妃緊緊的抱著七皇弟。

 

她就抱著他小小的身軀，枯坐到天明。

 

天亮時，她一雙眼睛黯淡無光，竟是連淚都流幹了。

 

她說：

 

「長麟，阿娘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我記得父皇那時說：

 

「阿昭，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半月後的夜裡，她獨自一人，拎著一把劍，踹開了林貴人的宮門。

 

那天的慘叫聲持續了很久，鮮血順著門縫流出，無人敢攔她。

 

消息傳過去時，驚動了太後，可最後父皇也隻是禁了她的足。

 

他們說父皇寵極了她。

 

母妃卻說，昭貴妃這樣的人最是可憐。

 

因為母妃是被家人送進宮的，而昭貴妃，卻是自己走進來的。

 

她歡歡喜喜的奔向她的少年，卻不曾想，少年帝王，從未付諸真心。

 

未有真心嗎？

 

幼時的我覺得這句話是不對的，她明明有了常人沒有的榮寵。

 

這還不算喜歡，不算真心嗎？

 

母妃搖搖頭，她抱著我，指著籠子裡的鸚鵡。

 

「以愛為囚者，自束之，則失其本心，生怨懟。」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伸手逗著那隻鸚鵡。

 

禁足解除後，父皇去看過她，可她眼神空洞，似是被這個孩子帶走了魂。

 

曾經熱烈張揚的人變得不愛出門，成日裡盯著院外的高牆。

 

她那時在想什麼呢？

 

有一日她看見了樹上的我，我抱著枇杷，撇嘴扔給了一個。

 

她看著手裡的枇杷，忽然笑了起來。

 

「小元姝，你也在同情我嗎？」

 

我皺眉，不假思索的答：

 

「你需要嗎？」

 

她一愣，眉目瞬間舒然開來，竟然朝我伸出手：

 

「過來，讓本宮抱抱。」

 

我沒骨氣的跑了。

 

她說這話，就好像是地府的閻羅來索命時，朝我說：

 

「走吧。」

 

讓人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後來我很久都沒見過她。

 

隻聽人說，她那天想爬上宮牆，一時不察，從樹上摔了下來，摔壞了腦子。

 

她以為她還是十五歲嫁到廣平王府的沈昭禾，醒時見到父皇還紅了臉。

 

昭貴妃，又變回了從前的模樣。

 

是那個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沈昭禾。

 

我問母妃：

 

「母妃，她為什麼要爬上宮牆呢？」

 

母妃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輕嘆一聲。

 

「自困久矣，則生悔意。」

 

文绉绉的。

 

「母妃我聽不懂。」

 

母妃無奈搖頭：

 

「就是讓你聽不懂，也希望我的小元姝，永遠不懂。」

 

2.

 

昭貴妃變成了從前的模樣，見到父皇的那些妃子時鬧了很久。

 

她紅著眼說父皇負她，要和父皇一拍兩散。

 

父皇心神一顫，他抱住她，心疼的給她抹著眼淚。

 

「沈昭禾，你這輩子都休想。」

 

「成親那日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一輩子都不離開。」

 

她如今二十五歲，可自我有記憶起，她從未說過要離開的話。

 

她十五歲嫁給父皇為側妃，十八歲成了父皇的昭妃，二十四歲生下了七皇弟，二十五歲喪子。

 

這樣漫長的時光中，她始終都在父皇身邊。

 

如今，她說她悔了。

 

原來十五歲的昭貴妃，更加勇敢些。

 

母妃和賢妃闲聊時，我也偷偷聽著。

 

她們說：

 

「痛苦也重來一遭了，現在鬧得太後那邊也聽到了消息，那位一直不喜歡她。」

 

「總會像從前一樣妥協一次的，隻是不知，陛下還會不會縱著她。」

 

母妃笑了笑，將棋子落於棋盤之上。

 

母妃不喜歡父皇，便永遠處在棋局之外。

 

偏偏生了我與六弟弟，地位穩固，不爭不搶，便也無人視為威脅。

 

賢妃撥動棋子，擾亂了一盤棋局。

 

她說：

 

「元姝來了。」

 

於是兩人相視一笑，再不多言。

 

再遇見昭貴妃時，她正欺負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誇花美，她偏要說是皇後娘娘眼拙。

 

父皇尚是皇子時，昭貴妃的哥哥還沒有那般權勢，於是昭貴妃隻是側妃。

 

後來父皇娶了丞相之女為正妃，那時，沈小將軍已經開始揚起名號。

 

直到父皇登基，沈將軍已掌控邊疆十萬兵馬。

 

於是，無人敢動昭貴妃。

 

她罵完皇後娘娘，轉頭便看見了我。

 

她問我：

 

「你是誰？」

 

我答：

 

「五公主，元姝。」

 

我以為她又要開始罵我了，可她隻是轉過頭，和身邊人念叨：

 

「你別說，長的還挺像李景修那個家伙的。」

 

她始終以為她做了一場噩夢。

 

夢裡父皇有好多妃子和孩子，而夢醒後，她又回到了廣平王府，他喚她「吾妻」的時光中。

 

可她等夢醒，等了整整八年。

 

我十五歲這一年，她說母妃的那個簪子醜極了。

 

我母妃當即就哭了。

 

那是進宮前，母妃的心上人送她的。

 

我覺得昭貴妃實在過分，於是當天夜裡便放蛇咬她。

 

沒成功，還挨了兩次板子。

 

直到今日她掐著我的臉頰說要教訓我時，我才發現，她真的像母妃說的一樣，再一次妥協了。

 

她沒說過要離開的話，享受著父皇的寵愛和極其闲適的時光。

 

除了心上人有很多妃子，她似乎沒失去多少。

 

可我總覺得她不似從前那般開心。

 

她看父皇的眼睛裡，沒了我曾見過的愛意。

 

她松開了手，轉身叫了父皇的名字：

 

「李景修。」

 

「我們怎麼就沒有孩子呢？」

 

父皇嘆息一聲，他道：

 

「是我福薄。」

 

父皇有五個兒子，兩個女兒，算上夭折的一共十一個孩子。

 

福薄的不是他。

 

而是…

 

我緩緩看向昭貴妃，目光流露出憐憫。

 

我今年十五歲，仍對當年七皇弟的S心存疑惑。

 

林貴人，真的有膽子去謀害皇嗣嗎？

 

可母妃讓我別去深究。

 

於是即便我隱隱知道答案，也從未同旁人提起。

 

我想起那個面團子一般，眉眼如昭貴妃的七皇弟，在昭貴妃失憶後，徹底消失在了這個宮牆裡的七皇弟。

 

他還未來得及叫我皇姐。

 

我的父皇啊，似乎真的未有真心。

 

昭貴妃感受到我的目光，一轉頭，卻被我嚇了一跳。

 

「做甚？我很可憐嗎？」

 

「五公主，你這如喪…咳…如臨大敵，如芒在背，如魚得水，如飢似渴的眼神還是別用在我身上，我嫌晦氣。」

 

「……」

 

她真的很欠。

 

我討厭她。

 

我瞪她一眼，朝父皇行禮後轉身離開。

 

這一年母妃決定給我挑選驸馬，我說我喜歡魏大人家的魏執。

 

母妃極其贊同的點頭，然後在魏執那一欄畫了個大大的叉。

 

「小五，你同他在一起那麼久，他都不喜歡你。他便不是你的良人。」

 

我嘟嘟囔囔的反駁她：

 

「那父皇極其寵愛昭貴妃，你們又為何說她選錯了路呢？母妃，以我的身份，能嫁給喜歡的人，是不是良人又有什麼關系呢？」

 

我與昭貴妃不一樣。

 

我是公主，這輩子魏執都隻會對我俯首稱臣。

 

我為上位者，就不怕所謂的不良人。

 

母妃忽然正了神色，她冷聲道：

 

「李元姝。」

 

我一愣，忙跪在了地上。

 

母妃低頭看我，抬手指著門口：

 

「給我去門外跪著去，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回來！」

 

我小跑著走到門口，打開門便見宮人跪了一地，昭貴妃正站在門前，朝我勾唇一笑。

 

她想摸我的頭，卻被我驚恐的偏頭躲過，於是她聳聳肩，下一秒伸手按住我的肩頭。

 

她是習武之人，這一下，我疼得動也不敢動，隻得彎著身子被她摸頭。

 

我更討厭她了。

 

她忽然道：

 

「李景修當了皇帝，不照樣被我兄長壓一頭？五公主，我看你就是活的太安逸了，把人逼急了，兔子也會咬上一口。」

 

「更別提，是如今風頭正盛的小魏大人了。你便好好聽話吧，他不是良人。」

 

母妃小跑著過來給她行禮，不動聲色的將我抱在懷裡，後退了幾步遠離了昭貴妃。

 

「貴妃娘娘來我這裡做甚？」

 

對哦，她來這裡做甚？

 

我抬頭，對上了她笑吟吟的目光。

 

「我來找惠妃借五公主幾天，我養著玩玩兒。」

 

霎時，母妃跪在了地上，朝她磕頭。

 

「貴妃娘娘！小五年幼，犯了什麼錯全由我一人承擔！請貴妃娘娘開恩！」

 

「惠妃，陛下是允了的。」

 

我恨恨的抬頭看她，袖下雙拳緊握。

 

天子之令，焉能不從？

 

我同昭貴妃走時，母妃眼眶紅紅的，她手裡還拿著為我物色的驸馬人選的畫像。

 

可隻一息之間，女兒便不是她的了。

 

3.

 

昭貴妃時常不讓我出門，我一個女兒家，偏讓我習武。

 

有一日她在樹下舞劍，劍尖一挑，一片落葉立於劍上。

 

她笑著轉身，朝我道：

 

「本宮今日教你個新奇的。」

 

我支著腦袋，呆愣著看她拿了一杆紅纓槍過來。

 

心底雀躍極了，可面上卻還是冷冰冰的。

 

我說：

 

「我討厭這些。」

 

可昭貴妃揚唇一笑，把紅纓槍往我懷裡一扔。

 

我忙抱住，眼睛亮晶晶的看著這杆槍。

 

昭貴妃垂眸，朝我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