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以拐賣為生，我爸是從不失手的老拐。

 

我媽是他親手為自己拐來的大學生媳婦。

 

我哥十六歲生日那天。

 

他準備把這門安身立命的手藝傳給我哥。

 

前提是他得通過一項考驗。

 

我哥問，什麼考驗。

 

他拍拍我哥的肩膀，吐出一團煙。

 

「把亭女賣個好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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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女，是我的名字。

 

1

 

我們村以拐賣為生，村裡一半以上的女人都是拐來的。

 

其中，又有一半以上的女人是我爸拐來的。

 

我爸是從不失手的老拐，在村子裡地位很高。

 

他不止一次在飯桌上吹噓。

 

這輩子最得意的事，就是那年在鎮上人擠人的火車站裡，一眼相中了人群中白得發光的我媽，並親手拐了回來。

 

「你們看看城裡那些男人，誰能像我一樣娶到個大學生媳婦？」

 

他喝得滿面紅光，醉醺醺拍著我哥的肩膀。

 

「等你再長大一些，我就把這門手藝傳給你，掙錢不說，想要什麼女人都能自己拐到手。」

 

飯桌上的男人們發出陣陣哄笑。

 

我媽則垂著頭站在爸爸身後。

 

煤油燈照亮她布滿傷痕的手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再後來，隔壁大我兩歲的春苗姐被她爸給賣出去嫁人了。

 

沒幾個月，瘋瘋癲癲地被人捆著拉回來，眼神呆滯。

 

「真沒用，賣出去了還被別人退回來。」

 

我爸一邊嫌棄，眼神一邊不住地往我身上打量。

 

從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也躲不過被賣掉的命運。

 

今天是我哥十六歲的生日。

 

為了給我哥慶祝。

 

我爸特意去城裡買了個巴掌大的奶油小蛋糕，路過村口時又在小賣部捎了幾瓶酒。

 

我被那股甜膩膩的奶油香氣誘惑，悄悄跟在他身後回了家。

 

看著他樂滋滋拽著我哥進屋，我趴到窗邊張望。

 

卻沒想到聽到這樣的話。

 

「明早八點，鎮上有人要來，我要跟著去接待，你也跟著去，多學多聽……」

 

裡面的談話還在繼續。

 

我心亂如麻。

 

身體不受控制地後退，不慎踩到院裡堆著的樹枝。

 

「嘎吱。」

 

清脆的斷裂聲在夜晚十分明顯。

 

「誰？！」

 

我爸瞬間警覺，大喝一聲拔腿就朝外衝來。

 

2

 

我想也沒想，轉身朝院子外跑去。

 

夜色中，風聲呼嘯，蟬鳴聲聲。

 

我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

 

我不要被賣掉嫁人。

 

我爸早就被我甩到身後，我一口氣跑到後山的一棵大樹下。

 

顧不上劇烈喘息到快要爆炸的胸膛，我直接用手撥開厚重的泥土挖了起來。

 

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很快露了出來。

 

我小心翼翼打開，裡面是零碎的毛票和硬幣。

 

一毛、五毛、兩塊……

 

我仔細數著，直到最後一枚硬幣被我捏在掌心，才如釋重負。

 

整整兩百九十六塊七毛。

 

三年來，每次我爸和我哥打發我去小賣部買東西時，我都會偷偷抽走一點。

 

直到今天，剛好攢夠買一張我南下的火車票和幾天的住宿錢。

 

現在，隻缺一張身份證，我就能遠走高飛，徹底地離開這裡。

 

我冷靜下來，慢慢往回走，思考著該怎麼拿到鎖在我爸屋子裡的身份證。

 

突然，一隻冰涼滑膩的手抓住我的腳踝。

 

如鬼魅般微弱的聲音響起。

 

「救，救命……」

 

3

 

我渾身一僵。

 

低頭看去對上一雙雙驚惶的眼睛。

 

原來。

 

我不知不覺走到了村裡人用來存放「貨物」的地窖附近。

 

為了方便通風透氣，他們特意在頂端開了幾個小口。

 

裡面密密麻麻塞滿了十幾個人。

 

幾個二十歲左右的女生搭成人梯，艱難地舉起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從小洞裡向我伸出手。

 

小孩臉上血和灰混雜，大大的眼睛裡盈滿淚水。

 

發出像貓兒一樣微弱恐懼的聲音。

 

「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底下一個託舉著她的女孩也懇求地望著我。

 

「幫幫我，我家裡有錢，我可以給你很多錢！」

 

她們是半個月以來村裡人積攢的「貨物」。

 

我爸說過，拐子的生意穩定後，他們找到了長期合作的上線。

 

每七天固定運送一批，村裡就隻當倉庫，不再帶買家來看貨。

 

按理來說，她們早該被運走。

 

可不知為何，拖到現在都沒人行動。

 

這裡細微的動靜很快引起村裡獵犬的警覺，小聲的犬吠從遠方傳來。

 

我看著那一張張渴望的臉，喉嚨發緊，怎麼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可我連自己的安全都無法保證，又拿什麼救她們？

 

狠心掰開小女孩的手。

 

我把身上能吃的饅頭果子一股腦塞進小洞，落荒而逃。

 

4

 

回到家時，我爸正在院裡搖著蒲扇乘涼。

 

他叼著煙鬥眯著眼。

 

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一番，語氣平淡。

 

「剛剛幹嘛去了？」

 

我低眉順眼，露出背簍裡的一大捆豬草。

 

「最近天氣熱，野草野菜都曬蔫了，豬不愛吃。

 

「我趁晚上涼快一點，割些新鮮的回來。」

 

我爸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點點頭揭過這個話題。

 

倒是不遠處看小人書的我哥冷哼一聲。

 

「把你能的。」

 

我松了口氣，照例弄豬食、打掃庭院、挑水劈柴。

 

收拾好後我回了柴房，躺在幹稻草鋪成的床上，視線緊緊盯著對面我爸的房間。

 

我的身份證，就在那裡面的小木盒裡。

 

隻要能拿到它，我就能得到自由。

 

第二天。

 

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了。

 

躲在窗邊看著爸爸和哥哥一起出去，才躡手躡腳推開他房間的門。

 

媽媽就坐在院子裡，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她總是這樣，像是家裡一道不會說話的影子。

 

小木盒很好找，就放在木鬥櫃的最上面。

 

我把它捧在手裡還沒來得及高興。

 

就對上後窗外我哥不懷好意的眼神。

 

「我就知道昨晚的人是你！

 

「走，跟我去找爸。

 

「看他這次不打S你！」

 

我渾身都在抖。

 

下意識抱著木匣子往外跑去。

 

5

 

我哥不緊不慢地跟在我身後。

 

即使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可他還是像貓玩弄老鼠般輕松愜意。

 

甚至還饒有興趣地在我背後喊。

 

「亭女，你喜歡啥樣的男人啊？

 

「哥保證給你好好挑！」

 

我一陣惡寒，腳下趔趄摔倒在地。

 

他揪著我的頭發逼我抬起臉，眼中惡意滿滿。

 

「你也不想離我們很遠吧？

 

「我看村尾那個老鳏夫就很不錯，你怎麼看？」

 

我怎麼看？我S都不要！

 

毫不猶豫SS咬住他的手掌。

 

鐵鏽味在口腔炸開。

 

他嘶了聲，猛地掙開反手甩了我一巴掌。「賠錢貨，你敢咬我？！」

 

我眼前發黑摔在地上，懷裡的木盒也掉在不遠處。

 

他一步步朝我逼近，眼神陰鸷。

 

我悄悄握緊手邊的石頭。

 

大不了……大不了就同歸於盡！

 

一道身影突兀地擋在我面前，淡淡的桂花香飄入鼻尖。

 

「住手！

 

「你想幹什麼？再打人我就報警了啊！」

 

6

 

來人溫柔地將我扶起，輕聲安撫。

 

「別怕，有我在誰也別想欺負你。」

 

我愣愣看著她。

 

她很漂亮。

 

是一種不同於我見過的漂亮。

 

村裡人經常會從外面帶回來一些漂亮女人。

 

可她們不是灰頭土臉地被捆著，就是滿臉驚慌，恐懼地看著村子裡的一切。

 

可她不一樣。

 

初升的太陽灑在她身上，美好得好像連頭發絲都在發光。

 

她是誰？也是被拐來的嗎？

 

我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因為村長和我爸緊接著趕了過來。

 

村長點頭哈腰向她道歉。

 

「孩子們打鬧沒個輕重，不是故意的。」

 

被叫作小陳老師的女人皺著眉。

 

「哪家孩子打鬧把人按在地上扇耳光！」

 

村長連連稱是。

 

我爸瞪了我一眼，對剛才就一直傻站在原地的我哥招招手。

 

「阿飛，快跟小陳老師道歉！人家可是特意從大城市來我們這山溝溝裡支教的。」

 

我哥這才如夢初醒，支支吾吾和小陳老師道歉。

 

小陳老師搖了搖頭，把怯生生的我推上前。

 

「你最應該道歉的人是你妹妹。」

 

我哥不情不願地說了句對不起，飛快跑走了。

 

7

 

村長帶著我們到了村裡準備的學校用地。

 

說是學校，其實就是兩間破破爛爛的小土屋。

 

一間拿來做教室，一間是支教老師的宿舍。

 

村長特別不好意思：「小陳老師，我們這的條件實在是艱苦。」

 

「要不我幫你給上面打個報告，調去環境比較好的地方吧？」

 

小陳老師倒很滿意，左摸摸右碰碰。

 

「這叫什麼艱苦？有吃有喝有住的，我是來支教的，又不是來享福的，管那麼多幹嘛？

 

「對了，村裡一共有多少適齡的孩子？」

 

村長把早就準備好的名單遞給她。

 

小陳老師隻瞥了一眼就皺起眉頭。

 

「怎麼都是男孩，村裡的女孩呢？」

 

我爸不在意地擺擺手。

 

「哎呀小陳老師，我們山溝溝裡的女娃要讀啥書嘞。

 

「她們天生比男娃娃笨，也不願意讀書，年紀一到就得嫁人生子，費那錢幹嘛？」

 

啪的一聲。

 

小陳老師重重放下名單，表情不復之前的柔和溫潤。

 

「您怎麼能這麼說？

 

「我也是女人，我也讀了書上了大學，我不覺得女孩子比別人差在哪。」

 

「更何況，」她視線在我身上掃了掃，「法律規定的結婚年齡是二十歲，你們是想違法嗎？」

 

村長和我爸訕笑著不敢說話。

 

她便蹲下身直視我，問：「你想讀書嗎？」

 

我爸在後面朝我使眼色，我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下一秒。

 

小陳老師擋住那道視線，聲音裡帶著撫平人心的力量。

 

「不用在意別人的意見。

 

「你自己呢？想讀書嗎？

 

「想看山外面更大的世界嗎？」

 

8

 

山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我不知道。

 

從我記事起，就一直生活在村裡。

 

看著一批批男人女人被送進來，又一批批賣出去。

 

他們身上偶爾會有一些書本，寫滿我看不懂的文字。

 

我很喜歡上面的畫，有大片大片綠色的山，還有笑著鬧著的小人。

 

我把那些畫裁下來貼在柴房裡，被我哥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