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手裡轉著念珠,穿著袈裟,手輕輕向前一揮。
牌匾便應聲碎地,鬥笠便迎風而落。
眾人識了我的真面目,知道我是魔,紛紛扔落布匹,開始四散逃命。
唯獨活佛,持珠而立。
他轉身不冷不淡地看著我,譏笑地問:
「薛如意,你要給他開新鋪?」
14
謝梵安好像格外知道如何能讓我難過,如何能讓我自卑。
譬如三年前的一句好自為之,說我是魔,永遠不會有好結果。
譬如一月前的那句,撿他不要的妻,說我夫君腦子有病。
又譬如,如今的一粒小佛珠,輕輕松松便能毀了我的一切。
他神色倨傲地掃了我夫一眼,扭頭朝我說:
「薛如意,你真傻,他其實一直都在騙你。」
「他是仙,是青丘的上仙。仙怎麼可能會愛上一個魔?」
「他修的也不是有情道,是無情道。」
「他之所以找上你,不過是為了渡一場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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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佛自以為是地從布袋裡掏出一張司命書。
朝空中一揮,便落了金燦燦的三行字:
【青丘無情道上仙,命中落一桃花劫,破劫即渡劫。】
字一落,司命書又轉身朝我夫打了過去。
我夫瞬間吐了血,狼狽地摔倒在地,露出了九條狐狸尾巴。
「薛如意,他不愛你,他是故意誘惑你,同你成親的。」
「他舍棄了那份因,也不是為了你,隻是為了渡劫罷了。」
我死死咬住唇,逼回眼淚,直視謝梵安,問:
「那同你又有何幹系?」
「我喜歡他,我甘願被他騙,不行嗎?」
謝梵安恍惚了一下神,沒有想到我竟是這般反應。
他隻好,又換了句話,似好言相勸:
「你是魔,同他……」
「不會有好結果的,是嗎?」
大滴大滴滾燙的眼淚瞬間落了下來,砸在地上。
謝梵安被我搶了話,也沒惱,反而伸出手想要替我擦眼淚。
我偏頭,躲過他的手。
他嘆了一口氣,緩了緩語氣,又說:
「如意,我們重來好不好?」
「我重新保護你,好不好?」
「不好!」
「謝梵安,我早就說過了,我薛如意從不回頭,更不吃草。」
我一把甩開他的手,扶起我昏厥過去了的夫君。
我夫受了傷,渾身乏力,連睜眼都費勁。
卻努力地伸出手揉了揉我腦袋,輕哄道:
「如意不哭,如意不怕,夫君在。」
我縮了縮鼻頭,忍著酸澀笑,說:
「嗯,我不怕。」
路過謝梵安時,他一把禁錮住了我的胳膊,啞著聲音問:
「你真要和他走嗎?」
「你不要我了嗎,薛如意?」
多可笑啊,謝梵安。
從始至終,不要我的不是一直都是你嗎?
八歲那年,你怪我用了魔力,將我拋棄,說我惡心。
成婚那年,你罵我虛情假意,說我吃齋念佛,不過是裝樣子。
成佛那年,是你親手遞給我的休書,勸我好自為之。
如今,你怎敢有臉問我,還要不要你?
我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一字一句地說:
「對,我不要你了。」
「往後,望你好自為之。」
15
我還是沒能開成成衣鋪。
小陽春,露瘴氣,鬧蝗災。
田裡莊稼沒了米,鎮裡人家沒了命。
我拆了衣莊改為食莊,捐了錢,送了糧。
天天棚裡施粥,日日鋪裡施糧。
卻顧忌著自己是個魔,始終不敢在人前露真顏。
我怕世人又說我不安好心,處心積慮。
又來砸我的鍋,又來掀我的粥,又來指著我的鼻頭罵牲口。
我夫瞧出了我的膽怯,心疼地給我擦眼淚,邊擦邊說,如意,不怕,不怕。
我們如意啊,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
他摘了我的檐笠帽,輕輕拉住我的手,出了我的小糧鋪。
鋪子外密密麻麻圍了一堆人,男女老少全都有。
我嚇得捂住臉,生怕他們看到我,扔雞蛋來砸我。
卻不料,他們隻是真心誠意地說,謝謝。
還說我是個好人,也是個好魔。
好魔,會有好結果。
我愣住了神,我慌亂了心。
我捂住嘴,直流淚。
我扭頭問我夫:「我真的是個好魔嗎?」
我夫重重地點頭,笑著說:「對,我們如意啊,是個好姑娘,更是個好魔。」
「我們如意啊,會有好結果的。」
我靠在我夫的懷裡,泣不成聲時。
謝梵安就捧著一盒銀子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看了我們許久。
好半晌,才緩緩走了過來,說:
「重新開成衣鋪吧!」
「如果錢不夠,我還有。」
我推回去,拒絕了他。
謝梵安皺著眉頭問:
「是因為他嗎,所以你不要我的錢?」
「是!」
「為什麼?」
「因為他才是我的夫君。」
謝梵安沉下了臉,故意強調:
「可我說了,你是魔,你同他是不會有……」
「謝梵安,」我打斷他,「你聽到剛剛大家說什麼了嗎?」
他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我卻笑出了眼淚,沒說話。
我夫又揉我腦袋,也不說話。
16
瘴氣多,來得猛,來勢兇。
我夫背了一份因,卻也多了一份情。
如今要為了那份情,去還那份因。
他拉了拉我的手,又親了親我的臉,說:「如意啊,你乖乖在家,夫君去去就回。」
我紅了紅眼睛,背對著他直流淚,不吭氣。
我夫輕輕嘆氣,似無奈似猶豫,摸了摸我的頭,又說:「如意別怕。」
我反手拉住他,問:「你還回來嗎?」
我夫笑得眼開花,打趣說:「娶了如意這樣的好姑娘,夫君哪裡舍得不回來啊?」
我破涕為笑,晃了晃他手,說:「那我等著你回來。」
回我們的家。
17
西天群佛慈悲為懷,感知人間憫苦,特找活佛下凡救世。
此佛非彼佛,正是小活佛。
暮夜戌時三分,木門響了三聲。
活佛弟子未曾探查一分,卻篤定瘴氣非彼氣,正是魔氣。
提刀拿劍架我脖,說我是魔,是個心思歹毒的惡魔。
又說我該死,該死得其所。
然後掏出縛魔索,綁住了我。
三更天,活佛來看我,問:
「如意,你怕不怕?」
我扭過了頭,抱著腿,不說話。
他嘆了口氣,又說:
「隻要你同裴今野和離,我就保你平安。」
「我還可以帶你去西天,做我座下的小侍女,好不好?」
我仰頭說:「不好。」
他怒了眼,沉了臉,問:
「哪裡不好?」
「你不好,謝梵安,你哪裡都不好!」
我聲嘶力竭地哭著朝他吼: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放過我?」
「我是魔,但這有什麼錯?我從未傷人一分,更未害人半分。」
「可是,憑什麼!就因為你們佛對魔的偏見,所以我就該死嗎?」
謝梵安久久說不出話,半垂著眸,半迷惘。
半晌之後,他回了神,朝我輕輕地落了聲對不起。
同謝梵安成婚的那三年裡,即使他處處待我不好,我卻依舊能騙自己說,沒關系。
隻要他能回頭,隨隨便便一句話,我就能輕輕松松原諒他。
但是,現在,太晚了。
晚到我已經不需要了。
不僅僅是這句話不需要,就連他整個人我都不需要了。
人的一生不隻有錯過,還有遇見。
我雖然錯過一個不太好的郎君,卻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夫君。
凜凜冬日裡,他似一團暖陽,會將我凍僵的腳捂在懷裡,眯著眼,笑著念話本哄我睡覺。
他不會嫌我煩,也不會嫌我吵,更不會在夜裡趕我跑。
我不喜歡吃素,他就變著法子給我做肉食。
我總是自卑自己魔的身份,害怕得不到一個好結果,他就會輕輕哄我說,如意如意,歲歲如意。
我好像做了個夢,夢見我穿過一路杏花,又路過一排柳樹。
樹的盡頭是琵琶巷,我走到巷裡第四家。
我敲了敲門,門裡鑽出個人。
他笑著對我說,等著他回家。
回我們的家。
可如今,我好像回不了家了。
也等不到他回家了。
18
活佛弟子覺察出謝梵安對我態度有變,害怕夜長夢多。
於是,在謝梵安的齋飯裡下了藥。
又撺掇著其他弟子將我綁上了高臺。
說,燒死了我,瘴氣就能消失,百姓就能宜居。
高臺上,堆滿了柴火,布滿了火把。
高臺下,擠滿了和尚,放滿了蒲團。
他們一圈一圈擎著火把,誦著經。
口裡念著,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手裡卻扔著,熊熊火把,彌漫山野。
紅彤彤的火,霧蒙蒙的天,空氣中滿是嗆鼻難聞的煙。
連呼吸都覺得灼熱而疼痛。
喉嚨裡更是像含了塊焦炭,又幹又糙。
光愈發灼熱,漸漸地我有些睜不開眼睛了。
我想閉一小會兒,卻沒想到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
像是一生那麼漫長,又像是曇花一現那麼短暫。
卻驟然有道聲音刺破了天穹,也刺破了我的夢。
似崩潰似絕望。
「如意!」
與此同時,空氣中回蕩起了一陣又一陣響亮的爆鳴聲,散發出無窮的威力,竟生生震滅了火。
也震得和尚們生生噴出了一口血。
我吃力地睜開眼去望,卻隻能瞧見他飄零的白衣和瞬間粉碎的仙丹。
他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從天際劃出一道弧線,從半空中垂直落了下去。
我拼了命地伸出手去抓,卻什麼也抓不到。
握在手裡的,隻有一陣風。
而後,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面前重聲墜地,塵土飛揚。
恍惚間,整個世界都好像靜止了下來。
隻有我,發了瘋似的衝過去,號啕大哭著吶喊,說:
「不要!」
19
謝梵安接到消息趕過來時,我正巧提劍殺了最後一個和尚。
臉頰上還殘留著未幹的血跡。
他愣住了神,難以置信地掃了一圈地上的屍體,瞬間動了怒。
卻又在瞧見我眉心黑沉沉的魔印時,生生壓了下去。
他一步一步緩緩朝我走過來,沉默不語。
我卻提劍直直地對準了他,冷冷呵斥:
「別過來!」
謝梵安瞬間氣笑,瞥了一眼,嗤笑道:
「如意,我早說過了!」
「你是魔,魔同仙能有什麼好結果?」
我直視他眼睛,正色回:
「魔同佛,才沒有好結果。」
謝梵安臉色瞬間冷凝:
「如意,切勿再執迷不悟。」
「你如今犯下滔天大禍,唯有我能護你周全。」
多可笑啊!
從前,我未曾害過人時,他憑著對魔的固執己見,非說我是壞果,永遠得不到一個好結果。
如今,我遂他的意,成了那壞果,他卻反過來說要護我周全,幫我得善果。
可惜啊,我不需要了。
是好果,還是壞果,都無所謂了。
「謝梵安,我如今隻問你兩句話!」
「第一句,瘴氣不是我的魔氣,你知還是不知?」
「知。」
「第二句,我夫前日為天下百姓去還的因,是如何還的?」
「一身法力,一生修為。」
這樣啊。
原來是這樣啊。
在他耗盡自己,強行用一身修為壓制瘴氣, 為天下生靈謀求一線生機的時候,有人用偏見, 用私心。
差點害了他妻子的一條命。
怪不得,怪不得, 他會強行自爆仙丹啊。
我倏地狂笑起來, 似發瘋般地吶喊憑什麼!
憑什麼,因為我是魔, 就給我設定了得不到善果的結局?
憑什麼,我的夫君明明是救了天下,卻還是死了?
憑什麼, 我和他從此隻能陰陽相隔!
我不要!
我也不準!
我臉色驟變,渾身戾氣暴漲。
漆黑的眸子滿是血色,整張臉都變得陰鬱, 帶著毀天滅地的瘋狂之色。
隨著「嘭」的一聲, 魔丹就爆碎了, 激蕩起一陣又一陣排天倒海般的巨浪。
而我也應聲墜地, 噴出數口鮮血。
劇痛瞬間像海浪般襲來, 砸得我五髒六腑絞著勁兒地疼。
疼得撕心裂肺,似被千斤巨石碾過,似被萬錘砸落。
謝梵安難以置信地尖叫起來, 朝我飛奔過來, 卻被我拼命反手打了回去。
我扭頭, 不再瞧他一眼。
艱難地翻了個身,我抬頭去尋我夫。
謝梵安立地成佛那日,佛光籠罩住了整個鎮水池。
「從於」似在朝我說, 如意, 不怕。
嗯,那便不怕吧。
於是,我咬緊牙關, 使出最後的力氣, 血指摳住地面,一點一點朝我夫爬去。
下唇一點一點被咬爛,手指也一點一點被磨穿。
而我朝我夫近了一寸又一寸。
一釐又一釐。
直到, 我終於夠到了他修長的手指了, 才心滿意足地躺下來,長舒一口氣, 安安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我似乎又做了一個夢, 恍恍惚惚間,竟然瞧見了太陽初升,而我夫就站在那兒, 逆著光,垂著眼輕輕地笑,朝我伸出手。
他笑起來時,狐狸眼亮晶晶地會發光, 好看極了。
於是, 我也笑著將手遞至他溫暖的掌心。
從此,四月人間,奈何橋畔, 裴郎君啊,隻要你在,我就什麼都不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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