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問出了當初那個問題：「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周明序低頭，嘴唇輕輕地印在我額頭：

「所謂驅妖人，不過是個短命屠夫。」

「這輩子我見過許多妖精，他們見我，魂消膽喪如見閻羅。」

「把我當救世主的，你是第一個。」

20

中秋那晚，我和周明序逛完花燈節，放了孔明燈。

我按照和蘇倩的約定，給他們提前發了餐廳定位。

頂樓餐廳，周明序包了場，空無一人。

趁著周明序去上廁所的間隙。

我給蘇倩發消息。

十幾分鍾後，飯菜涼了。

周明序還沒回來，蘇倩已到。

她穿著紅裙走來，手裡還提溜著一個昏迷的小孩。

看清那小孩的人臉，我差點站了起來。

是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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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倩身姿搖曳地在我對面坐下。

我面露疑惑：

「這孩子是？」

「剛才在樓梯口意外碰到的，她看見了我的原形。」

「我把她送回去吧，不然家長找過來......」

蘇倩切著牛排，淡淡地說：「不用，她一個人來的。扔到天臺水箱，十天半個月都發現不了。」

「可她隻是個普通小孩，與我們無關。」

刀叉在陶瓷上滑出尖銳的聲音。

蘇倩笑了笑：

「小茄，你放心，這孩子你就別管了。」

「多虧你把驅妖人的護神騙走了，不然我們也不會這麼輕易得手。」

我一顆心懸到了空中，佯裝鎮定地嗯了一聲：

「還好有你們，蘇倩姐姐。」

蘇倩把肉塊送進鮮紅的唇中，咀嚼中露出森白的牙齒。

我桌下的左手偷偷握住了銀羽，右手摸著匕首。

蘇倩喝了口紅酒，嘆息：

「季景其實很孤獨，他從小沒了家人，被驅妖人殺光了父母。」

「後來修為被心魔困住，遲遲無法長進。」

「其實妖精......也會死的。」

我低頭假裝吃菜，手心已經沁出汗水。

「所以抱歉了，小茄——」

蘇倩忽然拿起叉子，直直地插向我的雙眼。

鏗然一聲。

一把飛刀將銀叉擊落。

蘇倩驚愕回頭。

周明序正站在門口，手中的小刀還滴著血。

蘇倩立刻意識到了我的背叛，張牙舞爪地朝我撲來，卻被我脖子上的吊墜銀光一閃彈開。

我眼疾手快，把手心的匕首捅進她的胸口。

蘇倩迅速捂著胸口滾到一旁，望向周明序：

「你、你們......你把季景怎麼樣了？！」

周明序面若無情修羅，他把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扔到狐狸眼前：

「不是喜歡吃妖心嗎？現成的雞心，吃啊。」

狐狸悲痛的嚎叫響徹天際。

蘇倩喪失了理智，她抓過小孩兒拋向樓外，瘋狂地撲向周明序。

電光石火間。

我撲向欄杆，化出枝幹往外伸出去牢牢地抱住了欣欣。

「你們以為，我當驅妖人，憑的隻是一個吊墜嗎？」

周明序不慌不忙，嘴裡默念了幾句，刀身燃起火焰，直擊狐狸要害。

醫生的手穩而快，是聖手也是殺神。

我抱著孩子，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狐狸癱倒在血泊中，腿還在抽動，不甘地看著那團血肉，流出眼淚。

周明序：「原來一直是你們在狼狽為奸，殘害新妖。」

「可惜，你們這次盯上了不該盯的妖精。」

「她對我的愛慕之心，不是你能覬覦的。」

蘇倩沙啞的聲音仍在嘶吼：

「你殺的妖難道比我們少嗎？裝什麼道貌岸然！」

「季景的族人不就是你們殺的嗎？」

「你們驅妖人為了延長壽命，做的惡事不比我們少！」

我捂著欣欣的耳朵，看向對峙的一人一妖。

「是啊......」

周明序扯起嘴角，自我厭棄道：

「我們不過是。」

「一丘之貉。」

他把刀子插進了狐狸的喉嚨。

21

我癱坐在地，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周明序伸手拉我。

我抱著欣欣，下意識往後縮了一下。

「你手上有血。」

周明序沉默片刻，往後退了幾步。

「我是說，你手上有血，不要弄髒欣欣的衣服。」

我爬起來，把孩子放到一旁，撲到他身上。

周明序摟著我的腰抱進懷裡。

「才不是一丘之貉。」

「周明序，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類。」

22

人類與妖怪，本就是相互制衡。

妖會害人，人會害妖，妖也會害妖。

周明序說：「驅妖人就是制衡的關鍵。但驅妖人從前內部也出現過利欲燻心、違背使命的叛徒，不過現在他們都已經死了。」

周明序告訴我，季景妖壽將至。

蘇倩是為了他，才與他合伙害了不少初入世間的妖怪。

我在他們的房間裡找出了許多妖怪遺骸，包括當初見過的蜘蛛和倉鼠。

我把他們一同埋到了深山。

我問周明序：「那妖精管理協會是真的嗎？我還會被趕走嗎？」

周明序：「有我在，誰也不能把你趕走。」

我松了口氣。

安心地出門，找了個地方一蹲，曬太陽。

周明序無奈：「你就不問問我，關於驅妖一族的事？不怕我騙你？」

我疑惑：「就算知道你騙我，我也沒能力反抗啊。」

「......」

沉默半晌，周明序隻吐出一句：

「還好你在這兒第一次化成人形時，是來診所找我。」

不然都不知道要被誰給騙了。

周明序的「人工授粉」很快有了成效。

我的小番茄快樂地冒了出來，一顆比一顆更加圓潤有光澤。

由於產量驚人，送了一些給鄰居後，我還拿了好些去集市上賣。

周明序：「我怎麼感覺像在賣孩子？」

後來我就發現，每次出攤，總有一個阿姨會早早蹲點把所有番茄買完。

我暗中跟著她走到巷子尾。

接著，就看到了抱著番茄偷感十足的周明序。

面面相覷。

「......」

「......」

周明序立刻承認了錯誤：「對不起，我不想看到我們的孩子被賣掉，所以就......」

我捂住了他的嘴巴，拉著他的手放到我的肚子上：

「還醫生呢，你的孩子在哪兒你都不知道嗎？」

周明序睜大眼睛。

小番茄撒了一地。

23

人和番茄的結合，會生出什麼呢？

周明序把家裡的古籍都翻爛了，還是沒有頭緒。

我躺平：「順其自然就好，生什麼不是生。」

周明序覺得不行。

他去請教了當地德高望重的一個老妖怪，但每次都被拒之門外。

黃鼠狼給雞拜年。

沒有妖怪會待見驅妖人。

卻沒想到第四次，周明序終於見到了。

我問：「你是怎麼做到的？」

周明序：「我問他，想不想知道怎麼讓驅妖人斷子絕孫。」

最後一代驅妖人的後代是妖精，可不就是斷子絕孫嗎？

我衝周明序豎了個大拇指。

老妖怪告訴我們，人妖生下來的是半妖，不算是人了。

如果讓同時擁有人和妖血脈的半妖擔任下一代的管理協會成員，似乎是個能化解人妖多年矛盾的有效方法。

第二年春天。

我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字叫周暖暖。

因為我和周醫生的相遇是在一個暖暖的春天。

周明序是個好人，我是株好番茄。

我們相信周暖暖也會是個好半妖。

周明序番外

從小父母就告訴我，我與旁人不同。

我們是驅妖一族，天生不凡，能力超群。

隔壁家孩子在泥地裡玩耍時，我被教導如何把刀更精準地刺向妖怪的心髒。

人生第一次殺妖時。

看著手上的血，我哭著問母親：「我可不可以不當驅妖人？」

她沒有回答。

後來我越來越不受控，殺的妖越來越多。

我成為了新一代下手最幹淨利落的驅妖人。

終於明白，驅妖人的血脈——

不是天賦，而是一種詛咒。

也許是天生對什麼有所虧欠，就越發地想要去彌補。

上大學，我選擇了學醫。

第二年，我在實驗室裡看到被解剖的動物屍體，嘔吐不止。

後來，我轉行當起了悠闲的植物醫生，平時收留小區的流浪貓狗。

表面上人模人樣的醫生，背地裡卻是個劊子手。

我就這樣麻木地活著。

隻有午夜夢回時，眼前浮現無數張驚恐的妖怪面孔。

一雙雙恐懼的眼睛。

......

某天，我在小區裡看到了一個番茄精，覺得十分有趣。

植物精怪，能保持一年一動不動的，也算少見。

它沒有攻擊性，我也就沒有戳穿它的存在，隻在每天經過時看看它的長勢。

後來小番茄病了。

我看著它枝繁葉茂，碩果累累，又看著它葉子枯黃，枝幹萎靡。

也許是於心不忍, 鬼使神差地, 我給它留下便籤。

後來又覺得可笑。

驅妖人救妖精, 簡直荒謬。

第二天，我看著站在面前的女孩兒。

她目光澄澈地看著我，臉上沒有恐懼, 沒有憎恨。

抓著我的手臂, 像抓著救命稻草：

「醫生，求你救救我吧！」

我慌亂地抽回了手。

佯裝鎮定地給她開藥。

她笑起來很可愛, 臉頰紅撲撲的, 確實像個小番茄。

她還誇我是個好人。

真稀奇, 從沒有妖精誇過驅妖人是好人。

也許當她得知我身份時，也會露出驚恐的表情吧, 後悔說了這些話。

可她看起來真的很感激我。

也許驅妖人和妖精，也能和諧共處呢？

送她離開時，我在心裡說：

【歡迎下次光臨。】

......

沒想到她真的又來了。

這次帶了一盒小番茄。很好吃, 謝謝。

我教給她人工授粉的方法，希望她早日恢復。

另一個妖精卻把她拉走了。

公雞嗎？

嘖。很久沒除妖了, 手有點痒痒的。

......

怎麼又跑到土裡去了，不是去了別的妖精家裡嗎？

大雨裡, 我給她撐起了一柄傘。

......

她又來找我了。

渾身湿淋淋的，真可憐。

她還是識破了我的身份。

我掐住她的脖子。

本來隻想嚇嚇她來著，殺戮欲卻充盈大腦, 差點傷了她。

「你不要再來了。」

我下了逐客令。

人與妖，本就是水火不容的關系, 沒必要共處一室。

就這樣結束吧。

她卻在我身後喋喋不休：

「周明序，你人真好，我好喜歡你。」

「你不殺我, 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也喜歡我自己, 好吃好看又有營養。」

「我很甜的，你嘗嘗？」

我早就嘗過了啊，小番茄是很甜。

但我還是沒忍住親了她。

我從沒喜歡過人，就這樣喜歡上了妖。

原來人在感知到愛情降臨的瞬間，最先感受到的是絕望。

我絕望地想：

周明序接過便籤，若有所思：

「即我」......

小番茄被兩隻壞妖精帶壞了。

但沒關系, 我就是專門除害的。

月圓之夜, 妖氣過盛，我失去理智, 在她面前殺死了兩隻妖精。

回過神後, 我把手伸向她時，她往後躲了一下。

我沒有再往前。

如果她不喜歡，我不會再靠近。

她卻說：「你手上有血, 不要弄髒欣欣的衣服。」

她放下孩子, 撲到了我的懷裡。

這輩子我從未如此慶幸過。

還好，她沒有害怕我。

......

處理完妖精的骸骨後。

一切回歸了平靜。

偶爾除妖滅怪，一如往常。

我幫她申請了居留證，不知道算不算濫用職權。

畢竟規則裡沒有禁止驅妖人家屬滯留的條例。

......

我們有了一個女兒, 和她一樣可愛。

這樣很好。

至少在將來我先死去的日子裡，有人能陪她走得更遠。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我愛你。」

即使我死去，也請你不要忘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