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母後是個人淡如菊的體面人。
當年她與父皇賭氣,自請嫁給剛被淨身的侍衛。
於是我從尊貴的嫡公主變成了辛者庫的賤奴。
後來邊境動亂,她卻主動推我出去和親。
「你既享了公主的體面,理應為你父皇分憂。」
她因賢良淑德重回後位,我卻被蠻人夜夜虐待。
後來,我滿身傷痕逃回京都,她嘟著嘴,「如此失了體面的女子,怎堪為我朝公主?」
我被她送回叛亂的蠻國,車裂而亡。
再睜眼,我看到了在辛者庫戴著護甲品茶的母後。
1
「念兒,即使身在辛者庫,也不能失了體面。」
全身被生生撕開的劇烈痛楚餘韻仍在,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在辛者庫戴著護甲品茶的母後。
此刻還是廢賢妃的她。
我微微愣住。
她卻十分不滿我此刻的愣神,重重地將茶盞放下。
「盛念安!你為了區區黃白之物,竟奴顏媚骨地乞求太監替你偷偷販賣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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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中可還有尊嚴氣節!」
是了。
前世,我求黃公公偷偷替我將繡品帶出宮外販賣,被母妃逮個正著,她大發雷霆,罰我在辛者庫門口跪了三天三夜。
「可母妃您喝的龍井、取暖的炭火都是我賣繡品換來的。」
我梗著脖子出聲辯解。
換來母妃氣急之下扔過來的茶杯,澆得我滿身狼狽。
「放肆!
「你可還記得你的身份,你是本朝的嫡長公主!」
聞聲趕來的林公公殷勤地伺候母妃,哄她息怒。
人來人往的宮女太監都嗤笑地看著我,議論紛紛。
我滿臉漲紅,難堪得恨不能扎進地裡。
是啊。
我原本應該是大盛朝最尊貴的嫡公主。
母妃和父皇年少情深,父皇還是安親王時,母妃便生下了我。隻等她肚子裡的皇子誕下,便可進一步封為皇後。
隻可惜,我的母妃是個極重氣節的體面人。
臨盆之際,她被人誣告與侍衛林安有染,父皇尚未發難,她便已經氣得早產。
結果胎死腹中,我那尚未出世的皇弟成了壓垮兩人感情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在產床上滿臉倔強,「臣妾百口莫辯。」
看著為自證清白而自宮的林安,母妃淚水漣漣,「既然皇上如此疑心臣妾,那臣妾願意帶著公主自請下嫁林安,以正清白!」
年幼的我尚未搞清楚她此舉的邏輯,就被盛怒之下的父皇大手一揮,貶為辛者庫的賤奴。
母妃整日在辛者庫對窗擦淚,十歲的我,白天要連帶著做完她的活兒,晚上還得替她洗衣伺候。
三年過去,父皇似乎已經忘了我們母女的存在。
我終於知道,這輩子的命數似乎已然注定。
我偷偷地找到往日受過我恩惠的繡房嬤嬤,求她教我刺繡。
母妃從前樹敵頗多,我們在宮中時日難過,總得想些別的活路。
桂嬤嬤有一回弄髒了母妃的衣裙,是我求情,免去了她的五十大板。
她看著我被繡花針扎出血珠的手,頗為心疼。
「公主這纖纖十指,委實不該……」
我笑著安慰:「嬤嬤說笑了,我如今哪還談得上纖纖玉手。」
多年在的辛者庫勞作,我雙手早已粗糙不已,布滿粗繭。
不似我母妃,護甲都精心留著。
秀坊的姑娘們待我極好,把我當妹妹一般教導。
我每日幹完活,在繡坊和姐姐妹妹們一同繡花、打鬧,日子過得倒也算舒心。
隻可惜,好景不長。
2
我很難形容母妃看到我在繡坊和繡娘們一起打鬧時的震怒。
當年她被人誣告與林安有染時,也未曾露出這般神情。
「盛念安,你怎的如此自甘下賤?
「你怎可整日與這種身份低賤的下人混在一處,我平日教你的氣節你都忘了嗎!」
我不耐煩地哄她,冷冷道:「那您怎麼日日與林公公待在一起,也不怕辱沒了自己?
「我若不來尋求些傍身技能,你我母女二人如何活下去?」
母妃一怔,隨即蹙眉上前,將我手中的繡帕扔到地上猛踩兩腳。
「巧言善辯!我早就教過你,無論何時何地,人都要自尊自愛。」
她走後,繡坊的姐妹們看著我,都變得不知所措。
桂嬤嬤抽走我的絲線,語帶不忍:
「賢妃說得對,公主身份尊貴,往後還是莫要來和我等身份低賤之人來往了。」
我點點頭,滿身疲憊地回到住處。
沒過幾日,卻聽說德妃的吉服中漏了一根針,繡坊一眾人等獲罪,被杖責八十大板。
我匆匆趕過去時,年紀比我還小的如意下半身已被打得筋骨寸斷。
午門哀叫聲一片,鮮血比宮牆還要紅。
林公公便在德妃殿外當差。我雙眼通紅地質問母妃,卻隻得到她輕飄飄的一句:「奴才而已,死就死了。」
隨即蹙眉,淡淡開口:「不管身處何種境地,你都不能忘了皇家之人的尊貴體面。
「我費心為你的名聲籌謀,你卻做出這副樣子。」
趕來的林公公語氣有些急:「公主,你怎可對娘娘如此不敬?」
他一向窩囊,隻會順著我母妃的意。
母妃的這番話,不知怎的傳到了前朝,不少大臣都明裡暗裡地贊賞她的賢德明禮。
連父皇也有意無意地問了幾句。
她越發端莊體面起來,連晾曬衣服這樣的輕便活兒也不再搭手。
眼看著天氣漸冷,我隻得繡些帕子央求黃公公替我帶出宮販賣。
好換些炭火熬過冬天。
這次母妃怒氣更甚從前,不僅衝我砸了茶盞,還罰我跪在門外。
更深夜寒,雪已經積滿了厚厚一層。
母妃屋內炭火燃得旺盛,她睡得十分愜意。
我按了按僵硬的膝蓋,扶著牆艱難起身。
我將制燈的松油小心地揣在懷中。御林軍午夜會有一班輪換,我身量小,躲過諸多巡查後,來到了五弟和六弟的寢宮。
今日考校功課,他二人出類拔萃,哄得父皇十分高興,破例宿在皇子別苑。
我沿著牆根小心灑下松油,一並留下了六弟的一枚玉佩。
火勢衝天而起,皇子別苑一下子亂了套。
五弟和六弟倉皇逃竄,趕來的侍衛拼命呼喊著「陛下」。
我裹好浸滿水的毯子,衝進火場。
拼命將被壓在梁下的父皇救了出來。
等到火終於熄滅,太醫團團圍住父皇,我一直恭順地跪在殿前。
「你是?」
我頭埋得更低,聲音裡帶著無法掩飾的著急與關心。
「奴婢身份微賤,恐汙尊耳。
「隻是擔心父……陛下龍體安危。」
他似有所感,躬身在我面前,讓我抬起頭來。
我露出被火灼傷的手臂,怯生生地抬起頭。
「念兒,怎會是你?」
我惶恐地跪下,「奴婢該死,奴婢不該擅離辛者庫。
「隻是眼見此處火光滔天,擔心弟……皇子們的安危,才擅自闖了進去,沒想到父皇……陛下竟在此處。」
我這一番話說得婉轉哀切,孺慕之心溢於言表。
五弟和六弟在一旁驚魂未定。
認出我後,面露鄙夷。
卻也隻敢在父皇走後低聲地罵:「怎麼是你這個閹人生的雜種賤胚?」
呸!
一口唾沫吐在我身上。
「你也配出現在此處?真是髒了皇子別苑的地!」
我不言不語,靜靜跪著。
待到德妃、我母妃等人匆匆趕來時,父皇已下旨,恢復了我長公主的身份,封號「懷寧」。
「朕生死存亡之際,朕的好兒子們此處逃竄,隻有一個受盡苦楚的女兒在不顧性命地救朕。
「爾等倒是說說,念兒這個長公主之位有何不能恢復?」
3
「陛下。」
她悽婉地喚了一聲。
父皇卻並未搭理,隻牽起我的手。
「念兒,是朕糊塗。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朕的親生女兒。
「理應享受長公主的尊榮。」
我淚水漣漣地望著他,「孩兒隻擔心父皇安危,無論身在何種境地,念兒都不會忘記父皇的養育教導之恩。」
見我們不應聲,母妃急了。
「陛下,怎可在此時恢復念兒身份?。」
闔宮上下,聽見廢賢妃此言都不可置信。
陛下金口玉言,恢復長公主身份的時機還需她一個辛者庫的賤奴來置喙?!
我立在父皇身側,在高處俯視她。
自然沒錯過她一閃而過的慌亂。
她雖然被廢,但吳家畢竟是武將之家,家族總還有些人脈。
上個月她就知道了,前方蠻國蠢蠢欲動,我朝意欲將公主嫁與蠻國首領和親。
盛國隻有德妃膝下有一女,年紀尚小,斷舍不得送去和親。
她隻需等滿朝上下一籌莫展之際,站出來,將我推至眾人面前。
和親之局可解,她賢德之名可收。
上一世便是如此,我被匆匆封為懷寧公主,母妃因為賢德之舉,加上家族抗戰有功,重登後位。
我哭著求她:「母後,蠻國之人何等殘暴,靜陽姑母被送回來時,身上沒有一片好肉。
「我朝如今兵強馬壯,完全能打得過蠻國,何須效仿前朝,送公主去和親!
「母後,我求求你,我不要去和親。」
她卻蹙眉,從我手中抽出華服衣袖。
「我平日教導你要有氣節,哀民生,你全都忘了嗎!
「你一個女人就能解決的事情,為什麼還要邊關將士去送命!」
我打斷她:「我盛國需要的是臣服,是永久的和平,隻有如此,邊關百姓和將士才能永享太平,和親隻是一時之計,於大局有何助益!」
母妃瞥見一抹明黃色衣角,隨即疾言厲色起來。
「大膽!
「你為了不和親,竟然說出如此悖逆之言,你一個女人能用身體為國家做出貢獻,是何等的榮寵。」
說罷,她幽幽地嘆了口氣。
「若不是本宮已嫁與你父皇,為了黎民百姓,本宮也甘願如此犧牲。」
父皇大步走進來,笑著攬住她。
「皇後不愧是皇後,愛護江山社稷之心,朕心甚慰。」
她嘟著嘴靠進父皇懷中。
「隻可惜臣妾教女無方,竟將懷寧公主養成如此性情,實在是愧對陛下和百姓。」
父皇眉頭緊縮,斥責我無德無能。
匆匆將我送往蠻國和親。
兩國多年戰爭,蠻國首領烏塗為刻意羞辱,夜夜開著營帳對我極盡折磨。
白日裡,烏圖最愛將我綁住手腳在馬上拖拽,連最低等的馬奴都能隨意鞭笞我。
最痛苦的時候,我想過死。
在即將沉入湖底時,一個騎著烈馬飛馳而來的少年將我救起。
「你打算就這麼死?
「如果有人傷害你,你應該用獵刀狠狠地刺進他的心髒。」
他遞給我一把缺了口的匕首。
「死,也應該拉著敵人一起下地獄,這才是我們盛國人的氣節。」
我看著他飄揚而去的紅色發帶,在大漠孤煙中像一杆屹立不倒的旗幟。
我緊緊地將匕首攥在手裡,藏入懷中,開始順從地和烏圖飲酒作樂。
天邊的夜色透出一輪圓月時,我將這把匕首狠狠地扎進了烏塗的胸口。
剖心喂狗。
我一路逃到盛國駐軍地,帶著烏塗已死的消息回到盛都。
4
迎接我的是雍容華貴的母後吳沁如。
「盛念安,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在城牆之下逆著光看她,看不清神色。
「你竟敢親手弑夫,還要帶著這副不幹不淨的身子回我盛國。」
我無心與她掰扯。
「母後,我有苦衷。
「母後,烏塗已死,蠻國內部混亂,此時正是出兵殲滅蠻國的大好時機,你讓我面見父皇,我自有……」
「住口!
「你心機歹毒,殺害親夫,本宮看得清清楚楚,你有何苦衷?」
是御林軍。
黑壓壓的御林軍將我團團圍住。
「再起殺伐是勞民傷財的大事,你若安穩侍奉烏塗,怎會累得本宮來親自處理?
「本宮會將你體體面面地送回蠻國,至於你的結局如何,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被快馬押送回蠻國,面對群情激憤的蠻國人。雙方洽談許久,賠款、賠地、賠糧食後,我被處以車裂極刑。
全身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還縈繞在身上,我控制不住地發抖。
凜了凜心神。
我笑著看向跪在下方,此時還是廢賢妃的吳沁如。
施施然朝父皇跪下。
「父皇,母妃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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