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四胎,足月產下,死胎。
第五胎,足月產下,活了兩個時辰,在我懷裡斷氣。
生之痛,把我折磨得夠夠的。
我不想生了,真的不想了。
我想把我的子宮扯出來喂狗,一了百了。
可是看著拓跋戈愈發冷酷的目光,看著兵強馬壯的北帳鐵蹄,我覺得,我還得努力一把。
第六胎,重新燃起了我的希望。兒子,這次一定是個健康的兒子。
可笑的是,拓跋戈,等不及了。
他公然撕毀了我們的五年之約。
男人的心意,都是會變的。
我把老六的屍體放進禮盒時,內心毫無波瀾。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想著靠兒子獲得夫家的尊重,都是鏡中花水中月,一戳就破。
更何況老六長大以後,也會帶著騎兵去攻打他母親的家鄉,北帳才是他的家,洹朝是任他們宰割的牛羊。
去你媽的兒子!
派人把禮盒送出去後,我躺在地毯上,徹底釋然。突然間覺得好輕松,肩上的擔子沒了,我傷痕累累的身體,也可以好好休息了。
休息吧,桃然。
「桃然,桃然。」不知睡了多久,聽見有人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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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是拓跋戈。
他從前線回來了。
我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往牆角縮。
他是不是來為他死去的兒子報仇的?
拓跋戈見我這副模樣,凌厲的眉眼驀然溫軟,低聲道:「桃然,別怕,是我回來了。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他從背後,拿出一樣東西。
是一束桃枝。
桃枝還很新鮮,粉嫩的桃花密密匝匝一朵壓著一朵,散發著故土的芳香。
「我到了於嵐,那裡春意盎然,桃花開了。」拓跋戈語帶溫柔,「我想起你愛桃花,便折了一枝,快馬加鞭為你帶回來。」
我愣怔許久,忽然眼淚落下。
拓跋戈嘆了口氣,在我身邊坐下,「你不要為流產的事哀傷過度,傷了自己的身子……」
看來,他還不知道孩子是我故意墮了去惡心他的,他以為這次是跟前幾次一樣的意外。
在我的沉默中,他繼續說:「也許,老天爺不準我們生下拓拔氏和杜氏血脈相混的孩子,拓拔氏和杜氏,也許永遠都不能成為一家人,永遠要爭鬥下去。」
我越聽越驚心,「不是的,我們可以有別的方式和好,一定有別的辦法!」看見他眼裡一閃一爍的寒光,我更加絕望,「大汗,您了,放洹朝百姓一條生路吧!不要再打仗了!」
可是我越求饒,心裡就越清醒。我明白,他是不可能改變心意的,春天了,北帳的人畜餓了一個冬天,早都對肥美的南洹垂涎欲滴了。要不然,拓跋戈也不會打破我們的五年之約,提前進軍邊境。
「杜桃然。」拓跋戈喚著我的全名,撫摸我的下颌,「以後,本王不準你再懷孕了。你多吃羊肉牛肉,把身子養好。未來越來越大的江山,需要你陪著本王一起坐。」
這深情,難忽略。隻是我,難承受。
5
北帳這次南下侵擾,收獲頗豐。隨著天氣漸暖,狩獵的時節到來了。
我身體也養得差不多了,隨汗王一起出徵。
春暖花開,野獸出山,拓跋戈打馬進入獵場。
春綠油然的林子裡,馬蹄聲打破了寧靜。拓跋戈一馬當先衝在前面,突然拉住韁繩,從箭筒中取出弓箭,拉成滿弓,對著前方的密林「嗖」地一聲。密林中一陣騷動。
侍衛進入林中查看,不一會兒拎出一隻山雞,胸部中箭,已是奄奄一息。
我坐著一隻小馬駒,氣喘籲籲地趕過來,最近我都在努力學騎馬。
看到拓跋戈打的獵物,我拍手贊嘆:「好箭法!」
拓跋戈鞭子朝上一指:「那個就留給阏氏了。」
循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高高的樹冠上,立著一隻黑頭鹞。
黑頭鹞所在的位置去地三丈高,若要一箭中的,出箭的速度、力度都不能含糊。我「啊?」了一聲,撒嬌道:「大汗太為難人家啦!」
大汗笑道:「射不中,今晚沒飯吃哦。」
我很不情願地蹙著眉頭,撅著小嘴,拿起羽箭,緊盯目標,動作生疏地搭箭拉弓。
可是不管怎麼努力,箭頭都在抖。
箭最終沒射出去,我泄了氣,把弓放下了,「實在是太費勁啦。」
拓跋戈正想說什麼,忽然看到前方有一隻梅花鹿一閃而過,喝道「你們都別動!」縱馬飛奔追去。
我駕著小馬駒跟著追過去了。
一直穿過林子,恰巧看見那隻鹿兒停在一棵樹下,正歇息飲水。
拓跋戈拉開弓,對準那隻鹿兒。
正欲發射,鹿兒突然動了一下,大半個身子掩在樹後了。
他調整位置,尋找角度。
可他沒有注意到後方。
我,出現了。
他的背衝著她我,露出一大片空檔。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不疾不徐地,我從箭筒裡取出一隻箭,搭在弓上。
鋒利箭頭指向拓跋戈的後背。
我屏聲靜氣,左手虎口推弓,雙臂用力。弓拉得極滿,箭頭瞄準了三王子後心的位置。
箭在弦上,蓄勢待發。
數三聲吧。
三。
二。
……
就在這時,拓跋戈胯下的馬動了動。
他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突然轉過頭來……
他犀利的目光,對上了我手中還來不及收回的鋒利箭頭。
一陣尷尬的靜默過後……
我歪著頭,笑嘻嘻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大汗差點就被人家捕去了呢。」
拓跋戈大笑一聲,縱馬過來,一把將我撈上馬背,深深吻我。
「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6
回到營帳,他把我抱起來,親吻著我,他竟然激動得像個孩子。我也柔情婉轉,沉醉而投入。已經很長一段日子,兩人沒有發生過親昵的事了。因為我要麼是懷著孕要麼就在流產恢復,我的身體沒有一刻是屬於我自己的。
這一夜,我和他釋放了彼此肩上的重擔,像一對普通夫妻,真情實意地,「愛」一回對方。
達到巔峰時,我忍不住出聲,脖頸後仰著,一滴淚珠從眼角滑落,湮沒在衾被裡,了無痕跡。
激情過後,我疲憊不堪地睡過去了。睡了不知多久,醒來時發覺天還黑著,身邊衾被已冷,拓跋戈不知去了哪裡。
我披衣起身,撩開帳簾,看見他穿著一件蒼色輕綢長中衣站在窗前。窗外,是黎明前的深黧。
他那高大挺闊的背影,此時卻顯得有些落寞寂寥。
「大汗,你怎麼不睡了?」我問他。
他沒有回頭,背對著我道:「天還沒亮。」
「哦。」我不知道他在賣什麼關子。
過了很久,他又說:「阏氏,為夫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誠實回答我。」
「夫君請講。」
他依然背對著我,「今天你那一箭,真的是想射那隻鹿嗎?」
果然。
我心一沉,放棄僥幸了。
我沉默不語。我不想解釋了,根本不必解釋。拓跋戈生性多疑,理智到近乎薄涼。
他轉過身,眸子裡浸染了窗外的夜色,黑得漫無邊際。「桃然,你當時在想什麼?殺了我,有什麼好處呢?你一個沒有子女的阏氏,下場就是為我陪葬,或者再被轉嫁給新的汗王,繼續給他生兒子。」
我與他對視半晌,忽而幽幽一笑:「其實我也知道,我根本殺不了你的。」
我的反應有點出乎拓跋戈的意料,我想,他以為我會困獸猶鬥,好歹為自己開脫一下。沒想到我承認得那麼痛快,狼煙剛起,戰事已滅。
「如果,有一天,你能夠殺了我。」他掩去情緒,平靜地望著我,「敞開心扉告訴我,你會這樣做嗎?」
語氣清淡,卻是一個分量十足的問題。
雖然我們現在是是夫妻,但他畢竟是大汗,我是他的臣子,抑或奴僕。
皇帝問臣子,有朝一日你會不會殺了我?臣子該怎麼回答?
我的回答,直接決定著自己的腦袋會不會在明天早上搬家。
畢竟再仁慈的君主,也不會容忍臥榻之旁站著個狼子野心之徒,時刻拿著一把尖刀對準他的咽喉。
何況拓跋戈本不是仁善之主。
我低頭思慮了良久,抬起頭時,容色平靜。
「是啊,我想殺你,無數次想殺你。老汗王駕崩,你不把我送回洹朝,卻娶我為妻,我想殺了你;第一次流產,我疼得死去活來,我想殺了你;之後每一次失去孩子,我的悲憤都告訴我,去殺了你;你違背五年之約,攻打洹朝邊境,我更想殺了你……我無時無刻不想讓你死,但又沒法讓你死,因為你死了我也完了,所以,我生不如死。」
我極平靜,緩慢地說出了這一段話,一字一句中聽不出什麼仇恨、怨憤或者悲傷,就像這黑沉沉的夜,似乎什麼都有,什麼也都沒有。
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吹滅了燭火。拓跋戈的臉隱沒在陰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桃然……」他的聲音很低啞,有些無力,「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你讓我敞開心扉,這就是我的心扉。」
許久許久,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無論如何,謝謝你的誠實。」
他轉頭望著窗外,「離天亮還有一會兒,再去睡會兒吧。」
7
我是被一陣喧鬧吵醒的。
拓跋戈已不在枕邊,我穿好衣服,掀開毡簾,風夾著雪呼呼往裡灌。
下方的馴馬場中央,躺著一個人,七王子帶著幾個隨從圍繞著那個人高聲叫罵。
我要下去查看,被雅拉攔住。
「阏氏,七王子是個瘋狗,別招惹他,咱們進去吧。」
「那是誰呀?」我指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那個人。看上去是個女子,長發散地,紅裙醒目。而且那裝扮,讓我想起五年前我嫁到北帳汗國時,也是這一身裝扮。
我不顧雅拉阻攔,衝下臺階,把那女孩抱起來。
我驚訝地發現,她,是我的二姐!
二姐怎麼會在這?
她不應該在千裡之遠的國都皇宮嗎?
七王子說:「阏氏,這次你弟弟為了平息戰事,把他另一個姐姐也送來了。這公主不聽話,到處亂跑,被我的狗抓了回來。」
我這才發現,二姐裸露在外的皮膚沒有一塊是好的,有些地方都能露出白骨……
我深吸口氣,讓雅拉把二姐帶回我的帳篷。
七王子用皮鞭指著我:「阏氏,你別多管闲事,你弟弟把她送給了我,她就是我的人,以後要給我生兒子。」
我笑了笑,對他說:「七王子,我有幾句話,要悄悄跟你說。你把耳朵湊過來。」
七王子不明就裡,乖乖俯身,把耳朵湊到我面前。
我用低緩、陰沉的語氣說:「我以惡魔的名義告訴你,今晚月亮升起之時,便是你的命喪之刻。」
他大駭,罵了我幾句,到底不敢對我動手,罵罵咧咧地帶人離開了。
回到營帳中,我讓雅拉快去請大夫,雅拉卻隻是立在原地掉眼淚。我感到不妙,慢慢走到床邊,映入眼簾的是我二姐死不瞑目的模樣。
「杜騰!」弟弟的名字在我齒間摩擦。我恨不能把那個不爭氣的狗皇帝塞回娘胎裡去。
我跪在二姐的屍身旁,痛哭不止。
哭了很久很久,我哭累了,睡著了。
夢裡回到了五歲的時候。母後又懷孕了,父皇說這次一定是個男孩。母後溫柔地笑著,笑容裡滿是疲憊。
她已經生了三個女兒,如果再生不出兒子,皇後之位可能不保。
臨盆那天,我父皇舉辦了狩獵大賽,希望讓狩獵場上的血腥陽剛之氣激起皇子的生命力。
而在產房那邊,我母後虛弱地躺在產床上,她已經疼了一天一夜,怎麼都生不下來。
父皇在門口焦急又暴躁。御醫被逼急了,就說:「陛下,保大還是保小?」
我父皇一愣,回頭望了一眼產房裡的景象,猶豫了片刻,垂著腦袋,低聲說:
「保小。」
當時在一旁的我,並不明白「保小」意味著什麼。
然後御醫一個眼神,其他御醫、產婆都湧進產房,包括我的父皇。
而我,被擋在門外。
我把耳朵貼在門縫上,裡面的聲音很清晰。
我母後不明就裡:「陛下,這是要幹什麼?為什麼要綁住我的手腳?」
我父皇:「別怕,很快就過去了,兒子馬上就能出生了。」
「陛下,他們要幹什麼,啊不要,啊,疼,你們要劃開我的肚子嗎?啊,啊,啊啊——」
整個產房被母後的慘叫充斥。我畢生難忘。
慢慢地,母後沒了聲響。又過了一會兒,一陣嬰兒啼哭,歡喜了每個人的心。
除了我。
弟弟降生的這天,我沒有娘親了。
父皇給母後安排了盛大的葬禮,葬禮上他哭得傷心欲絕,恨不能隨愛妻而去。
母後死後不到一年,父皇大選秀女,充實六宮,隻是一直空著皇後的位子,留給他做戲般的憑吊。
男人的心意,總是會變的。
8
月亮升起的時候,七王子死了。
他死前好像看到了特別恐怖的東西,最後嚇得口吐鮮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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