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是朕的。」許久,他隻說了這一句。
13
這一日,有許多人來找過他。
秀女大選之事被攪得一團糟,皇帝不出面,皇後薨逝,此事震動朝野,大選如何還能繼續,於是隻能拖延。
蔣茵兒想要過來探望,卻被扶雲堵在外邊。
「皇後娘娘聽到您的聲音都能醒來吐呢,您還是不要湊上去惡心人了。」扶雲如是道。
蔣茵兒氣得要讓人打扶雲,卻被玄熠的人制止。
蔣茵兒在宮外大叫:「皇上,皇上您看,皇後娘娘身邊一個小小奴婢便敢對臣妾蹬鼻子上臉……」
卻被扶雲堵了回去:「哎喲,蔣貴妃,娘娘在時奴婢可不會這樣,如今是奴婢性情大變,不是皇後娘娘的錯,貴妃可不要隨意攀咬。」
「我的肚子……」
不等蔣茵兒繼續哭,扶雲又懟:「對了,貴妃娘娘,前兩日皇後娘娘病重,宮門都已落鎖,貴妃娘娘以有孕為由,不管不顧領著烏泱泱一眾嫔妃來示威,加重了娘娘病情,如此頂撞國母,戕害皇後,又該當何罪?」
「皇上!」蔣茵兒最後隻嚶嚶哭泣,一個勁兒叫玄熠。
大吵大鬧,當真是令人煩躁。
最後是賈寧傳了皇帝口諭,蔣貴妃對皇後大不敬,念在其懷孕份上,掌嘴五十,禁足宮中,非詔不得出。
蔣茵兒是被拖走的。
一路哭著被拖走,可沒人為她說過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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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茵兒被拖走以後,太後過來了。
太後隻搖搖頭,嘆了一句「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當初」,便離開了。
再往後,便沒有什麼人敢再過來,大約是太後那邊發了話。
直到夜裡,扶雲的聲音才再一次傳來:「皇上,請您讓奴婢為皇後娘娘擦洗,娘娘喜歡幹淨,您再這樣抱著娘娘,會讓娘娘不高興的。」
「你放著便是。」他說,把扶雲打發出去。
之後,他把我放下,親自為我擦洗。
恍惚之間,讓我以為又回到了許多年前。
當初的他還不是如今的聖上,當初我們也曾不分彼此。
隻是我們都已回不去。
14
玄熠陪在我身邊三日,寸步不離,不眠不休,滴水未進。
第二日的時候,蔣茵兒那邊傳來消息,她在挨了五十巴掌後,又大哭大鬧,孩子竟然就這樣沒了。
孩子沒了以後她又鬧了許久,一遍遍讓人來我宮中請玄熠,可是得到的隻有冷漠。
甚至到了最後,直接把玄熠氣得又吐了血。
這下太後發話了,把蔣茵兒的貴妃之位削了,降為答應,再不許她的消息傳到皇帝耳邊。
這一切事情都透露出蹊蹺,扶雲向來是我身邊得力之人,我的心中有了些許猜測。
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麼事。
就算扶雲做了什麼,蔣茵兒都算不得冤。
畢竟,當初我腹中孩兒便是被她所害。
第三日午時,無數大臣齊齊跪在宮門外。
他們長跪不起,讓皇帝不要為了我,不顧身體、不顧朝政、不顧整個天下。
可是他們的請求並沒有任何作用。
玄熠依舊在我身邊。
而我……
我隻覺得可笑至極!
扶雲在第三日午後便開始長跪不起。
到了後來甚至不斷磕頭。
磕一個頭說一句——「求皇上可憐娘娘,讓娘娘屍身回歸本家。」
整個皇後宮中都回響著她咚咚的磕頭聲。
我不管玄熠如何,不管這宮中、這天下如何,我隻心疼扶雲。
我還是閣中姑娘時,她便是我身邊的小丫頭,我嫁入王府,她也跟在我身邊伺候我,後來又一同入了宮,是我身邊一等一的得力姑姑。
我們不是姐妹,卻勝似姐妹。
這麼長的年歲裡,長夜寂寂,扶雲一直陪在我身邊,她比玄熠更重要。
如今聽著她為我磕頭求情,我的心中不是滋味,卻無能為力,內心煎熬。
到了後來,我連煎熬的滋味也感覺不到了。
三日前我與扶雲做了許多準備,唯獨沒算到的是,玄熠會一直守在我的「屍身」旁,片刻不離。
如此,再多的準備也無濟於事。
意識漸漸渙散,我或許真的要死了。
我死了不妨事,可是扶雲怎麼辦呢?
15
我似乎在黑暗中漂浮了許久,忽然——
「小姐,小姐醒醒!小姐你醒醒啊嗚嗚……」
似乎有誰在叫我。
我用盡全身力氣張開眼。
然後就看到了額頭滿是鮮血,哭得一塌糊塗的扶雲。
我張張嘴,想要叫她的名字,可卻發不出聲來。
「小姐你醒了!還好……」她抱著我痛哭起來。
「晚了一日,小姐,我還以為……」
我伸手拍拍她的背,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沒事了。」我沙啞道,「這不是好好兒的嗎,扶雲……謝謝你。」
她松開我,看著我的眼,擦掉臉上的淚,用力點頭。
「小姐,我們回家了。」她又哭又笑地說。
我笑:「是,我們回家了。」
她把我從棺材中扶出來。
可我已經撐不住,一個趔趄,又咳出一口血來。
「小姐!」扶雲立即扶我坐下,然後又找了人把我抬到一邊的內室中。
內室裡有信得過的大夫,他立即過來替我診脈。
我看了看附近,一時之間沒認出這是哪兒。
還是扶雲把後來發生的事告訴了我。
當初玄熠一直不肯走,不管扶雲如何求都不行,那時她很著急,聯絡了哥哥的人準備強攻。
正在那個時候,太後來了,命人打暈了玄熠帶走。
太後憐憫扶雲,同意扶雲帶我回來。
太後一走,扶雲便把解藥塞入我口中,可是還是距離原定時間晚了幾個時辰。
後來我遲遲不醒,把扶雲嚇壞了。
「沒事,隻是有些虛弱罷了,扶雲,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安慰她道。
扶雲隻握著我的手不說話。
半晌,她問一邊的大夫:「陳大夫,我家小姐怎麼樣了?」
陳大夫看看她,又看看我,然後長長嘆了一口氣。
「陳大夫……」扶雲一下緊張起來。
「老夫便直說了。」陳大夫道,「小姐在服用藥物之前便積勞成疾,未曾調養好身體,服用藥物之後聽之任之,更是損耗巨大,加之晚了幾個時辰……」
「如今雖然瞧著隻是有些虛弱,可是……」陳大夫看了我一眼,道,「時日不多。」
「怎麼會!」扶雲的淚一下就掉下來了,又要磕頭,「陳大夫,你與我們慕容家世代世交,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
我立即扶住扶雲:「扶雲,罷了,不要為難陳大夫了。」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
在服用假死藥之前,我便已經咳血。
如今又能好到哪裡去?
「陳大夫,我還有多少時日?」我問。
陳大夫道:「盡老夫畢生所學,隻能保小姐活命三年。」
我笑著點頭:「夠了。」
這三年,都是我偷來的。
「老夫先去開方子了。」陳大夫先提著藥箱離開了。
我看著身邊淚流不止的扶雲,伸手撫摸她的腦袋。
「疼嗎?」我看著她包扎過後依舊滲出鮮血的額頭。
她搖頭道:「小姐,扶雲不疼。」
我剛想說什麼,忽然,外面一陣喧鬧聲傳來。
「她在哪裡!」
「朕何時允許她離宮了!」
「沒有朕的旨意,誰敢帶她走!」
「棺材?」
「不在棺材裡?」
「若若!」
16
是玄熠的聲音。
「糟糕,他怎麼醒了追來了。」扶雲立即把我扶起來,「小姐,快來這邊暗道!」
我點點頭,趕緊強撐著跟扶雲往暗道那邊去。
可是還沒走進暗道——
「嘭!」
暗室的門就被人踢開。
一臉憤怒的玄熠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蒼白的臉上還殘留著怒意,下一瞬間就被驚愕代替。
「若若?」他快步走來,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若若,你還沒死!」我竟然從他的眼裡看到了驚喜。
「你放手!」我奮力掙扎,旁邊的扶雲也用力掰他的手。
「你可知……」
「我不知道!」我心中又急又怒,好不容易逃出來了,現在竟然又被他撞上。
急怒攻心,喉頭一陣腥甜,一口血吐在他身上。
「若若!」他看上去很焦急。
我閉上眼,平復了一下眼前的暈眩。
我說:「玄熠,一切如同你所見,我還活著,可是我不想再回宮了,你就當我死了吧。」
「憑什麼?」他雙眼赤紅,死死攥著我的手腕,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你是朕的皇後,本該待在朕身邊!」
「我不是。」我平靜看著他,「慕容若已經死了,我不是她。」
「你是!」
「我不是,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她!」
「如果你需要一個理由,那麼……」我看看附近,伸手拿了旁邊的一把匕首,沒有任何猶豫,一下刺入他的心口。
我抬頭,看著他赤紅的眼,一字一句道:「慕容若愛你入骨,她是你的皇後,慕容一族是你的忠誠將士,他們永遠為你效忠。」
「而我。」我狠狠心,看著他平靜道,「我隻是一個能手起刀落斬了你的亂臣賊子,若是皇上想,現在也可以刺客之名殺了我。」
他雙唇緊抿,伸手握住我握刀的手。
「若是你想……」他握著我的手把匕首抽出來,然後再一次扎入他的心口,「若是多扎幾刀便能讓你回到我身邊,那不用你動手,我親自來。」
他的雙眼紅得厲害,眉頭緊皺,墨黑的瞳中是我的倒影,溫熱的血四濺,龍涎香和血腥味混在一起,他垂眸看著我,對我說:「若若,是我錯了,回到我身邊好嗎?隻要你回來,我什麼都答應你。」
17
我看著他這模樣。
若是曾經的慕容若,或許此刻會心軟,可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一心一意隻有他的女子。
我早就把他從心中摘了出去,他如何,與我無關。
還未等我開口,一邊的扶雲已經跪下咚咚磕頭。
「皇上,一切都是奴婢的錯,要殺要剐讓奴婢來承擔,求求皇上放小姐走吧。」
扶雲之前才包扎了的額頭如今再一次滲血。
我想去扶她,可是被玄熠拽著,根本過不去,隻能著急道:「扶雲,快起來。」
可是扶雲卻不聽我的。
她繼續咚咚咚磕頭,一邊磕頭一邊說:「皇上,小姐隻有三年可活了,小姐苦了一輩子,求皇上讓小姐好好度過最後這三年吧。」
方才還緊緊握著我的手忽然一松。
我趁機掙脫出來。
匕首也應聲落地,鮮血四濺。
我當即要把扶雲扶起來,可是她根本不管我,一直伏在地上。
「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半晌,玄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沒有回頭,隻道:「你也可讓我今日便死,如今便躺在外面的棺材裡, 釘棺下葬。」
「若若,你當真如此絕情?」他的聲音中帶著些許哽咽。
我沒有應答。
十三年, 我已給過他太多次機會,這一次, 我不會回頭。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腳步聲逐漸遠去。
「哎喲皇上, 皇上您怎麼流了這麼多血, 太醫!快傳太醫!」賈寧的大叫聲傳來。
「賈寧, 合上棺材,帶皇後回宮。」是玄熠的聲音。
「可是皇上, 這棺材……是空的啊。」賈寧無措道,大約過了三息,他繼續道, 「哎, 奴才知道了。」
隨著棺材合上的聲響傳來, 賈寧張羅了人把我的空棺往外抬。
「回宮。」
「是。」賈寧長聲唱道, 「皇上回……」
隻擦掉眼角的淚,屏退左右,走到內室,從妝盒底下拿出一份方子與一個瓷瓶,這是一劑假死藥。
「(如」18
最後玄熠還是放了手。
世人都說帝後情深,說皇後因為父兄戰死沙場而傷心暴斃後, 當今聖上不吃不喝、寸步不離, 守在皇後身邊多日, 甚至想要揮刀自盡隨皇後而去。
還好被身邊的總管太監發現,及時救治才撿回了一條命。
命雖然是撿回來了,聖上卻有了心口疼痛之症。
後來還在傷病未好的情況下親自主持皇後喪儀。
傷病多次反復,經常吐血。
有一次答應蔣氏去觸了皇帝霉頭, 被杖責三十,打入冷宮。
聽到這一切的時候,我已和扶雲乘船順流而下來到江南。
人生最後三年,我打算在這個山清水秀之地安然度過。
雖然江南百姓常稱贊帝後情深,可那於我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我與扶雲就隻是江南尋常一處茶館的掌櫃。
我倆都是掌櫃。
我與扶雲早就沒有主僕之分。
我們春日賞雨,夏日聽荷,秋日看金黃落葉翩翩而下, 冬日圍爐賞雪。
如此,一晃三年。
我的身體逐日衰敗。
那一日午後,我看著身邊雙眼通紅的扶雲, 伸手擦擦她臉上的淚:「別哭, 這三年, 我很開心。」
她勉強擠出來一個笑,用力點頭。
我看看外面的金色耀陽, 眼前忽然浮現兒時父母在身邊,哥哥牽著我最愛的那匹小白馬走向我的場景。
爹娘, 哥哥, 我來了。
「小姐!」
耳旁是扶雲撕心裂肺的叫喊, 我逐漸墮入黑暗。
失去意識前,我感覺到了一抹溫熱,有人伏在我的膝上, 然後,是扶雲溫潤的聲音:「扶雲陪小姐一起。」
如此也好,我們會在另外一方天地重新團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