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吃完後，時漾推說我身上有油煙味不好聞，讓我去洗個澡。

等我洗完出來，他也正好從臥室出來。

「不是一直想進我臥室看看嗎？請吧夏祈同學。」他側身，做出邀請的手勢。

我猜，他趁我洗澡的間隙，把臥室收拾幹淨了。

果然，我一進去，一塵不染，規整的不像話。

他以前的臥室，可謂是一片凌亂，畫筆扔得到處是，顏料也會灑在衣服上。

那個時候我還擔心他以後難收拾，他聽了隻是笑著說：「收拾不了就扔了唄，又不用你收拾，操心啥。」

陽臺上還擺著一幅畫到一半的畫，玻璃門關著，我沒有打開。

為了騙我，他真的是煞費苦心。

越是這樣，我心裡越難受。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聲音不抖：「比你高中那會兒好多了。

「你那時不是很喜歡貓貓嗎？還經常去喂小區的流浪貓，我們過兩天去領養一隻吧，我喜歡奶牛貓，可神經可好玩了。」

時漾凝著我，緩緩搖了下頭：「不想養了，現在不喜歡了。」

我心下一沉：「這樣啊。」

他怎麼會不喜歡呢？高中那會兒遇到一隻貓都叫嚷半天，抱上更是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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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有說服力，時漾指了指陽臺的畫，解釋說：「貓調皮，會打翻我的顏料，弄壞我的畫，我很早就不喜歡了。」

我沒有拆穿他，隻是附和地點頭。

許是看我不高興了，時漾主動拉我來到陽臺，玻璃門打開時發出「咔咔」的聲音。

「你以前很喜歡偷看我畫畫，為什麼？有這麼好看嗎？」

他的話題轉移得還是那麼生硬。

我仰頭朝他露出一個笑，想著以前的樣子，真心實意地說：「因為你好看啊。

「尤其是你畫畫的樣子最好看，我最喜歡你低頭削炭筆的時候，那麼認真專注。

「我那個時候就特想成為你的模特，可我膽小，不敢說，看著你畫別人的，我都快嫉妒死了。」

想起高中，我有些滔滔不絕。

那是我僅剩的快樂。

時漾突然轉身，從屋裡拿出小刀和炭筆：「是這樣嗎？」

他就這麼當著我的面，低頭開始削炭筆。

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捏著黑色炭筆，每一個動作都那麼優雅，神情是那麼的專注。

一時間，我好似回到了高中畫室，回到了在門口偷看的時候。

「時漾，能畫我嗎？」

不知不覺，我說出了多年來的心願。

時漾削炭筆的手一頓，我反應過來，正要打岔，他卻突然點頭。

「好啊，正好讓我從你身上找找靈感。」

他重新換了一張畫紙，抬眼看我時，格外溫柔。

「我畫過你，在你不知道的時候，畫了很多很多。」

我呼吸一滯，眼眶突然熱熱的。

「夏祈。」

時漾喊著我的名字，看著我，炭筆落在畫紙上，遲遲未動。

「別哭。」

我抬手擦掉眼淚，一開口就覺得委屈：「對不起，我那時不夠勇敢。」

「我也是，所以不要說對不起。」

漸漸地，我發現了不對。

時漾看著我，身軀微微發抖，像是激動，可更像是……不受控制。

「夏祈……」

我腦海中閃過曾看過的關於抑鬱症的知識，心裡一震。

「時漾，你買回來的那幅畫呢，我想看看。」

話落，時漾手裡的炭筆陡然落地，鉛芯斷成兩截，他卻好似松了一口氣。

「上次就想給你來著，忘了。」

他轉身，進了臥室。

我來到畫板前，一時間淚如雨下。

畫紙上，是一小段抖得不成樣的線條。

他騙我，他又騙我！

在時漾回來前，我急急忙忙擦掉眼淚，回頭笑著走出去。

他找到畫，遞給我。

「這回可得好好收著了。

「我有些困了，先去休息一下，你有什麼事隨時叫我，我不鎖門。」

我點頭，目送時漾進了臥室。

我拿著那幅畫，緩緩跌在地上，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

時漾，已經畫不了畫了。

9

很突然地，我沒來由地心慌。

猛地抬頭看向時漾臥室，我衝過去想開門，可門再一次反鎖了。

他又騙我！

大騙子！

「時漾，時漾！

「你開門啊，時漾！」

我大力拍著門，可裡面毫無動靜。

我心裡越來越慌，直接開始撬鎖，當我費盡力氣把鎖翹了後，看到的是我此生最接受不了的一幕。

時漾倒在了陽臺上，無數鮮血染紅了地面，他左手邊散落的刀片還沾著血。往上，畫紙上帶著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跡。

這一瞬間，我隻覺得耳鳴陣陣，什麼也聽不見了，連我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怎麼打電話求救，怎麼到醫院的，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我腦子裡全是時漾倒在畫板前的畫面。

我怎麼那麼蠢啊，他所有症狀都表現著他已經很嚴重了，我怎麼那麼蠢啊，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啊……

我還讓他畫我，我還刺激了他……

都怪我，都怪我！

時漾……

我盯著手術室，渾身被恐慌籠罩著。

你一定要活過來啊，時漾。

「夏祈。」

身後響起李尋的聲音，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回頭看他。

「對不起，我沒照顧好他，是我太蠢太沒用了。」

「夏祈，你先冷靜下來，剛才時漾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有人看到了，現在網上已經曝了，我得去處理這件事，時漾這裡就交給你了，你可以嗎？」

我用力點頭：「我可以。」

李尋走得很急。

我回頭繼續守著手術室，焦急地等待著。

可時漾還沒從手術室出來，他媽媽先來了，罵罵咧咧。

「又下病危了？

「真是夠煩的，我都沒要求他什麼了，他還要我怎樣啊？」

我扭頭，聲音僵硬：「請你安靜，時漾在搶救。」

女人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譏諷地笑了笑。

「你就是夏祈啊。

「放心，他命硬著呢，都搶救過幾次了，死不了。」

驟然聽到「死」這個字眼，我心裡的恐慌一下被無限放大。

扭頭死死瞪著她：「滾！滾出去！

「你吼我幹什麼？你以為我想來啊，老娘花了那麼多錢，就培養了個病秧子。

「我是真搞不懂你們年輕人，動不動就抑鬱，我看就是想太多，闲的。」

「時漾為什麼會抑鬱？」

直覺告訴我，時漾抑鬱和他媽媽脫不了幹系。

時漾是單親家庭，他說過他媽對他要求很高，有時候令他很窒息。

聞言，女人咳了兩聲，聲調拉長：「心理太脆弱唄。

「從小到大他吃我的用我的，我看他畫畫有天賦，請了大師教他，幾乎花了我所有積蓄，可他小時候不聽我的話就算了，長大了竟然還想早戀！」

「我為了讓他好好畫畫，沒收了他所有電子設備而已，他居然要和我拼命。一氣之下我替他發了個官宣的朋友圈，故意找同學轉發讓他暗戀對象看到。」

說著，她上下打量了我兩眼。

「你就是他喜歡的人啊，也不怎麼樣啊。

「你不知道吧，他知道這事後竟用自殺威脅我，呵，老娘是嚇大的嗎？我好不容易給他捧成名了，他說不想畫就不畫了？動不動就自殘威脅誰呢？」

聽著這番話，我不可置信地盯著她，怒從心頭起。

「你是他親媽嗎？」

「我培養他那麼多年，讓他給我賺點錢怎麼了，你知道我砸了多少錢在他身上嗎？再說了，他搶救了幾次後，我不沒逼著他畫畫了嗎？」

「啪」的一聲，我用盡全力，一巴掌甩在女人臉上。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時漾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瘋了般揪著她的衣服，頭發，巴掌拳頭交替落下。

此時我已經顧不上什麼了，隻想打死這個逼迫時漾變成這樣的人！

「啊！救命！救命！」

尖叫聲此起彼伏。

「我打死你！」

很快有護士過來要拉開我們，我揍紅了眼，死死騎在女人身上。

最後是保安過來把我拉開。

「瘋了瘋了，我要報警！」

「你報，我進去前先殺了你！」

女人被嚇住，重重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吵鬧的走廊漸漸安靜下來，保安想帶我走，我不走，我要等時漾出來。

還是李尋聽說時漾他媽過來了，急急忙忙趕過來，才把事情解決了。

而此時，正好時漾手術結束，被推了出來。

我衝上去：「醫生，他怎麼樣？」

醫生嘆氣：「我們盡力保住了他的命，但他幾乎沒有求生意識，沒有度過危險期的話……唉。」

10

我每天都在病房裡守著時漾，可他遲遲醒不過來。

我和他說了很多很多話，說我們高中的事，說我幻想的未來。

聽說金壇寺很靈，我三拜九叩，為他求來了平安符。

我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個遍，可他好像，還是不想醒來。

「時漾，我求你了，睜開眼看看我，我隻有你了。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你說要給我告白的，你不能騙我。

「那我給你告白吧，膽小鬼總得勇敢一次的，對不對？

「時漾，我從見你第一面就特別喜歡你，那時覺得你長的特好看，後來見你畫畫那麼厲害，更加崇拜你了。

「漸漸地，我越來越喜歡你，可我不敢告訴你，你身邊有那麼多人，我又那麼普通。

「你畫那幅畫的時候，隻有我一個人有正臉，那個時候我就想，你是不是也有一點喜歡我的？那個時候我勇敢了一次，我把畫贏過來了。

「可也隻勇敢了那一次……

「時漾，醒過來好嗎？我想你親耳聽到我喜歡你這四個字。」

許是他聽到了。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一瞬間，我幾乎是渾身發軟地跪倒在地上。

時漾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想抬手，身上卻連著無數機器。

我衝他搖頭，然後飛快去喊醫生。

醫生來了又走，臉色凝重地搖頭，病房裡又隻剩下我和時漾。

「我聽到了。」他朝我笑著，聲音虛弱。

他說：「夏祈同學，我也喜歡你。」

我哭得不成樣子。

時漾勉強抬手給我擦眼淚：「別哭。」

「畫呢？」

我急忙轉身去拿畫：「我一直隨身帶著的。」

時漾勉強笑了笑：「這幅畫，還沒題名。」

我把筆拿給他，扶著他靠在我懷裡。

他握著筆，微微顫抖著，在左下角寫下這幅畫的名字《我喜歡你》。

「其實，當時我是故意輸給你的，隻是沒想到你那麼笨，一直沒有發現那張紙條。」

我泣不成聲：「我是笨蛋，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們還沒有去看梧桐樹呢，等你好起來，我們一起去看。」

「好。」

「這次不能騙我。」

「嗯。」

「我們還要去領養一隻奶牛貓。」

「嗯。」

「還要去吃火鍋，去逛街, 我們還沒有在一起過過年呢，馬上就過年了, 時漾。」

「……」

「時漾，馬上就……過年了。」

「……」

「時漾, 時漾……」

天才畫家時漾去世了，引起不小的轟動。

他的粉絲想去祭奠, 卻無人知道他葬在哪裡。

李尋來找我的時候, 還帶著一張還賬清單。

他說, 時漾的遺產分配裡，有幫我還賬這一項, 剩下的，都捐了。

我抱著時漾的骨灰，靜靜聽著, 然後說：

「他的那句過得不好, 是真的。」

那時, 他已經向我表達了, 隻是我沒發現。

李尋紅了眼眶：「我跟在他身邊三年, 他的確……很苦。

「夏祈, 你打電話那天，他已經準備自殺了, 是你讓他有了點念想。」

「可我們都忘了……」李尋哽咽起來。

「兩個殘破的人，是溫暖不了對方的, 因為他們連愛自己都費勁。」

「啪嗒啪嗒。」我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骨灰罐上。

「是啊, 我隻想著從他那兒獲得溫暖, 從未想過他到底過得好不好，我太自私了。」

這四年的磋磨，讓我忘了怎麼共情，怎麼溫暖。

時漾病得太嚴重, 他有心救我，卻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們最終，誰都救不了誰。

「不論如何，希望你好好活著，你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我會的，我死了，就沒人愛他了。」

李尋走了。

我守著時漾的骨灰, 感覺自己也病了。

「爸，媽，人間怎麼那麼苦啊？」

我開始發呆, 有時一坐就是一天, 提不起任何興趣和食欲。

漸漸地, 我明白了時漾的感受。

原來這麼難熬啊。

「爸，媽, 時漾，我來找你們好不好, 我撐不下去了。」

圖片裡，時漾的畫安安靜靜躺在桌上，金色的畫框被拆下來，內裡嵌著一張泛黃的紙條。

「（《」這才一年。

時漾這十幾年是怎麼過來的啊？

好像又下雪了。

我回到了見到時漾的那天。

他穿著大衣, 撐著傘，帶著笑向我走來。

我拉住了他的手。

我看到了高中時候的他，他拿著畫筆, 喊了我的名字。

「夏祈。」

我百忙之中回頭：「幹什麼？」

他笑笑，繼續畫畫。

時漾說，那幅畫叫——

《我喜歡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