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叫伙夫省幾口肉,給咱們哥幾個弄一盤。這雨跟拉稀似的,下得人難受,不喝點酒,那多難熬啊!”小旗甩著骰子,仰頭跟後邊的人喊,“你去吧,就你了,杵在這兒怪礙事的!”
說罷又把頭低了下去,他們頭對頭,嚼著肉幹,把褲腰帶裡最後那點銅錢也扔進了賭局裡,都盼著手氣好起來。
“這手也忒臭了!”其中一個拍著巴掌,像是拍著晦氣,在腿上又抹又擦,說,“我不玩了!”
“別啊!”另一個拽著他,“這多沒意思!明兒進了城,逛窯子上花船不都得要錢?你再來一把!時來運轉!”
“呸!”要走的這個啐了對方一臉口水,“憑咱們大當家的名號,進城逛窯子還要錢?婊子爛貨不配要錢,嫖她們那是給臉!我還怕她們給我染一身髒病!不玩了!我看今夜帳子裡得通宵,喝成這個逑樣明日也打不了仗,我睡上幾個時辰去。”
這人一回頭,就撞著別人。他一腦門磕在鎧甲上,聽著“砰”一聲,把他自個兒也撞蒙了。他愣了一瞬,緊接著開始推搡對方,罵道:“擋你爹——”
隻聽一聲悶悶的捅穿聲,這人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直愣愣地要向前栽。被對方用身體擋住,就這樣後退著撞向還在搖骰子的人群。骰子頓時被撞掉在地,他們守夜的脾氣衝天,拽住人後領就要打,誰知把人扭過來一看,那眼珠外瞪,已經死了!
禁軍倏地拔出刀,不給這些土匪反應的機會,上去就先把人砍倒。血噴在鎧甲上,澹臺虎一抹臉,喊了聲:“殺!”
沒有巡防隊的通風報信,營地內已經歇下的士兵被禁軍打了個措手不及。澹臺虎帶著人衝進帳子,捂住他們的口鼻,一刀一刀捅過去,留下了一褥子的殷紅。幸存的土匪驚慌地跑出軍帳,卻沒有收到任何調令。他們像是群無頭蒼蠅,在雨夜裡倉皇失措地四處奔逃。營地已經被禁軍圍了個徹底。常年混跡江湖的老油子一見到那些出鞘的刀,便馬上束手就擒,擁擠在一起,趟過泥水跪地求饒。
蕭馳野策馬而來,浪淘雪襟在人群前踏著馬蹄。海東青從天而降,落在蕭馳野的肩頭,攏翅時帶著冷風的寒冽。蕭馳野健碩的身軀像是雨夜裡遮蓋光芒的墨雲,他背著那遙遠且微弱的帳中燭光,目光似把刀子,割得那些窺探的眼神慌亂地消失。
澹臺虎正在清點人數。
蕭馳野掉轉馬頭,肩頭已經被淋湿。猛斜著腦袋,睨著那死寂的軍帳,像是知道裡面有血肉可以吃。沈澤川沒在帳子裡,他站在外邊,拎著把傘,正垂頭看著自己被血染髒的靴子。
蕭馳野俯下身,猛跟著跳到了沈澤川的肩膀上。沈澤川抬頭,正對著蕭馳野的眼睛。
“這位小公子,”蕭馳野抬指虛虛地刮了下沈澤川的鼻尖,“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淋雨?”
沈澤川把小竹扇抹開,攤給蕭馳野看,有點負氣地說:“我的扇子髒了。”
那扇面上濺了幾滴血,像是潑在字上的紅梅,恹恹地開著,怎麼看怎麼不討人喜歡。這字還是蕭馳野寫的,這扇子自從送過去,就和那方藍帕子一樣,都是沈澤川貼身不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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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得還挺別致,”蕭馳野的目光沒有離開沈澤川的臉,他說,“這把送給我,我再給你做一個。”
沈澤川把扇子斜插在蕭馳野的後領,點了點頭。蕭馳野衝他笑,問:“席好吃嗎?”
沈澤川抖開傘,擋著兩個人,說:“湊合,太吵了。”
蕭馳野下了馬,接過傘,隻遮了沈澤川,自己半身露在外邊,一手掀了簾子,打量著裡頭,半晌後,說:“這營地有些古怪。”
沈澤川抬手蓋住想要飛進去的猛,說:“我覺得他不是傳聞中能夠收服端、敦兩州的那個雷常鳴。”
他們倆人還在交談,忽見澹臺虎疾步走近。老虎身上的血跡都沒有擦,他面色不好,對他們倆人行了禮,說:“主子,他們的人數根本對不上。我問了些小旗,竟然連自己下邊有幾個人也說不清楚。我適才又逼問了一番,才知道他們皆是雷常鳴剛納進來的土匪,根本不是他從洛山帶來的人!”
第108章 銀子
難怪今夜如此輕易!
沈澤川剎那間明白了許多事情, 他驟然回首, 又在即將脫口而出時生生忍住了,他看向蕭馳野。
“老虎, ”蕭馳野迅速說, “分出兩千人鎮守此地。丁桃上馬繞去茨州東北方, 讓埋伏的人立刻南下,堵住茨州南側的道路, 其餘人隨我掉馬回城。”
這一手調虎離山籌謀已久, 隻怕是從雷常鳴離開洛山前就在計劃中。從洛山發回茨州的驛報全是含糊不清的陳述,其中出現最多的就是他們看到了洛山土匪壘砌的土灶, 把雷常鳴到底有多少人變成了眾說紛紜的事情。真真假假, 虛虛實實, 引誘他們順勢猜測那四萬人隻是個幌子,故而認定對方不敢貿然突襲,誰料對方根本就沒有打算與蕭馳野正面一戰。
“孔嶺不會不認得雷常鳴,”沈澤川搭著蕭馳野的手臂, 上了馬, “我此時疑心有關雷常鳴的一切傳聞全部都是假的, ‘雷常鳴’不過是此人的‘皮’罷了。”
蕭馳野把傘扔給澹臺虎,用披風把沈澤川蓋起來,架起手臂掉轉馬頭,說:“他劫持孔嶺也無用,多半是想要靠孔嶺打開茨州的門,如此一來, 就是他在裡,我們在外。”
蕭馳野能夠跟雷常鳴的“四萬人”對打,憑靠的就是背後還有茨州糧倉做支應,能讓他速戰速決,快刀斬掉這批勞於奔波的雜兵。對方竟然對自己的弊端一清二楚,不僅不跟蕭馳野正面對戰,還取長補短,把蕭馳野變成荒原野狗,顛倒了大家最初的位置,讓禁軍遊蕩在外,失去糧草。
“他一直待在暗處,”沈澤川兜著披風 ,在風裡說,“對我們的行動了如指掌。”
“茨州到底不是咱們自己的地盤,城中必然有他的眼線,我們對他卻一無所知。”蕭馳野說到這裡,忽然笑起來。他收緊手臂,說,“這人是個角色!”
此時雨已經小了,隻有夜風裡還帶著幾絲雨線。馬蹄踐踏泥漿,轟然湧向茨州的方向。然而他們再快也趕不及對方的速度,孔嶺已經到了茨州境內。
孔嶺自打出山就是文弱書生,如今都快四十五了,勒馬時渾身的骨頭都要被顛散架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從馬上滑落在地,由那漢子攙扶著,對著對方連連拱手,說:“此、此次多虧壯士相助,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先生哪裡的話,”這漢子雖然看著精悍,卻一路對孔嶺照顧有加,“我怕身後追兵轉眼就來,先生,喝口水,咱們繼續走。等到了城門下,盡快讓人開門吧!”
他們中途歇在了一家還掛著燈籠的客棧,不住店,僅僅是給兩腿發顫的孔嶺喝口熱茶緩一緩。孔嶺腿側被磨爛了皮,不便坐下,就在堂內端著茶碗吞咽。正休息時,忽然聽見外邊一陣馬蹄響,這漢子雖然沒有起身,手卻悄悄落在了腰側的刀把上。他微側身,把臉藏在昏暗裡,看著門口。
一群風塵僕僕的旅人跨門而入,為首的是兩個身量相等的男人。古怪的是,這群人都生得高大,清一色的猿臂狼腰,即便都穿著布衣,卻始終帶著威風凜凜的氣勢。
其中一個男人摘了鬥篷,露出張帶著胡茬的臉。他額前有縷發垂落,像是不經意一般掃了眼堂內還在喝茶的兩個人,帶著笑扔出一袋錢,對掌櫃的說:“住店,一間上房,三間大通鋪。還有沒有熟食?來些饅頭和滷牛肉,配上燒酒。”
“有錢,做什麼這樣節省?”另一個也摘了鬥篷,卻生得威武。他把錢袋拉開,對掌櫃的說,“統統都住上房!”
後邊被男人們環繞的中心傳出沉悶的咳嗽聲,一個始終戴著鬥篷的老人低聲說:“銀子攢得不容易,還沒有到地方,再忍一日。天涯,讓大伙吃飽了就休息,不要玩鬧。”
喬天涯吹了吹掉下來的頭發,從費盛手中把錢袋拿回來,扔到了掌櫃的手上,說:“還是按照我最初說的辦,酒菜盡快上,不要拖拖拉拉的。師父,您一路上跟著咱們風餐露宿,到了這裡怎麼還能讓您跟我們住通鋪?您是師長,這點事情是我們該孝敬的。況且主子若是知道了我讓您跟我們睡通鋪,必然會不高興的。您好生休息,就算是疼我們了。”
他說完,費盛不甘示弱,立刻也說:“適才是小子不懂事,師父,我這就送您上去休息。一會兒飯菜上來,我給您端上去。”
紀綱的體力大不如前,他也不再推辭,由費盛引著上了樓。
孔嶺雖然不知道這行人是誰,卻也察覺出他們不好招惹。他擔心也是土匪,因為他們個個帶刀。他想著,便放下了茶碗,對身邊的漢子說:“壯士,我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咱們這就上路吧!”
豈料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動,那行人就已經落座。客棧不大,四個方桌坐滿了。喬天涯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屁股坐到了孔嶺邊上,正堵住了孔嶺的路。
“呦,”喬天涯給自己倒茶,順口說,“你們二位也是趕路的?”
這漢子一掃精悍之氣,變成了普通的務農漢子,搓著手掌,像是不擅長應對這種陌生的盤問,腼腆地笑了笑,說:“欸,帶著家裡的大哥趕路。”
喬天涯沒有半點讓開的自覺,他喝了口茶,微眯了眼,像是被燙著了,說:“去哪兒啊?咱們說不定順路呢。我們這一路可不容易,那阒都的什麼侯爺不是反了麼?路上全是官府的人,都是撈錢的好手,逼得我們兄弟隻能繞小道。對不住,我這人愛聊,一不小心扯遠了,你們去哪兒啊?”
孔嶺坐又坐不下去,走又走不出去,那大腿內側一陣陣的火辣疼痛。他維持著鎮定,山羊胡顫了幾下,用燈州話說:“去馬蓮鎮嘞,馬蓮鎮你曉得不小兄弟?”
“茨州跟前的鎮子啊,那還真順路,我們到馬蓮鎮前頭的茨州城。”喬天涯說著把一隻手臂架在桌子上,盯著那漢子,說,“兄弟眼熟啊。”
此時這漢子已經覺察到自己被盯上了,他的餘光再次瞟見這行人的身形,心下稍稍一轉,就多少猜出些東西了。但是他以為這行人是喬裝到此追捕蕭馳野和沈澤川的錦衣衛,隻是對自己帶刀的模樣起了疑心,所以放松下去,越發憨厚,說:“我是燈州本分的莊稼人。”
他說著在懷裡摸索一陣,掏出個皺巴巴的路引和手抄的戶籍本,上邊都有燈州官府的章子。他打開給喬天涯瞧,說:“到馬蓮鎮看嫁過去的姐兒,才生的孩子,辦,辦酒席呢。”
“喜事啊,”喬天涯比他還高興,說,“我這人最喜歡小孩子了,吃酒也最喜歡吃滿月酒!”
孔嶺看喬天涯扯個沒完,勉強地笑了笑,說:“這雨停了,那我們就繼續趕路了,不然住店也要花銀子。”
那邊費盛也下了樓,他本來沒注意,但見喬天涯遲遲沒移開,便也打量了那漢子。忽然一晃步,坐到了那漢子的後邊,跟喬天涯一前一後把人堵死了。
“聊什麼呢,”費盛從小二端來的盤子裡撿了個饅頭,咬了一大口,看著他們,“這麼投緣?”
“聊兒子,”喬天涯撥過筷子,熱情地說,“兩位吃了嗎?沒來得及是吧,那來啊,一起吃了。小二!再拿兩雙筷子過來。”
孔嶺也覺察不對了,他想坐下跟人周旋,那茶碗卻突然打翻,潑了那漢子一身。漢子連忙起身,一邊用袖子倉促地擦拭,一邊對跟前的費盛說:“對不住對不住!”
漢子說著順勢擠開費盛,朝小二走了兩步,央求地說:“小兄弟,借個巾帕擦一擦。”
費盛已經站起來了,他與喬天涯對視一眼,那些落座的兄弟全部敏銳地握住了刀。費盛從後邊猛然跨出,又狠又快地撞了那漢子的右後肩,拖起漢子的衣裳,說:“你故意的吧?”
這漢子竟然被費盛這一下撞了出去,“哐當”地碰上了對面的桌椅,險些沒站住。他鬢邊全是汗,急得兩手不知道放在哪兒,對著費盛連連行禮,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說:“對不住、對不住……”
這人不會武功啊。
費盛又瞟喬天涯一眼,再次搡了把漢子,嚷道:“真他媽的晦氣。”
這漢子整個身體都跌向後方,轟然撞斜了桌椅,後腦勺狼狽地磕在桌角。孔嶺哎呀一聲,急道:“怎麼還動上手了?這都流血了!”
喬天涯才作勢阻攔,對費盛說:“算了算了,都是路上跑的,何必為難人家呢?”
費盛罵罵咧咧,一副大爺樣,被喬天涯勸回去,還瞪了那漢子幾眼。他們這邊吃起來了,費盛又起來,說:“我氣得都忘了,還要給師父送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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