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作者有話要說:[1]:原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出自《史記·淮陰侯列傳》
第73章 封賞
蕭馳野不接旨, 福滿不敢多勸, 匆忙趕回宮稟報。
李建恆聽完前後經過,霍然起身, 說:“天子之命, 豈是他想不要就不要的東西?朕賞他, 他就該跪著受!你再去!”
福滿叫苦不迭,爬上馬又往蕭馳野府裡跑。他見蕭馳野還跪著, 連忙捧著聖旨, 躬身勸道:“總督,總督!何必呢?咱們在下邊滾爬一遭, 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啊?”
蕭馳野眉間透著不豫, 說:“這爵位我要不了,你也別再跟我多費口舌。”
福滿急得火燒眉毛,在原地直跺腳。可他又不能替蕭馳野接旨,便隻能這麼幹耗著。
“那就讓他跪!”李建恆在宮裡聽到回復, 頓時暴跳如雷, “朕為著給他請賞, 連閣老的面子都駁了,他還敢拿喬?讓他跪!”
君臣一內一外,就這麼僵持著。
時候正值春三月,地上冰涼一片。蕭馳野挺身跪著,是打定主意要讓李建恆收回成命。他興許可以接旨,再用一百種法子來更好地處理這件事, 但是他不情願。
陸家在啟東,上受戚家牽制,下臨邊沙進犯。李建恆糟蹋陸平煙,是專門挑軟柿子捏。因為陸家不比戚、蕭,邊郡那兩萬人馬吃穿用度都由朝廷拿捏,他們連軍田都沒有,否則陸家也不至於年年要賬,窮得去賣家當。以往陸廣白進都述職,都不得人正眼看,尋常都官哪來的這麼大膽子?不過是看著上頭的眼色行事。鹹德帝在時,陸廣白就難得觐見。這裡邊不僅僅是喜好厭惡那麼簡單,而是關乎啟東的軍權制衡。
蕭、戚都是駐陲大將,為什麼花家要獨防離北王,費盡周折把蕭馳野困在阒都?因為蕭氏在離北大郡一家獨大,全境之內沒有任何可以套住蕭氏的韁繩,他們隻能綁住蕭馳野,把他變作束縛離北鐵騎的牢籠。啟東有雙將,戚時雨和陸平煙當年不分上下,為什麼最終是戚時雨受封五郡兵馬大帥?就是因為陸平煙與蕭方旭交情不淺,還是姻親關系。
陸氏是制衡三方的棋子。
陸家在邊郡,位置關鍵,這是朝廷的重用。但是朝廷重用他們卻沒有厚封,這是拿在手裡的意思,讓陸家受著戚家和朝廷兩方牽制,隻能做個專打外敵的長|槍,沒辦法成為封疆大吏,就沒辦法成為第二個離北王。
陸廣白現在用兵,要請示戚竹音;陸廣白現在用錢,要請示阒都兵、戶兩部。陸廣白做了邊郡守將,若非戚竹音慷慨放權,給了他臨危自調的特權,他的處境會比現在更加困難。
李建恆這次進了陸平煙的爵位,卻沒有任何實際升調,陸家仍然隻能做頭吃不飽的耕牛,在邊郡繼續累死累活。他們面上是得了光,可裡邊全是糟蹋的意思。陸家如今的困難,有一半是因為蕭家,所以蕭馳野不能——不能毫無表示地就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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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能下來,昭示著內閣也點了頭,那麼這命令是肯定收不回去的,沒有天子改命的道理。但是蕭馳野決計不能就歡天喜地地接了,他就算是磕頭耍橫、撒潑打滾,都得給陸家一個態度。
李建恆能糟蹋陸家,因為朝廷拿著他們,憑的是強權。蕭家不敢,因為兩家素來以兄弟相稱,憑的是情誼。這情誼若是壞了,蕭家就失去了東南方的助力。
蕭馳野跪到了天黑,福滿也不敢擅自坐下,捧著聖旨在一旁站著。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門口有疾步聲,來了個太監,急聲傳令:“總督快別跪了!起來吧您!皇上傳見哪!”
蕭馳野二話不說,掀袍起身,上馬就走。福滿又趕緊跟著上馬,看著蕭馳野沒有疲憊之色,他也不敢抱怨。
明理堂燈火通明,李建恆坐在龍椅上,聽著人傳報蕭馳野到了,他也不叫人,仍舊坐著描字。
蕭馳野沒有通傳不得入內,便隻能跪在明理堂外邊。時候已經不早了,才洗刷過的地板上殘留的涼水滲湿衣袍,滿院太監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李建恆對著琉璃燈發呆,他在這寂靜的夜裡想了很多,待他回神時,已經醜時了。他又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向外走去。
宮娥退避,太監跪地。地上的影子叫人踩著,蕭馳野沒抬頭。
李建恆俯瞰著蕭馳野,他從前都是仰視蕭馳野。他們在街上一塊混的時候,蕭馳野算他大哥。他們稱兄道弟,做的渾事很多,李建恆自認為是掏心掏肺地待蕭馳野。
他們怎麼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李建恆身著明黃色圓領窄袖袍,扶著腰間的琥珀束帶,移步到蕭馳野身側,看著那巍峨宮檐上的皓月,醞釀片刻,說:“此刻沒有旁人,我們談談。”
清冷的月光鋪灑,隨風瀉出寒意。
李建恆說:“你平素膽子不是很大麼?這次給你個爵位,也能把你嚇成這樣。”
蕭馳野說:“於理不合,於法難容。”
李建恆踱步,說:“別跟我講這套,你從前就不是講道理的人。南林獵場以前,我們還是兩肋插刀的好兄弟,南林獵場以後,我們便是如隔天塹的真君臣。策安,我做了皇帝,你做了總督,這不好麼?幹什麼要與我這樣拿喬?賞你的,你就受,畏畏縮縮的,真不像你蕭策安。”
蕭馳野聽出點意思,說:“金銀財寶,皇上賞,我緊著磕頭謝恩,但爵位不成。我入仕六年,在阒都先後沒什麼能拿上臺面的功績,如今得享天恩,搖身一變成了侯爵,心裡不踏實。”
“這有什麼不踏實?”李建恆嗤之以鼻,“按照情分,早該封了。內閣管著我,事事挑剔,我不是一直沒機會麼?這次也是你自己有能耐。早前陸平煙受封,不也就是他在邊郡擊退了邊沙騎兵。你在阒都護駕,做的也是守衛大周社稷的事情,在我看來沒有不同。”
“內閣既然有異議,那也不急在一時。”蕭馳野說,“不能傷了老臣心。”
“老了就冥頑不靈,”李建恆說,“不知變通哪行?那些做皮肉買賣的都知道因時制宜,挨著氣候換著玩兒,他們做大臣的,卻整日抱守殘缺,忒沒意思。這次我遇險,在下邊躺著的時候想了許多,我既然做了皇帝,一味啼哭也不是辦法,人總得想法子活是不是?我也不是聽不進道理,言之有理就說麼,我還能砍了他們頭不成?好比這次,我要封你,閣老不同意,非得帶著人在御前鬧,說我做事草率,我為著這事輾轉反側,你聽聽,他們還說我草率!”
李建恆說著回頭,戴著的翼善冠上金龍閃爍,融在月色裡顯得貴氣逼人。他沒叫蕭馳野起身,頓了好久,才繼續。
“我是皇帝,不能朝令夕改。這旨意既然下了,你就接。今日已經駁了我的面子,但咱們是兄弟,我不計較。可你再這麼跟我犟,就不是兄弟之間能說清的事情了,咱們誰面上都不好看,成嗎?”
蕭馳野沉默片刻,說:“皇上,這事不成。馬上都察,進了陸老將軍的爵位是好事,該的。但我不成,我不接,是為著皇上的臉面。我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如若不能事事服眾,以後還怎麼為皇上辦差?管兵馬的都好面子,您把這面子給陸老將軍,我跟著沾光。”
“你百般推辭,到底是為了我的面子,還是為了蕭家自個兒的面子,你不說,你就以為我真的不明白嗎?”李建恆盯著他,“我們兄弟肝膽相照,你卻一直把我當作傻子看。我賞你為了情誼,你推辭卻是為了私欲!我叫你把話講實在,你還要跟我繞圈子!蕭馳野,你有沒有良心!”
李建恆這一聲喝問擲地有聲,在悽清的夜裡隱約回蕩。
“你怕得罪陸平煙,你為什麼這麼怕得罪陸平煙,啊?!”李建恆猛然甩袖,“你還敢說對朕是忠心耿耿?你滿心為的都是你自己!你不敢說,朕替你說。你怕得罪了陸平煙,壞了你們兩家的情分,日後不好再相互照應。可朕問你,蕭、陸各自守戎,你們要相互照應什麼?”
蕭馳野收緊拳頭,骨扳指卡在虎口的位置。
“你們都是狼虎,”李建恆指著蕭馳野,“你們都惦記著阒都!朕不過試探你一番,你就原形畢露了!兵權勾結,蕭家想跟陸氏做同黨,然後幹什麼?你說,幹什麼!”
蕭馳野倏然半撐身,他身形健碩,這樣單膝跪著宛如蓄勢待發的豹子,李建恆立刻後退幾步,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幹的當然是邊沙禿子!”蕭馳野眉眼兇悍,他看著李建恆,“六年前中博兵敗,我大哥徹夜不休前來護駕,茨州一役何等兇險!陸廣白更是手提長|槍,口咬匕首,酣戰三夜才得以突圍,立刻馬不停蹄地趕來解阒都之難。皇上今夜所言誅的是蕭、陸赤誠忠心。我今日不受爵位,沒錯,就是因為陸平煙,但更是因為邊陲諸將的忠心不亂。我蕭策安酒囊飯袋,承蒙皇恩,在這阒都裡既無生死之憂,也無出戰之愁,我若是都能高居侯爵,今日仍受邊陲疾苦的戚大帥、陸將軍該如何做想?”
“說到底,還是為了你自己的清名!”
蕭馳野字字鏗鏘:“我是混賬命,皇上卻是盛世君。為著這點功勞封賞,壞了諸將待皇上的心,到底是我蕭策安虧了,還是皇上虧了?”
李建恆面露猶疑。
蕭馳野窮追不舍,說:“此事若真是我為勾結陸家做的表面文章,那麼海閣老又為何力勸皇上?皇上,您不信我,難道還不信三次救駕、先帝指名的海良宜嗎?皇上屢次遇險,緊接著封賞失衡,誰在教唆皇上,誰就是罪該當誅!”
李建恆驟然驚醒一般,退到檐下,扶著朱柱說:“可聖旨已下……”
“皇上是新朝君父,先前國喪期間不宜行賞,如今正值春耕、都察兩大朝事,不如順勢大赦天下,按照兵部功考,將邊陲諸將依次封賞。陸平煙進邊沙侯不行,依照陸家在邊郡殺敵之最,該再賞他們軍糧增倍——去年厥西豐收,倉廪充實,這般既免了國庫的額外賞賜開支,又解了邊郡當下的燃眉之急。戚老帥馬上婚期將近,皇上,也賞,封花三小姐進為郡主,抬的是啟東的臉面。”蕭馳野言辭懇切,目光坦率,“您是萬乘之君,天下共主,這樣恩澤八方,還有誰會心生不滿?”
鹹德帝登基時正受太後做主,錯過了時機,在位期間沒有這樣大的動靜。李建恆如今最迫切地就是想要證明自己是個皇帝,他疑心左右,聽人教唆,無非就是害怕自己被說德不配位,蕭馳野這一番話正中他的下懷!
“好……”李建恆面浮喜色,又下來迎蕭馳野,“好!策安,快起來,地上涼!”
福滿在下邊跪著,聽得暗自稱奇。誰能料想不過幾個時辰,蕭馳野就能借勢反擊,轉危為安。這若非對李建恆的脾性、心思把握到了十分,決計做不到這樣一擊正中。
他越想越高興。
跟著二公子,有門!
第74章 推杯
春時植種桑麻, 二月很關鍵。各地緊著時間上報, 催促戶部撥款。阒都一堆雜事堆積如山,各部都忙得焦頭爛額。李建恆大行封賞, 蕭馳野進了定都侯, 沈澤川越級提拔為從三品指揮同知, 兼管北鎮撫事務,開始掌管詔獄。
這事起初內閣不同意, 但是岑愈上奏力薦, 海良宜也因為疫病的事情對沈澤川頗為改觀,故而就這麼定了下來。
蕭馳野揣著耳墜匣子, 一直沒找著機會跟沈澤川碰上面。沈澤川奔走詔獄, 年前累積的案子都要挨個過目, 他忙得廢寢忘食,那頭還要喬天涯蹲守著奚鴻軒,好想辦法把齊惠連和紀綱找回來。
乳燕鬧梁,垂柳冒芽, 阒都的朱牆碧瓦漸露了出來, 連著幾日晴空萬裡, 等到春雨綿綿那日,岑愈設宴,請了此次事件裡的朋友。海良宜輕易不赴私宴,又逢病體未愈,這次也沒有來。
沈澤川到時已經晚了,他由人徑直引去正堂, 一掀簾,見裡邊盡是些眼熟的官員。
韓丞孔湫岑愈是一桌,蕭馳野已經酒過三巡,搭著手臂正聽坐在下邊的餘小再給滿堂重臣講笑話。
沈澤川一進來,餘小再趕忙行禮相迎:“大人來得晚,趕緊上邊坐。”
沈澤川褪了鬥篷,笑說:“獄裡事多,諸位大人多擔待,我下邊坐吧。”
岑愈起身招手,說:“私宴不興外邊那套,你上來,咱們都是忘年交,何必還拘著禮?老韓,你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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