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阿姊嫁給許容的第六年,阿姊遍體鱗傷回來了。
她站在風雪中一言不發,卻足夠讓許容失控跑向她。
下人們喜歡她,老夫人也喜歡她。
於是許容一紙休書遞到我面前:「阿玥,你若不許染染進門,那你就走吧。」
我拿走了休書。
許容怔在原地。
我孤身一人走出許府,望著似曾相識的大雪天。
去哪裡好呢?
我想啊想,那就,去一個此生再不必和他相見的地方吧。
1
阿姊回來那天,府外大雪紛飛,府中那棵梅花樹壓滿霜雪,幾近折斷。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唯有阿姊仍舊是一襲熟悉的紅衣靜靜站在風雪中,她身上血跡斑斑,從前她那一身的凌人傲氣,似乎也頹然不少。
她一言不發,隻是默默垂淚,卻足夠讓人為她癲狂。
我看見許容最愛的那本書墜落雪地,他怔怔望著阿姊,好像生怕是一場琉璃夢境,一眨眼就碎了。
他幾乎是跌跌撞撞朝阿姊跑去,紅了眼圈,聲音發顫:「染染。」
我將柴房門關上,靜靜看著即將出鍋的松糕,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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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外頭下人小聲嘀咕:
「那就是之前的夏家大小姐麼?怪好看的,我瞧比她妹妹好看。」
「據說大小姐本來就與二少爺早有婚約的,兩人情投意合,隻是少夫人從中阻撓,非要嫁給二少爺。」
「我瞅著若不是夫人善妒,少爺不至於到如今仍不曾納妾,也不至於無有一子。」
老夫人言語裡的驚與喜交織在一起:「染兒,你怎麼弄得一身是傷?」
阿姊靜默良久,忽然放聲哭起來。
自小一塊兒長大,她從來都是天之驕子的模樣,我亦從未聽見她哭成這樣。
阿姊被休了。
她曾經執意要嫁過去的嶽州大族岑家大少爺,暴虐無常,為了一個小妾對阿姊拳腳相加,將阿姊趕了出去。
向來說話輕柔的許容聽了,盛怒至極,一邊安撫阿姊,一邊派人去找尋大夫。
他說:「染染,莫怕,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
老夫人憐愛地說:「染兒無論才品容貌,自然是要勝過她妹妹的。」
「嘶!」
指尖倏然刺痛,我低頭看去,才知菜刀誤傷了手。
我將松糕從鍋中取出,切成了八塊。
那年許容說過,他最愛我做的松糕。
我突然有些忘了,這口鍋陪著我有多久了。
哦,是了,如今許府不再是之前那般落魄到僱不起下人了,早已恢復了往日榮光,也自然不需要我了。
不知在柴房站了多久,我慢慢拿起一塊松糕,咬了一口。
奇怪,今日的松糕有點苦。
「嘭。」
柴房門被推開。
幾片雪花夾雜著冷意落在我脖子上。
許容走進來了,白袍裹著的冷意並不比風雪暖多少。
他瞳孔黑漆如墨,一如既往深不見底:「阿玥。」
他說:「阿玥,你若不許染染進門,那你就走吧。」
他也深信不疑我善妒。
他指尖夾著一紙休書,言簡意赅,那對著阿姊時動容的神色在我這裡化為一片冷寂古潭。
我抬頭看著他。
他也看看我。
沒有猶豫,沒有動容,沒有多年的夫妻情深,他眼底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良久,我輕聲說:「好。」
許容似乎正要松一口氣。
我從他即將放下的手中抽走那紙休書,邁開腿繞過他。
他渾身一震,僵在原地。
我走到柴門口,風雪撲在我臉上,我將休書塞進袖中:「對了,阿容。」
「今日的松糕忘記放糖了。」
2
我早就沒多少東西留在府中了,隻是簡單收拾打包。
許容站在梅花樹底下,好像不信我會走那樣,見我轉身時,他忽然也背過身去。
我走出了許府。
天像睡不醒那樣,昏昏沉沉一片。
一片片雪花裹著寒意和蕭瑟,飛落枝頭、牆角、衣帽上。
我裹緊衣裳,眯著眼望著漫天飄雪,忽然想起嫁入許府第二年。
那年,許老爺因受朝中人牽連入獄,府中頂梁柱倒了,許家大少爺為營救老爺出獄四處奔波,從馬上摔落意外離世,老夫人急火攻心病倒,而許容自小病弱,也受風寒臥病在床。
那時府中一片蕭瑟,也下了似今日這般的大雪。
許容病中緊緊抓著我的手,咳嗽說:「阿玥,你待我真好。」
「若我能好起來,今後你我夫妻二人,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是啊,是啊。
我待他真好。
好到我曾天真的期望,他自此就將阿姊放下了,真會與我白頭偕老。
「少夫人。」
身後忽有蒼老聲音輕聲叫我。
我回頭,是府中老僕。
他將一個青色布包裹塞給我,話語裡有憐憫:「還有一些東西,少夫人忘了帶,險些讓你阿姊燒了。」
我接過手,道了句謝,又說:「秦伯,不必再喊我夫人了。」
包裹有些沉。
我想再看一眼許府,眼皮掀起時,卻又別過了頭。
秦伯問我:「小姐今後往哪裡去?」
哪裡去?
我恍惚了一下。
好像哪裡都沒有家了。
那就,去哪裡都好。
我慢慢朝前走去。
去再不必與他們相見的地方。
離開前,我隱約聽見阿姊聲音從府中傳出:「許容,你如今說話不會結巴了诶?」
3
我不知自己漫無目的地走了多久。
路過一片片田野,走過一座座小橋,從大雪紛飛走至細細飛雪,路上行人逐漸多起來,時不時扭頭疑惑地看我滿身落雪。
後面,我搭了一條船,船開了許久,下船後,我又走了好一段路,終於感覺到了疲憊。
我沒問人這裡是到了哪裡,似乎到哪裡都不太重要了。
我隻知道,一定離許府很遠很遠了。
我去了一家客棧,昏昏沉沉倒下就睡。
客棧不大,老板娘很是大方溫和。
後面躺著躺著,我覺得自己似乎燒起來了,頭沉沉如裝了石頭,又尖銳疼痛。
迷糊中,我聽見老板娘喊我的聲音,接著是她腳步匆匆進來,摸著我額頭「呀」了一聲。
不知多久,又有一條涼毛巾敷在我額上。
一些零零散散的記憶逐漸撥雲見日般清晰起來。
4
我家早年經商,和許家世交,阿姊和許容自小訂下娃娃親。
阿姊自小聰慧漂亮,宛如薔薇嬌豔,而我與她相比,自然相形見绌,不止爹娘更偏愛阿姊,街坊鄰居也更喜歡阿姊。
但臨到該和許容成親時,阿姊卻哭泣鬧騰,不願嫁給許容。
她說:「許容不過家中庶出,他打小就病恹恹的,還結結巴巴,我不喜歡他!」
爹娘向來疼愛阿姊,無奈隻得重和許家說好,由我替阿姊嫁給許容。
我從不覺得難堪,甚至覺得有些慶幸。
那是許容呀。
是我自小就偷偷喜歡的少年。
大婚那日,許容掀起我的紅蓋頭時,我見到他眼裡藏著絲縷妄想般的希翼,隻是那縷星光,在徹底看清我的面容時,開始黯淡熄滅。
他勉強笑道:「阿玥,是你啊。」
我怔了良久。
他明明早知道嫁的人是我的。
他抱著的幻想,就如之後的我,在許府那樣,也曾抱著不切實際的妄想。
5
我昏昏醒來時,心善的老板娘還在幫我換毛巾,她說:「姑娘一個人孤零零的,怎麼就到這兒來了?姑娘沒有夫家麼?」
我怔了片刻,說:「丈夫死了。」
老板娘憐憫地看我一眼:「可憐無依無靠的。」
她提到「無依無靠」時,我呆了呆,忽然笑出聲來:「不,不可憐。」
自我小時,娘親總和我說:「玥兒,將來你若是嫁人了,定要好好服侍夫家,孝順公婆,你若是出嫁了,夫家就是你的依靠了。」
說得多了,連我自己也慢慢相信:倘若我出嫁了,嫁一人,就隨一世,永遠不變。
所以當我嫁給許容開始,我就認定了此生就是這樣了。
哪怕當許家潦倒時,家中無人可依靠時,我也從未想過離開。
許老爺入獄,我為他東奔西跑,營救他出獄。
老夫人和許容病重,我勤勤懇懇地照料他們。
就連後來許家改從商,也是我想盡辦法,依靠從當年爹娘經商中學來的經驗,一點點慢慢幫許家生意做大。
後來我爹娘在運貨中遭遇劫匪殺害,家族中但凡男子都在爭奪財產,四分五裂,那邊早已不是我家了,我更將許府當成餘生的依靠。
老板娘驚訝地看著我。
我無聲笑了笑:「他從來給不了依靠。」
直到老板娘額頭的毛巾為我敷上那一刻,我才驀地想起來。
想起這些年來,但凡我生病時,他何嘗為我遞上哪怕一碗熱粥?
所有的苦難都是我一個人走過來的。
他從來給不了一點依靠。
哪怕如今落魄到這般地步,我甚至都覺得,比在許府要輕松溫暖得多。
老板娘細細地打量我。
我坐起身來,同她道了謝。
老板娘笑起來,眼尾的魚尾紋有幾分溫暖,她摸了摸我額頭,說:「姑娘,你回頭看看。」
我轉過頭。
窗外雪停了,冬日的暖陽輕盈灑落進木窗。
我抬起手來,暖陽在指甲蓋上泛起瑩亮如夢的光。
6
從客棧出來後,我沿著長街慢吞吞走著,不時扭頭觀看路旁商鋪。
路過一家酒樓時,裡頭傳出一道罵罵咧咧女聲。
我往裡看去,見櫃臺處站著個紫衣中年婦女,墨發挽起,眉眼銳利,氣勢凌厲,手中拿著賬簿指著賬房先生罵:
「昨天又喝酒了是不是?這是第幾次這樣了?要不是我今早留了個心眼來瞅瞅這賬,又得害咱酒樓虧多少錢?」
「老劉啊老劉,不是我不講理,隻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犯錯,我也不能再裝眼瞎看不見了,這袋子裡的錢你拿著走吧,唉!」
賬房先生眼圈烏青,神色半醉不醒模樣,大概自知理虧,也無話可說,隻好默默低頭拿著一袋錢走出酒樓了。
老板娘還在嘀咕:「今年是怎麼了?請的賬房先生沒一個靠譜的,敢情是犯了太歲?」
我轉身朝酒樓裡走去。
這家「賀月樓」是當地頗有名氣的酒樓,我本以為我這副有些邋遢的模樣走進去,會被小二趕出來。
不曾想小二見到我,隻是愣了下,隨即仍舊笑臉相迎:「客官,請進!」
我徑直走到櫃臺前,低聲道:「老板娘,這算賬的活兒,也許我能試一試。」
老板娘聞聲抬頭看我,眸底詫異一閃而過。
她將我上下打量片刻,卻也沒懷疑我,笑了笑,又從櫃裡翻出一本舊賬簿遞給我:
「那好,你且試試?」
半個時辰後,我將賬簿遞給老板娘。
老板娘接過賬簿,擰著眉頭翻看,越翻眉頭越鎖起來。
我心頭也跟著她鎖眉的動作敲鑼打鼓,生怕出了什麼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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