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個護在我身前,力證我的清白,最後被綁了扔進江水中的絮絮。
我們主僕倆,竟然做鬼都做到一起去了。
絮絮離不開枯井,隻能趴在井沿,抬頭笑著望我,好像怎麼都望不夠。
我也盯著她笑。
嚇壞了謝半春。
他看不到絮絮,聽不到絮絮說話。隻能瞧見我神情詭異的看著井口,面上浮現他不曾見過的慈愛笑容。
但他可以判斷現在至少是安全的。
於是他搬來一個凳子,手上拿著書。
謝半春在我身邊坐下,一邊等我解決井中女鬼,一邊闲闲翻書。
……謝家,沒有正常人。
13
絮絮趴在井口絮絮叨叨。
「我被扔進河中,沒多久就死了。屍體隨江水逐流,過了不知道多久,被人打撈起。」
「他們把我的屍體放在祭臺上,開壇做法,將我的靈魂逼出。我這才見到了做這一切事情的主人。」
「是大公子。小姐,是謝矣大公子。」
說到最後一句,絮絮還有點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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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謝矣的名字,我下意識望了一眼謝半春。
書冊正好翻過一頁的謝半春察覺到我的目光,抬頭對我一笑。
「大公子說,我是含恨而死的,又溶於江水,鬼差最煩處理我這種,懈怠了點,正好讓他找到了我。」
我問:「謝矣搞這些神神鬼鬼的,到底要做什麼?」
絮絮搖搖頭:「我到現在也不是很清楚。當年大公子找到我後,告訴我小姐你已經死了,問我還想不想見到你。」
說完絮絮一歪腦袋:「小姐知道我怎麼回答的嗎?」
她笑意促狹:「我反問大公子,你想再見到小姐嗎?」
我呼吸一緊。
絮絮吐出一口黑水,繼續笑著:「當時啊……」
——當時。
即便是魂體,小丫鬟的魂魄也是遍體鱗傷。
她隨著屍體在河上漂流近百日,不知這百日來到底發生了什麼,隻知抬頭看去,往常風姿卓卓的大公子枯坐黃木椅上,面無表情地盯著魂魄離體的自己。
絮絮四處張望,想找一找自己的小姐。
尋常大公子在前廳見客,自家小姐便會躲在一旁的屏風後。要麼看書要麼畫畫,聽兄長談論政務。待到人離開,再笑著出來與兄長分析時事。
絮絮自己呢,要麼是趴桌子上打盹,等小姐輕輕拍醒自己;要麼吃著小姐備好的瓜果,聽她和大公子說著一個字都聽不懂的話。
她隻懂一件事,自家小姐和大公子真配啊,不愧是兄妹。
整個京城,沒有比他們更配的,璧人了。
而今小姐不見了,大公子頭發半白,沉默許久開口,往常如珠玉相擊好聽的聲音,現下頓挫無比。
「你是忠僕,可以為了小姐的名聲去死。現在,你願意為了小姐,再多受苦百年嗎?」
受過苦,當了鬼。但絮絮還是那個被縱著長大的小丫鬟,她聽到大公子的詢問,第一反應竟然是,大公子說話還是這麼冷漠不好聽。
不過也是,大公子連老爺都不給好臉色,隻對著小姐才會笑一笑,更何況自己這個小丫鬟。
想到小姐,絮絮的勇氣又多了些:「隻要為了小姐,什麼我都願意做。大公子,你呢?你想再見到小姐嗎?」
片刻寂靜後,他聽到大公子松了一口氣。
他笑了。
雖成了水鬼,但絮絮肚子裡的黑水好像吐不完似的。
一段百年前的對話,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半日才完。
「之後就是小姐你看到的這樣,大公子將我送到這裡,讓我在井底等著,說你一定會來。要是實在難受,哭一哭就好了。」
哭一哭,就好了。
——當初謝矣來到丞相府,除了花窗後的輕笑,他整日冷臉蹙眉,整日沉默不語,整日隻在廊下望花鳥蟲魚。
我高聲喊他的名字,他不理。我笑話他,他不氣。我給他搜羅好玩的物什,他不應。
後來母親忌日,父親去赴宴徹夜未歸,我抱著胳膊坐在臺階上等。
晚上很冷,但我一定要等到父親回來,絮絮怎麼勸都沒用。
最後是謝矣帶著大氅坐到了我身邊,我掉頭,看著謝矣,「我很難受,很想哭,但哭不出來。你替我哭。」
我在用謝矣最討厭的語氣命令他。
謝矣一怔,他低頭抿著嘴,不說話。
「你哭出來,我就舒服了,我就系好衣裳回去。」
最後我像是喃喃自語:「你哭一哭,我就好了。」
謝矣還是像個木頭。
我不再理他,哆嗦著胳膊要挪開時,手卻被他拉了過去。
謝矣的手指越過絲滑的布料握緊我的手腕,另一隻手緩緩打開我的掌心。
夜風很涼,他的手卻很溫暖。
像是惡作劇的報復,謝矣忽然靠近,我嚇得下意識要後退,卻被他一把錮住肩膀。
呼吸勾纏,我從未如此慌張,但眼前的謝矣卻從未如此柔軟。
我愣住。
說是柔軟,謝矣的神情更像是脆弱。
像是終於找到了發泄口,他抬眼看我,眼淚一滴滴砸在我的掌心。
夜風呼嘯而來,我卻覺得掌心滾燙。
當年掌心的滾燙,一如此時心頭。
我問絮絮:「他讓你等到我出現,然後呢?」
絮絮朝著謝半春腳邊的畫卷努努嘴:「大公子說,他在畫卷上扣了你的東西,讓我還給你。」
說完又多看了幾眼謝半春。
我目光剛跟著飄過去,認真看書的謝半春立馬感知到,抬頭雙眼亮晶晶:「要用上我了是不是?」
「……展開畫卷。」
謝半春不懂但照做。
絮絮輕輕笑:「小姐,閉上眼睛。」
14
廢園中旋地而起一陣東風,吹得檐下鈴鐺清脆作響,將我吹入畫中。
畫中世界本是蒙蒙一片,因著我心頭的滾燙,點點開始清晰。
我像個看客,看著眼前逐漸鋪開的世界。
——謝府的二小姐拿著自己的風箏,欲找兄長幫自己畫些好看的景致。
遍尋不到後,二小姐想起兄長書房裡那個神秘的暗室。
她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打開機關,想給兄長一個驚喜。
卻看到了至死不忘的畫面。
昏暗的屋子裡,掛滿了畫像,有的被長期摩挲已泛起紙刺,有的墨跡還未幹。
一幅又一幅,掛不夠。
而畫卷堆疊的盡頭,高大清瘦的身影,正落筆最後一撇。
「哥、哥哥?」
二小姐望著滿室的畫像,聲音顫顫。
身影一頓。
繼而回身。
這是藏在畫卷最深處的秘密。
是最初被撞破的愛慕,是最後被打碎的禮教。
此刻我與當年的二小姐一起,向前奔去。
可畫中世界卻在此刻崩塌。
我沒能看到輾轉心頭百年的身影回眸。
但那些畫卷中的一雙雙眼瞳,或喜悅或哀愁、或嬌嗔或暴怒,在我眼前全部活了過來。
我尚未來得及反應,眼前天光大亮。
我睜開眼睛。
雙眼的兩竅,回到了我的身上。
15
謝半春看著手上化為齑粉的畫卷,眼中先是有我看不懂的疑惑迷茫,他歪著腦袋,最後抬頭看向我,像是確定了什麼。
繞著絮絮周身的黑氣漸漸散去,她守了幾百年,哭了幾百年,終於自由。
「小姐,我要走了。不過賴在人間太久,我可能要從畜生道做起。大公子替我算過,至少要過三世我才能重新做回人。小姐你一定要乖乖活過來,再活得長命百歲的,這樣說不定你隻要活兩世,就能再等到絮絮啦。」
當初我接受不了母親的離世,各處搜羅方士古籍,仔細翻閱,卻不得緣法,隻得拋諸一旁。後來知曉七竅復生之法,卻死在了「長明燈聚魄」這一步上。
為此我鬱鬱許久,謝矣哄了我半年才好。
而今四竅回身,我再傻也知道是謝矣暗中布局了一切。
更知道他選中絮絮的目的。
他清楚地知道,我不會再想活了。
因為當初是他親手逼死了我。
十八歲那年,母親的棺椁被人刨出。
開棺前,我掙脫桎梏,看著坐在高臺上,冷眼回望我的謝矣,在流言蜚語中一頭撞死棺材上。
所以謝矣選的第一個至親,就是我無法拒絕的絮絮。
他半哄半騙,將絮絮扣在井底,用她的鬼氣養著畫卷裡的兩竅,我不拿回兩竅,絮絮就無法轉世投胎。
隻是他沒有想到,我誤打誤撞,先遇到了許眉夫婦。
我笑道:「我一定長命百歲,運氣好的話,下一世我們就會見面了。反正人群裡最愛吃最愛睡,最絮絮叨叨的那個小姑娘就一定是你。」
隨著絮絮的自由,繚繞謝家老宅的鬼氣也漸漸散去。
投胎前,絮絮望著謝半春。
猶豫問我:「小姐,我想問很久了。是我在井底當水鬼當太久當太傻了,還是世上本就有容貌相似之人?」
「這個謝家的小輩,怎麼和大公子長得一模一樣啊?」
16
從前闖入墓室的人,除了方士,都會先中我的招,缺個胳膊少個腿。
這次察覺到又有宵小闖入,我正要引招過去。
卻在後生的容貌被長明燈照亮的一瞬撤了所有力道。
更是由於太過震驚,力量反擊到我自己,長明燈一晃,被後生撞倒,將我摔了出去。
但對上後生的眼睛,我又清楚,他不會是謝矣。
畢竟清澈的愚蠢,也不是誰都有的。
許襟就看不透眼神的區別。
仿佛感應到了我在罵他,梨花簪閃爍一頃。
「尹姑娘,你怎麼啦?」謝半春腦袋湊到我跟前。
我看著他。
看著容貌和謝矣一模一樣的謝半春。
謝矣沒有留下自己的畫像,不是散佚了,而是謝矣不想讓謝半春發現。
自己和老祖宗長得一模一樣。
我伸手。
從他的眼睫撫摸到顫抖的唇瓣。
書生不自覺閉上眼。
我手順著他的脖頸慢慢下滑,伸入衣襟。
探到心髒的位置,狠狠攪動。
謝半春卻恍若未覺,似乎我在輕輕撫摸他的胸膛。
沒有心髒。
謝半春沒有心髒。
17
許眉的夢境裡危險重重,凡人進去沒有庇佑最好也是個重傷,我正要護住謝半春,卻發現他自在坦然,還能見到許眉的記憶。
那時我就覺得不對。
現在來到老宅,歷過絮絮種種,這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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