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說不失望是假的,盛明陽沉默了一下,擺手說:“不了,水就行,最近見了好幾個喝出痛風的,我得節制一點。”
如果是小時候的盛望,一定會說“等瘸了就晚了”。現在他卻隻是點點頭,道:“不是應酬還是少喝點吧。”
服務生端來了花膠鍋底和兩份蘸料盤。盛明陽喝了一口清水,帶上笑意另起了話題:“前陣子去杭州,跟小彭也吃了頓飯,他還跟我告狀呢,說你忙起來日夜顛倒,逮你一回不容易。”
盛明陽口中的小彭全名彭榭,微信名八角螃蟹,這麼多年來跟盛望一直斷斷續續地聯系著。他在廣州念的大學,盛望去找他玩過兩回,他也來過北京。畢業後各自忙成了陀螺,見面闲聊便難了不少。
螃蟹家底不錯,畢業後上了倆月班就受不了管束,跟他爸借了點啟動資金,辭職下海撈金去了。因為夠義氣又能喝能說,居然混得很不錯。
有陣子盛明陽生意碰到了坎,想找人疏通一下關系,兜兜轉轉繞到了兒子那裡,盛望找的就是螃蟹。
兩邊一串,盛明陽自動跨了個輩分,跟螃蟹成了生意伙伴。
“還行吧。”盛望撥好醬料,把空盤遞給服務生,“他上次當爸爸了在那幹激動,我不是陪他聊到了凌晨三點麼。”
盛明陽笑起來,從手機裡翻了個幾張照片劃給盛望看:“你看過他那小孩沒?我那天去見到了,眉清目秀,挺端正的。”
“這才幾個月你都能看出眉清目秀了?”盛望沒好氣地說,“當年你還說政教處的徐主任長得端正呢。”
盛明陽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哪個徐主任,然後便愣住了。
這些年他們父子之間見面聊天,很少會提到附中的人和事。那就像一塊禁區,隻要提了,十有八九會以沉默收場,盛明陽不愛自討沒趣。
這是盛望第一次主動提及,還是以開玩笑的口氣。盛明陽心裡莫名一陣發酸,就像撬了很久的巖石終於有了松動的痕跡,他這個做爸爸的幾乎有點感動了。
花膠雞濃稠金黃的湯汁在鍋裡汩汩沸著,服務生給他們燙了和牛,分夾進兩人的餐盤裡。盛明陽在騰騰的熱氣中低下頭,因為吃得匆忙,還被燙了舌尖。
他連喝了幾口水,想把話題和氛圍繼續下去,於是逮住螃蟹一陣深挖。聊他怎麼一畢業就結了婚,聊他跟他爸打的借條到今年終於還清了,聊他一家三口長了一張臉,都很有福相。他爸媽最近什麼事也不幹,天天圍著孫女轉,要星星不給月亮。
興致上頭一不小心就聊進了雷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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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明陽說:“你什麼時候也給我弄個小玩意,爸爸就可以金盆洗手享享天倫之樂了。”
他也就是話趕話蹦了這麼一句,說完就覺得不太妥當,看到盛望停頓的筷子,更有點後悔。但礙於服務生還在給他們燙肉,他又緩緩松了一口氣——還有外人在,盛望不至於說什麼太過的話。
盛望隻停了一瞬,便繼續蘸起了料。吃完那口又喝了水,這才擱下杯子說:“這個可能不行。要不我給你弄隻貓,或者以後領一個回來,想要孫子或者孫女,你說了算。”
盛明陽剛夾起一筷子牛肉,聽到這話便頓住了動作。他懸著筷子僵了幾秒,緩和地笑了一聲:“行,你還小,我知道你們這年紀的人都這樣,問就是沒有,再問就是不要了。先不說這個,等以後——”
盛望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卻很平靜:“以後可能也是這樣。”
盛明陽抬起眼,正要張口,盛望又道:“江添回國了。”
沉默瞬間在父子之間蔓延開來。盛明陽終於沒了胃口,擱下筷子。他朝服務生掃了一眼,對方目不斜視燙完了最後一片肉,夾進餐盤,說了句“慢用”便識時務地走開了。
那一瞬間,時光仿佛又倒流回了數年前的那一天。他們也是這樣沉默著坐在車裡,直到其中一個主動開口。
當初是盛明陽,這次是盛望。
他說:“就前幾天的事,他回國做項目,我們在飯局上碰到了。”
盛明陽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皺著眉,良久才接話道:“然後呢?”
“你今早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在他那裡。”盛望停頓了一會兒,坦然地說:“我還是喜歡他,還是打算跟他在一起。”
盛明陽擱在桌上的手指抽動了一下。
某一瞬間,他想,如果不是在這樣的餐廳就好了,如果周圍沒有這麼多人……但緊接著他又意識到,那又能怎樣呢?盛望再也不是那個他一拽就走的少年了。
再然後,另一種認知漲潮似的從底下翻湧上來。他終於知道為什麼盛望接電話的一瞬間是帶著笑的,也終於知道為什麼巖石開始松動了。
很荒謬,他作為父親,一邊在忐忑期待著這一天,一邊又想把這些摁回去。他想要結果,不想要那個原因。
但這並不由他說了算,他隻能選擇全盤接受,或者粉碎徹底。
盛明陽盯著桌面上的某一點出神許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抬眼道:“如果我還是以前那個態度呢。”
“很正常。”盛望說,“你如果說換就換我反而比較意外。但是我想說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你那時候說,讓我告訴所有人我喜歡男的,看別人什麼反應。”盛望很淺地笑了一下,說:“你這幾年不在這邊,可能不知道。我跟很多人說過了,隻要有人問,我就敢說。結論挺奇怪的,沒有一個人指著我說你是不是瘋了。”
盛明陽忍不住道:“那些都是外人,外人當然不管你!”
“所以外人都不在意,家裡人擔心的是什麼呢?擔心我被人說荒唐、變態?這個邏輯很奇怪啊不覺得麼?”盛望收了笑,有點無奈地說,“爸,除了你,我真的再沒聽人這樣跟我說過了。”
盛明陽瞬間沉默下來。
許久過後,他握著杯子沉聲道:“那是當面,你怎麼知道人家背地裡不說?”
“大街上的人那麼多,每天背地裡說的話數都數不清。這個人圓滑、那個人木訥、這個人太高、那個人太矮,這個人厲害金光閃閃,那個人廢物一無是處,就是背地裡說我喜歡男的,跟我剛剛那些話有什麼不同麼?誰不被說?”
盛明陽沒了話音。
盛望看著他,又說:“那時候你還問我,如果不覺得荒唐,為什麼會難過。還能為什麼呢,爸?”
盛明陽當然清楚是為什麼,隻是在質問的時候偷換了概念。他對江添說過“盛望心軟”,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兒子為什麼難過。
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輪回。為了讓他高興,盛望這幾年再沒高興過。現在卻輪到他小心翼翼,隻想換盛望笑一下了。
盛望說:“我現在敢去公墓了,也敢跟我媽說我喜歡江添,我想跟他在一起。我覺得我媽應該不會罵我,可能還會跟我說新年快樂。”
他默然良久,抬眼對盛明陽說:“你會跟我說這句話麼?”
有那麼一瞬間,盛明陽幾乎要開口了。但也許是沉默太久,口舌生了鏽,他心裡酸澀一片,卻怎麼也說不出那四個字。
盛望也沒有逼迫,他有著成年人的體面和圓融,又跟少年時候一樣心軟。
他們近乎沉默地吃完了這頓飯,盛望本想開車送他回去,盛明陽卻說雪天路滑,讓他不用來回折騰。
可能父子就是這樣,想聽的話打死說不出口,無用的嘮叨又總是一堆。最後還是盛望替他叫了一輛專車。
盛明陽上車的時候,盛望站在車窗外替他扶著門,臨行前對他說:“爸,新年快樂。”
這話扎得他心裡一陣密密麻麻的難受。
盛望在店前澄黃的光下站了一會兒,直到那輛車沒入長街連成線的尾燈流中。雪停了一個下午,這會兒又漫天遍野地下了起來。盛望拉高了圍巾,正要往停車場走,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撐著傘從天橋上下來。
那人和少年時候一樣,喜歡敞著前襟,在北方的夜裡顯得高瘦又冷清。他的大衣衣擺被風吹攪得翻飛起來,雪沫打在上面,洇出星星點點的湿痕。
他順著臺階走到店門前,掃掉前襟的雪衝盛望說:“又不打傘,淋得爽麼?”
盛望僵了一晚上的眉眼終於舒展開來。他晃了晃手裡的鑰匙說:“我開車了。”
“你怎麼過來了?”盛望跟他並肩往車那邊走。
江添指了指對面的商業區:“剛好在那邊吃飯,看到你說洋房火鍋就過來了。”
“幸虧我站了一會兒,不然你要追著我車屁股跑麼?”盛望說。
“我瘋了麼雪天追車。”江添不鹹不淡地說。
“顯得感情比較深。”
“算了吧。”
盛望闲著的那隻手默默伸出一根中指,還沒抻直,又被他哥精準地摁了回去。
“工作聊得怎麼樣?”江添問。
盛望坐進駕駛座,悶頭系著安全帶。他發動了車子,掃開擋風玻璃上薄薄的雪層,匯入大街的車流中才開口道:“其實不是工作,我爸找我吃飯,我順便跟他又出了一次櫃。”
江添對於“盛明陽單獨找盛望”幾乎有心理陰影,一聽這話當即皺著眉看過來。
盛望心說要不然我先踩油門再開口呢,他騰了一隻手擋了一下江添的眼睛,說:“我開車呢,雪天容易出事故,不要用視線幹擾我。”
“那你騙我說工作?”
“我知道錯了,正在坦白從寬啊。”盛望狡辯道。
江添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心說哄誰呢,你知道個屁。
“主要我一個人去那是跟老同志講道理,兩個人就是示威了,他不得掀鍋啊?”盛望笑著看著前方車流,片刻後又認真地說:“放心,不會像那次一樣了。”
過了好久,江添才慢慢放松下來,沉沉應了一聲:“嗯。”
盛望說:“我爸好像有點松口了。”
第102章 絕育
他當然知道盛明陽不可能在一頓飯的時間裡想通, 但他能感覺到對方的動搖和遲疑, 這就足夠了。返回的路上, 他慢慢變得高興起來,甚至有點不經意的興奮。但很快他又想到了另外兩個人。
“江阿姨和丁爺爺什麼時候過來?”盛望問道。
江添回復消息的手指頓了一下,說:“還有一陣子。”
在他回國之前, 丁老頭所在的療養院跟旅行社合作,給一群症狀類似的老人家安排了一場旅行式療養,保持心情放松, 旅行方式也以修養調理為主, 不會吃力勞累,玩幾天歇一陣。江鷗跟著過去了, 一方面照顧老頭,一方面自己也能放松舒緩一些。
按照行程, 他們到北京就要月底了。
盛望想起江鷗曾經歇斯底裡的樣子,依然心有餘悸。但他也記得江鷗最初溫柔可親的模樣, 幾乎把他當成了親兒子慣著。
都說旅行能解壓,況且人的本性在那裡,怎麼也不會由善變惡。所以他一邊忐忑, 一邊又抱有一絲期待。盛明陽都開始松口了, 江鷗應該不至於毫無軟化。
這樣想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隻等時間。
盛望心情不錯,開車繞去了石景山。
江添對於北京的路線並不熟悉,但再怎麼不熟也不至於分不清東西南北, 起碼路標上的字還是認識的。
他盯著碩大的路牌問道:“你要回去?”
“拿點換洗衣服。”盛望已經毫不客氣地把江添那裡當成自己的地盤了,兀自決定了要在那裡消磨掉元旦最後的假期,說完才想起來房屋主人就坐在旁邊,又假惺惺地問道:“我這兩天住你那行嗎?”
江添其實很享受他這種強佔地盤的行為。車外燈光星星點點,晚餐的酒後勁有點大,他靠在副駕駛椅背上,嗓音很淡,懶懶地逗著盛望:“給個理由。”
“你還拿起架子了?”盛望想了想說:“我想去撸貓,這理由行嗎?”
江添淡淡道:“駁回。”
盛望:“它都叫望仔了,我還沒權撸啦?”
江添:“嗯,沒權。”
盛望想也不想改口道:“那我撸你行嗎?”
說完他感覺哪裡不對,緊接著車內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盛望掙扎了一下:“不是,我沒有要當街耍流氓的意思,要不換個動詞?”
“摸?算了。”
“玩?也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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