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可能,這不可能,你怎麼可能知道?」
畫押之後,萬念俱灰的蘇老板被帶回大牢。
正好和我阿娘關在一起。
他喃喃自語片刻,忽然眼底兇光一閃,轉頭就給了同牢的阿娘一巴掌。
「他們怎麼會知道,肯定是你說的。」
阿娘捂臉哭泣。
正好看到我,態度已截然不同,撲過來求我。
「阿妙,我是你娘親,你難道真的忍心我在這裡受苦嗎?我也是不得已啊,這個老東西早就看上了你,他逼著我給你下藥,他說他一定會好好對你。」
「那阿娘,他好好對你了嗎?」
「阿妙,你是姐姐,長兄為父,長姐為母,照顧弟弟妹妹不是應該的嗎?」
「我是母?那娘親是什麼?寄生蟲嗎?」
我轉頭向外走去,身後是蘇老爺的叱罵,而已絕望的阿娘卻絲毫沒有找回當初打我的勁頭。
她隻捂著頭,哭泣,求饒說:「老爺,她不行,不是還有我那二姑娘嗎?她們好歹也有三四分相像啊!」
但凡她有一分當初殺我的勇氣。
我閉了閉眼,抬腳沿著逼仄狹小的地牢通道向外面走去。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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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天牢,外面陽光刺目。
天牢入口正半躬身站著縣令和裴季真。
縣令滿頭是汗。
地上是扔得到處都是的金銀錠。
一看就是行賄失敗。
裴季真隻是懶洋洋翻著手上的賬本和證據。
縣令一下跪下來:「裴大人,之前那些貪贓枉法,都是誣陷啊。」
裴季真抬眸涼涼看了他一眼。
縣令聲音小了一點:「有些是真的冤枉啊。大人,大人,我將功補過,給我個重新做官的機會吧。」
他求完裴季真,見他無動於衷,轉頭竟來拉我。
「江娘子,姜大姑娘,裴大人聽你的——你幫我美言幾句啊,咱麼同一個縣的啊,還有,我這一路派人接你回來都是好吃好喝的——都是誤會,誤會。」
「縣令大人未免太高看小女子了。」
縣令愣了一下:「不不不,應該的,您和裴大人關系親厚,是我之前有眼不識泰山……早知道您就是他的未婚妻,打死我也不會受那蘇世昌的威脅,鑄下大錯啊!」
「什麼未婚妻……」我說到這裡,忽然福至心靈。
一個念頭冒出來,我猛然轉頭看向裴季真。
他正好整以暇看著我,微微挑了挑眉。
26
裴季真第一次鄭重介紹。
季真是他表字,他本名裴章,莘莊人。
腦子裡有一瞬微微嗡了一下。
他說是因為我沒問,他才一直沒找到機會說。
所以一開始他就知道我的身份。
所以他在京都並不是什麼偶遇和路過。
他就是來找我的。
上一世交錯的記憶連同這一世的相處湧入腦海。
我想起他斷了手臂沉默給我遞信給我的模樣。
大概是一場大戰後,他來見我最後一面。
然後沒有飲一杯茶,沒有多說一句話,隻道了一聲珍重。
一直死寂的心忽然有一瞬難言的情緒。
又有幾分暗惱。
「所以裴大人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裴章命人將縣令「請」了下去。
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對玉佩。
一個是我曾經當掉的。一個是他的。
合攏在一起就是信物。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你七歲。你的阿娘買了一塊好料子回來。你阿娘留了一半做衣裳,妹妹要了一身衣裳,你弟弟預留了一塊做鞋子,輪到你了,你阿娘說料子不夠了,給你一個手絹吧。」
「你明明很喜歡新衣裳,但卻看了弟弟妹妹,說你早就想要一個手絹了。」
「我那時候就在想,這麼好看的妹妹,以後要是和我一起,我一定什麼都讓她先選,選自己喜歡的。」
「後來十四歲,我爹娘相繼病逝,家道中落,那年我最後銀子買了送去你家的年禮被你阿娘退了回來。」
「街坊都說,我家沒落,如今我連自己都顧不住,怎麼可能有人願意把女兒嫁給我。我不信,江伯伯向來很好。我從莘莊走到了覃縣,伯父出門,你家裡沒有一個人理我。是你在廚房蒸了一份雞蛋羹給我。你娘後來罵你吃裡扒外,弟弟都還沒吃,自己就到處送人。你說這個月你都不要吃雞蛋,都補給弟弟……」
「我當時就在想,以後我一定要給你很多很多吃的。」
「後來去了北地,混了幾年,因為識字,先進去做了文書,但文書升遷太慢,要想在你及笄後盡快迎娶,還得要軍功。所以,我就棄筆從戎了。」
「運氣很好,幾場仗沒死,又救過上峰一次,後來提拔成了什長、隊率、百夫長——再後來,就是鎮北將軍的人突圍求援,我賭了一把,然後在交城遇到了你。」
他說得好像很輕松,就像在京都長街上的酒家。
「後來大勝,我心裡很痛快。得了獎賞第一時間就來了交城。但你已經走了。再後來,我去了覃縣,再費了點功夫去京都……但你說你喜歡熱鬧。」
「事情就是這樣。這個聘禮按照悔婚的流程是應該退回男方的。但玉佩是阿妙你當掉的,要不要贖回來——當票仍在你手裡,你可以遲點告訴我。」
他說到最後,臉已經轉到了旁邊。
向來從容不桀的臉上也有了微紅。
27
檢舉的信箋送到吏部第三天,知縣就被革職查辦了。
新來的縣令雷厲風行,第一件事就是審理牢中的積案。
蘇家送去的禮還沒到縣衙門口就被扔了出來。
蘇世昌因虐殺奴婢和良妾,加上行商無良,甚至同北蠻交易,數罪並罰,他首當其衝被判斬立決。
家中財物充公。
我娘作為妾室,贖身不得,隻好繼續跟著破落的蘇家過活。
而在秋天,妹妹姍姍來遲的及笄禮到底到了時間。
隻可惜,蘇家根本沒有錢給她辦理。
她哭鬧中,被狠狠打了一頓。
不久,她又被發現早就和蘇二公子蘇承有見不得人的關系。
她一心愛慕這個蘇承,為了他毫無底線。
無媒苟合,又加是蘇家醜聞,被家法處置後,最後她進了蘇家賣掉的別莊旁的白雲庵「修身養性」。
蘇家隻剩下我娘。
我娘做妾沒多久,蘇家因為邊城損了不少銀子,所以基本沒得到什麼好處。
原本的僕役所剩無幾,她不得不開始幹越來越多的活。
她終日哭哭啼啼,但如今沒人買賬,她便開始逢人就說。
「莫欺我現在窮,我女兒有錢,我女兒做生意賺了很多錢。她早晚會來找我的。」
聽得人就笑她:「你哪個女兒啊。被你逼著做妾跑路的女兒,還是被你親手絞了頭發做姑子的女兒啊。」
我娘就說不出話來。
孫嬤嬤跟著她,也吃足苦頭。
兩人最終開始起了龃龉。
最後孫嬤嬤要走,我娘不肯,但她不是孫嬤嬤的對手。
於是她叫來我那已長個子的傻弟弟,將孫嬤嬤按在房中。
這一按就按出了事,孫嬤嬤晚上從房中出來,我弟弟還在後面赤身追著。
她氣得大哭大罵:「你姐說的沒錯,你就是個蠢貨!我都可以做你奶奶了啊!」
我弟隻會嗷嗷叫:「奶,奶。」
再後來,蘇家沒人,我弟看上了細皮嫩肉的蘇承,天天追著他跑。
他雖年紀不夠大,但力氣足夠。
在一次蘇承醉酒之後,被我弟弟壓著悶死在了床上。
蘇家大亂,我娘為了毀滅罪證,直接放火燒了蘇家。
她被抓住的時候已經瘋瘋癲癲。
嘴裡隻有一句話:「終究這家子要活,我們也是不得已。」
而我妹妹知道這個消息,直接氣瘋了。
她從廟中跑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將我娘打了一頓。
「要不是因為你,他怎麼會死!!」
我娘轉頭木登登看她,嘴裡叫著:「阿妙,阿妙,你來接娘了嗎?」
我妹妹嫌棄躲開,和她在大街上拉扯。
我娘眼神忽然變了:「不對,你不是阿妙。我的阿妙,從小就乖,最貼心了,從來不會扯我, 我說的話, 句句聽。」
她開始打我妹妹:「壞東西,從我阿妙身上下來, 從我阿妙身上下來。」
我在樓上看了很久。
最後道:「將她們一起送進白雲庵吧。」
28
裴章伸手牽住我的手:「好。」
覃縣的街道依舊熙攘。
但是這一次,我不再用擔心在人群中才能隱匿自己得到安全。
我也想去看塞外盛夏的草地,滿地牛羊。
還想去看川流不息的長河水道,裡面是我今年用特殊法子運到京都的水果。
又是一筆好買賣。
裴章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天天就想著買賣。以後我改名叫買賣算了。」
「好啊, 裴買賣。」
番外
回到覃縣休整好的第三天, 我去找古人劉寡婦。
這一年。
我阿娘因為攀附了蘇世昌, 幹了不少狐假虎威之事。
比如不許街坊鄰居讓劉寡婦洗衣服。
劉寡婦撒潑鬧了兩回,反而吃了官司,被關了幾日出來。
身體早已大不如前。
我去的時候, 家中早已一貧如洗。
能換吃的都用的差不多了。
劉寡婦病了很久。
森冷的屋子裡,沒有點燈。
我在窗邊敲了一會,裡面也沒有動靜。
我進去一看,劉寡婦臉色白得像紙。
她半靠在床上, 不知道是睡著還是昏過去,手上還抓著一個破破爛爛的繡繃子。
她的兩個孩子齊齊睡在她旁邊。
身上蓋著硬邦邦的被子,但臉蛋和手勢幹幹淨淨的, 他們緊緊靠在劉寡婦身邊, 臉餓得很瘦。
我心裡一疼, 伸手去推劉寡婦。
她沒醒, 她兩個孩子倒是先醒了。
兩個半大的孩子一個抓著水瓢一個抓著被子哭。
哭了兩聲,一個大點的抽抽噎噎止住了, 轉頭看了一眼他媽, 他們慢吞吞爬出來,門沒關。
他們站在屋子角落裡,看著我。
我走過去,先伸手抱了抱他們。
浣洗了一整天髒衣的手根本撐不起來。
「「「」大的愣了一下,看我一會, 認出了我來, 哇的一聲哭了。
這時, 方才離開的裴章回來了,手上抱了幾個熱乎乎的包子。
他放下東西, 向我點了點頭, 自行退到門外等著。
兩個小家伙一下撲上去,大口吃起來。
我將他罐子裡面的米粥拿過來,喂了幾勺給劉寡婦,半昏的她終於醒過來。
看見我, 她第一時間眼睛一紅:「阿妙, 你回來了?我不是做夢吧。還是……你是來接我了, 我不能走,我孩子還小。他們還沒吃飽。」
「不是做夢。」我將臉埋在她手上,「對不起, 阿姐, 我回來晚了。」
「阿姐,你給我的錢,賺了很多錢。」
「就像阿姐之前帶我掙錢一樣, 以後,阿姐同我一起,再也不挨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