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竹簾拂動,男子生得英氣舒朗,大方走進,是我久別的娘家阿兄。
「怎麼?高興傻了?」他像兒時那般彈了彈我的鼻尖。
我怔愣看著他的臉,不由鼻酸。
那場噩夢裡,阿兄隨軍剿賊,死在異鄉,還未成親。
「文珺?」阿兄的臉驀然與夢中絕望的臉重合,朝我伸手,哄我別怕。
我定了定神,突然使力拉住阿兄手腕出了內廳。
8
阿兄誇我現在能耐了,偌大國公府都操持得井井有條。
我以為他會講講漠北戰事,娘家如何。
但他講的卻是……裴瑾。
「你這繼子……」阿兄諱莫如深挨近我「你知幾分?」
我蹙眉疑惑「六……槐序他,雖與我疏離,不過品性純良,尊聖賢之風,朝中風言風語不過是嫉妒,阿兄莫信。」
當初裴瑾被我逼得站隊世家,那些清流寒士時常譏酸批文。
罵他逐名利,失文心,兩面三刀皆有之。
阿兄冷哼「說不定是真的。」
「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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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護的,說不得啦?」
阿兄吊兒郎當銜了枚柳葉子,手枕腦後,慢悠悠跟在我身側,聽我問漠北戰事,他回答含糊不清。
「老樣子,裴國公回京養傷後,漠北……不好說,你呢?你怎麼樣?」
「我,我好啊,我很好。」小池亭榭,秋輝正盛,阿兄的眼睛凝視著我,琥珀般蘊流暖陽。
「小騙子。」阿兄眯眼,努嘴示意剛剛廳堂「裴家那些老東西拿你擋刀,那裴瑾正妻未立,就巴巴送些幾個侍妾,搞得你兩面不是人。」
我好笑般睨他「你倒看得明白,無礙,正妻麼……快了。」
阿兄忙問是誰,被我堵回去,笑他自己都還未成親,倒操心別家兒郎婚事。
「嘖,沒良心,哥哥是怕你遭新媳欺負,若是個狠辣的角兒,看你往哪兒哭去。」
我自小是個愛哭的性子,阿兄總以此打趣。
此次阿兄回京述職,帶來母親打的灰鼠貂並紫毡帽毛套各件,秋熱未過,冬衣便來。
我有人惦記,這便很好。
做母親的總為孩子著想,我不由也想起那焦心的「逆子」。
他要娶的豈隻是狠辣角兒,是真真要他命的天魔星。
9
「槐序,槐序兄!」西值門御街,緋袍官員小跑踩飛枯葉,氣喘籲籲攔住裴瑾。
此人名薛應物,兵部主事。
「回家啊?」他整了整衣袍,與裴瑾並排寒暄道。
「嗯。」裴瑾頷首。
「聽說國公爺偶爾能清醒些時了,真是好事啊,國公乃國之重器,我等都心系他的傷病。」
裴瑾拱手回禮,「多謝關念,主母日夜操持,為父盡心,方有今日。」
「是是。」薛應物感嘆道:「國公夫人是镐京有名的菩薩人兒,我家中常誇小孟夫人柔淑恭謹,事事俱細。」
裴瑾眼波不變,緩緩走在秋日裡。
「知槐序你無心紅塵,還替你擋了許多說媒,昨日我回府,正好遇見祖母請孟夫人闲敘,鬧哄哄許多婦人圍著她給你說親,真是左遮右擋,防不勝防。」
薛應物調侃笑道「仙人掉進豺狼窩,不知受了多少指甲傷。」
裴瑾眼睫顫了顫,手指在袖中不自覺摩挲。
她受傷了?
10
國公府花廳。
侍女捧著銅鏡,我偏頭躲過芍藥花影子,照了照,一抹紅痕隱入鬢中。
「她們就是欺負夫人好性兒!」侍女忿忿不平,替我手背劃傷輕柔上藥。
我心有餘悸咽了咽喉嚨,以前隻知道榜下捉婿會大打出手,誰知娘子軍上陣才是真戰場。
「公子也是,非要那白小娘子,夫人有苦說不出,平白受那起子婦人腌臜氣,還說夫人您拿喬,拘著公子娶皇女,哪有這樣的……」
我從鏡中覷了小丫頭一眼「慎言,她們這樣說,你們也跟著饒舌?」
新秋桂子飄香,花廳插屏插花雅致,裴瑾靜靜站在屏後,看著女子嫻靜柔美的身影。
她聲音輕柔悅耳,和誰說話都像羽毛拂動,正為他辯解。
「槐序與那女子年少慕艾,自是不忍她受苦,旁人不知內情,你們難道不知?日後等小娘子進了門,可別再如此說。」
侍女愁道:「公子真要娶她?可,怎麼娶啊,她是罪臣女,裴府剛有了生機,又叫她拉我們淌泥。」
裴瑾隻聽女子無奈嘆氣,「慎言,慎言,怎麼就說不聽呢。」
他看著女子愁眉苦臉訓侍女,勾了勾唇,淺淡笑意一閃而過。
隨即目光凝在她臉側傷痕,沉了沉。
11
建昭十四年,晚冬。
裴家嫡系子孫單薄,國公爺入冬後便醒得少了,新春佳節隻我和裴瑾面面相覷。
「多吃點。」我掩飾尷尬推了道菜在他面前。
裴瑾拿著筷子頓住,我一瞧,是他不愛吃的糯米桂藕。
我心中懊惱,正想撤回去,裴瑾已夾起一塊慢條斯理咽了。
他不是一向不愛這些甜滋滋的東西嗎?
門牆外,蓮花金屏燈一片珠璣,盛世景象,我望著卻是高樓將傾,鏡花水月。
裴瑾隨著我視線望去,忽然說:「镐京金霧濃,不見餓殍屍。」
他低沉聲音響在寬闊亭閣,狹長眼廓意到形到,像一筆錦繡潑墨,氤氲憐憫眾生的相。
我心一顫,裴瑾身在朝中,比我更明白西梁如今危境。
之前阿兄也對漠北的事情支支吾吾,怕是那場噩夢真的要來了。
叮。酒盞相碰,清脆一聲。我掀眸流轉詫異。
「新時新節,不病不災。」裴瑾淡淡一笑,朝我舉杯。
我瞳孔微微收縮,隨即釋然輕笑,回祝道:「萬疆之福,寧以百年。」
倏然一刻,廣闊天空炸開千樹煙花,流星冷焰碎在裴瑾黑眸。
這時,我尚不理解心底為何翻起波濤浪湧。
隻是後來等我明了,我又悔了。
12
過完節,裴瑾又被宮裡馬不停蹄招去。
陛下如今很是器重他,皇室衰微,世家中少有官員有實幹,裴瑾不嫌累,能攬的都攬。
我們的關系因我對他婚事的松口而緩和。
可白萱即將進門的陰霾久久在心不散。
此女子工於心計,在豐越樓如魚得水,贏得風流詞客盡美名。
好幾次她借官員宴請相邀裴瑾,一群烏合之眾,每每灌得裴瑾強撐回家。
三番兩次,鬧得裴瑾病倒,我狠心不準他去,那女子才有所收斂。
今日,城陽侯老夫人壽宴,請官妓彈樂,我恰巧與白萱相撞。
她淚眼朦朧,連連賠罪,我說了幾次無礙,她都不走。
狀似親昵與我拜福,「夫人請受我禮,日後同府都是一家人呢。」
婚書尚未合,哪來的一家人,我冷眼睨她做戲。
「在這镐京貴婦內,我最佩服的就是夫人您了。」白萱柔柔含笑。
此處偏僻少人,她靠近在我耳邊說:「……最會裝。」
我眼風一凜,她肆無忌憚,「厭惡我,卻隻能咬牙迎我進門的感覺,如何?」
我伸出手指與她移開距離,端莊微笑,「小娘子慎言,自來世家抬妾進門不用迎,幾匹紅綢子就算仁厚了。」
「妾?」白萱眼中寒芒閃動,「六郎是要娶我為正妻!」
我抵唇輕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國公爺可不允許賤籍入家祠。」
「你!」
我什麼我,我管不了,他老子總管得了。
13
於是當日,我和裴瑾的關系又降至冰點。
他惹不了時常不清醒的爹,便惹我。
也不知白小娘子添了多少油醋口舌,裴瑾回來時寒氣森森。
「你看不起她,又何必辱她,汝之父母便是如此教養?」
這可能是他說過最重的一句話。
我迎向他凜冽眼神,慢慢開口,聲音有些啞,「我父母如何,還輪不到你置喙。」
裴瑾先是哂笑,「呵,好,好。」
隨即嘴角拉得平直,面無表情,「國公夫人自是威風,當年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怕是裴某幻覺了。」
門扉大敞,風聲灌耳,我的胸膛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扯出一道口子,隨著裴瑾拂袖而去,撕裂淋漓。
他以輕蔑的睥睨,否定了一切。
我自知進這公府,是高攀,日日膽戰心驚,唯恐德不配位。
初來那些時日,全靠裴瑾耐心扶持,我以為他就算後來怨我,也能明白我對裴府,對他的誠心。
侍女慌張的眼裡,我蒼白得不成樣子,手指不住顫抖,死死忍耐。
原來他不明白,也不願明白。
14
是夜,我重回噩夢。
夏日炎炎,囚室燒火油般灼熱,幾聲镣銬微動,裴瑾垂著頭靜倚牆壁。
他仿佛睡著了,斯文俊秀的唇緊抿,指節骨骼纖瘦。
忽然一陣暗風,他擰眉轉醒,先怔懵了片刻,隨即眼瞳睜大。
「母親……是你嗎?」
他呼吸一滯,像怕驚擾鏡中月,小心翼翼探指「你來了?」
但他什麼也沒抓住。
「……夢。」他嗤笑一聲,鎖鏈生鐵窸窣,發絲遮眼,他蜷縮成一團,呢喃:「又是夢……」
「來看看我啊……沈文珺……」隱隱抱怨黯淡消逝在灰塵中。
電光火石間,景象轉移到囚室執刑。
裴瑾半身白骨,眼神渙散,指尖動了動。
「別哭……別哭……」
夢境轟然倒塌,黑壓壓一片迷蒙,驀地雷光一閃,我猛地睜開眼。
眼珠凝滯緩慢移動,燭火朦朧聚攏。
「夫人!夫人!」侍女低聲急喚:「公子出事了!」
「……什麼?」
侍女已有哭腔,「豐越樓塌了!公子埋裡面了!」
驟不及防間,天旋地轉,我猛然揪緊胸口,似有刀刃相攪,抽筋剝皮般痛不可言。
15
天尚未放明,黑得很。
「快套車。」我忙不迭披衣出門,手腳發軟,沒注意門檻,身子沉沉往下墜。
一把勁瘦骨託住我,在浮動雨聲中破來低啞聲音「——文珺。」
裴煜衣衫單薄,身形颀長,氣息尚不穩攬著我肩,「莫怕,我讓人去挖了。」
我愣愣看著他,昏暗天地中雨幕朦朧,他像從天而降的龍骨傘,撐去我身上大半重量。
不知為何,我那沉寂已久小女兒家的嬌氣突然活泛,眼眶飛紅,嘴一抿。
十分委屈。
「你、你怎麼才醒啊……」我埋在裴煜懷裡胡言亂語,猶有泣音。
裴煜俯耳輕哄,「我的錯,我的錯,我妻受苦了。」
男人胸腔沉悶聲音令人心安,我抬起湿潤臉頰,裴煜順手拭淨我的淚水。
「槐序,嗚嗚,不知生死……我要去看看。」
「好,來,先把衣服穿好。」
裴煜接過侍女對襟貂絨披風,替我裹好,自己隨便披了件大氅,牽著我往外走。
我急了,頓住:「你病還沒好呢。」
裴煜安慰一笑,「不妨事,走吧。」
男人久病臥床,手心冰涼,我慢慢回握,想給他渡去體溫,反被他輕微摩挲手背。
裴煜從未如此耐心,他要將小妻子驚魂動魄的慌與亂通通妥帖安撫。
16
初春寒雨針扎般落在人的皮肉上,疼且清醒。
倒塌的木料橫插主梁,裴瑾偏了偏頭,濃烈血腥味湧入喉嚨。
頭頂有道罅隙,墜下密密細雨,他緩慢眨眼。
埋這麼深……
她急壞了吧……
裴瑾分不出精力辨明為何此刻他想的是沈文珺。
當時他氣昏了頭,想來豐越樓喝酒。
老板笑嘻嘻問他是不是找白姑娘,他心頭茫然,下意識搖搖頭。
離開時沈文珺悽紅的眼眶,莫名讓他心顫。
他不應該這樣說她。
於是他想折返,買一盒她喜歡的點心賠罪。
轟隆。
火光升騰,人人慌不擇路逃跑,唯有他立在原地。
白萱衣衫凌亂與一男子從房間跑出。
她看見他,明顯怔愣,但很快,便毫無留戀的與他錯身。
就這一剎那,他失去最後逃生的機會。
哗啦。
木屑湿雨撲朔紛紛,人聲遙遠,吆喝搬動著木料殘骸。
「……槐序……」
裴瑾眼皮顫了顫,他聽見她的呼喚,輕柔著急。
在……我在……
他想回答,卻發不出聲音。
天光乍破,雨幕撕裂更大的口子,他仰望上去。
是她蒼白羸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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