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突然頓住,微側過臉去,輕微地顫抖著,輕聲道:「真是害怕。」南安王也曾在嶺南深山瘴氣中被困三十日,也曾被周邊蠻族圍至性命攸關時,如今卻連一句害怕都說得輕聲。
周邊太過嘈雜,我卻聽見他近乎炙熱的心跳聲,連同我的心都不由得加快了起來。
他一手執劍,一手向我伸出手來:「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帶你出去。」
我把手放在他手上,穿過指尖,十指扣住,掌心有練武留下的繭,卻是燥熱的。他帶著我從慌亂逃竄的人群裡穿過,見著黑衣人倒是不留情地刺上一劍,眉宇之間沾上一點殺伐果斷的戾氣。
他大概覺得這樣這樣到底有些不方便,索性勾住了我的腰,大掌就貼在我的腰側,透過輕薄的衣料穿過熱來。我被扯栽進他懷裡,抬頭卻見他反倒自己紅了一點耳根,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不像是上京有的香料。
我聽見刀戈相碰的聲音,有兵器從血肉裡拔出來的聲音,百姓四散驚慌,不由攥緊一點顧景策的衣襟,誠然是很感謝他,否則這地上無名的屍體,恐怕又要多出一具我來。
不知過了多久,邊上的聲音都停卻了,我和顧景策已經到了一個小樓裡,他為我先盛來一盆清水潔面,我倒是見他臉上濺了點血,卻生了一點妖異的風流感。
我指給他看,他湊過來借著水面照臉上的血汙,卻不小心和我頭撞到了一起,修長的手指捂著腦門道,嘶了口氣:「李家卿卿,生得這樣好看一張臉,沒想到頭卻這麼硬,和小時候一樣。」
我漲紅了一張臉,誰能想到他還記得我幼時和他打架,但到底有些落於下風,索性硬著頭撞他。趙珩把我和他拉開的時候,幾近無奈地揉著我的腦袋,問我疼不疼,我驕傲地說不疼,我的頭可硬了。
其實到最後,我還是在趙珩這堵墻上撞出了一個頭破血流。
顧景策卻在我面前半蹲下來,把我有些臟的手放進清水裡洗,長睫低垂,高束的馬尾垂了些下來,這樣肆意的人也有這樣安靜柔和的時候。他的手沾了水卻還是熱,碰上我左手手腕,按上其中一個穴位,可我已經感受不到太多感覺了。
我很平靜地說:「你走後的第三年,太子遇刺,我用那把彎刀替他擋劍,卻被刺中了左手手腕,一直到現在都用不了力,拿刀射箭的事情,我都幹不了了。」
顧景策低垂的睫毛顫了兩下,為我擦去手上的水,抬起眼看我:「嶺南有個脾氣很古怪的神醫,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我年少被委派嶺南,受了不少苦,最慘的一次差點站不起來,他都能治好,你也可以。我這些年收了許多漂亮的刀,想來你也會喜歡。」
他十分認真地看我,抬起手把我鬢邊的亂發理好:「手能治好,卿卿,你也會好起來的。」
樓其實不是很高,隻是不知道哪一股熱浪,街上有人在吵,太子府走火了,我站起來憑欄遠眺,遠遠見著那一處東宮被火勢吞盡,連同我和趙珩的十六年。
顧景策在我身旁站定,長身玉立:「今夜的上京,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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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那股子香又順著風貼了過來,我湊過去聞:「你身上很好聞,方才我就想問了,是什麼香?」
顧景策垂下眼來看我,喉結滾了滾:「是迷迭,嶺南奇花異草有很多。」
因為距離有些近,他說話的熱氣灑在我的臉上,我看著他耳後攀上的一抹紅痕,忍不住笑道:「顧景策,你好像很容易耳紅。」
他側過臉去,卻發現這樣更讓我看清他的耳朵,才轉回來,惱羞成怒地把我的頭往他脖頸裡一按,咬牙切齒地喊我的名字,難得的全名:「李卿卿。不許看。」
停頓了半晌,又低啞地補充上:「不是容易害羞。」
「隻是對你。而已。」
6
顧景策不知哪尋來一個女屍,身形極像我,臉已經看不明晰了,索性給她換上我的衣服,我脫下我腕上為了遮擋疤痕的琉璃手釧順手給她套上,顧景策再把她往死人堆裡一扔,權當是李卿卿已經死在這場小亂裡。
這場亂動其實平息得挺快,顧景策說,趙珩未必不知道那日會有行刺,隻是提前做好部署引蛇出洞,把那幫子亂臣賊子趁機都一網打盡罷了。我嘆道,果然是帝王啊。
因而這幾日城中搜查都格外嚴密一些,本不是什麼特別大的動亂,趙珩卻下令封鎖城門水路,說是尋查逃犯。
想來我那日也在承天門下的事情他已經知曉,心裡暗暗想恐怕他也期盼我死在那。
我難得悵然一會,卻被顧景策彈了腦門,我瞪了他一眼,他卻笑著把手藏在背後。
顧景策說:「你猜我帶了什麼?」
我歪著頭要去看,卻被他的大手擋住額頭,他才拿出來,原是一枚狐貍面具,朱紅霞粉的顏色,他眉挑起來一點,問道:「像不像你?」
他低笑道:「一隻小狐貍。」
我瞪起眼睛說哪裡像。
顧景策俯下身,把那隻面具往我臉上比劃了下,眼睛卻是看著我的:「還差眼尾一粒小痣,就像了。」
我和他對視著,不知怎麼燙得移過頭去,我說:「這面具用來做什麼?」
「明晚就是花燈節了,城裡再封不住,等到夜半時,就可以離開上京了。」
因著抓捕逃犯,城內外禁止出入已經數日,花燈節是大宣夏末的大節日,出行男女都要戴上半枚面具的,上京城的風波都會被這場盛大的節日給安撫,連同有些散亂的民心。
我抓住他一點袖口問:「顧景策,嶺南有什麼?」
他說:「有鮮嫩的荔枝,有最好的稻米,山水也好,隻是蚊蟲多些,不過你放心,隻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保證,連蟲子也不敢咬你。」他畢竟少年風流,這樣講著眉眼裡難免浮現一點恣意。
我想起老王爺死後,他被遠派嶺南,其實誰都以為不過十三歲的他會死在那塊地方的。誰能曉得再見他還是這般肆意。
我輕聲問:「你剛去的時候,那邊也這樣好嗎?」
他這才收攏了一點眉頭,垂下眼來看我,一點笑意也不明晰,他說:「不是。」
「嶺南畢竟人少,官賊勾結,便不把我這樣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放在眼裡,毒蟲毒蛇、瘴氣、明槍暗箭,其實我都躲過,有時僥幸才能保全一條性命,但總免不了鮮血淋漓。隻是年歲增長,他們再壓不住我,如今那邊已經是十分好的地方,也不罔百姓稱我一句南安王。」他輕描淡寫幾句話,卻把自己沉重的過往掀開一角來。
他突然伸出手擦上我的眼角,那裡有一顆淺淺的痣,顧景策說:「李家卿卿,這樣看著我,不會是心疼我了吧?」
我睜大眼,笑瞇瞇地說:「是呀,南安王。」
這下反倒是噙著笑的他哽了一下,很快地別過眼去,像是那張狐貍面具眼角的粉色暈了一點在他瘦削的臉頰上。
「李家卿卿,你這樣說,我可是會當真的。」
我拉長了聲音,婉轉道:「其實呢——」
「也未嘗不可。」
7
等到花燈節這日,真是滿城的燈火懸掛,晚一點的時候應該還有煙火。顧景策因要安排一會的事,我坐不住,他隻好先放我在街上自己走動著玩。
夜市很熱鬧,我戴著那個狐貍面具,很高興地在街上亂竄,畢竟東宮的規矩很森嚴,很久沒能這麼自由自在地出來玩。
我在一個小攤停住,攤主是個六十多的老頭,看我盯著那盞掛在邊角的燈,開口道:
「姑娘,你喜歡這盞兔兒燈啊,可惜剛剛被人預定了。可惜啦。」
我剛想說,不必了。那盞燈卻被一隻瘦削的手拿下,有人在我身側落定。
攤主樂呵呵道:「喏,預定的主兒來了,姑娘若是真喜歡,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我稍微仰起頭,正見到來人一身白衣,面上也戴了個面具,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頜來,一雙眼正落在我身上,他身後懸著許多燈,我怎麼會不認得呢,是趙珩。
我倒是真不知道,原來這樣日理萬機的新帝,還會在花燈節燈下相會。
他懸起手中的燈:「這盞兔兒燈,姑娘要不要帶走?」
這一幕像是和很多年前的上元節重合起來,我被人潮沖得和家僕失了散,卻被太子趙珩找到,我因受驚哭得不能自已,他便取下一盞兔兒燈來哄我開心,原來,他也曾紅了耳尖喚我一聲卿卿。
如今惜取往日一些情分,但是也隻能裝作陌路人,疏離地叫我一聲姑娘。我已經不再去想他究竟是何緣故,他與應如是又究竟是否伉儷情深,隻是他曾經低娶的側妃李卿卿已經死在一場動亂裡。
我垂眼看向那盞燈,我說:「不必了,這燈幼時覺得有趣,如今看來不過如此。譬如枝上青梅,看著美好,吃下去卻是酸澀無比。譬如兒時所騎竹馬,如今再不會去碰。」
我抬眼看向他,微笑道:「其實你說得對的。好在,我早就不難過了。」
因此處燈光粼粼,細碎地落在他眼底,像是盛滿了淚,他說:「你恨我。」
我搖頭道:「我不恨你。見你,我不覺像從前歡喜,可是也沒有憎惡,我早前便知道了,比起恨來,遺忘才是最大的釋懷。隻是你我之間,就像你之前所承諾那般,永世不得相見吧。我就當從沒能遇見過你,沒認識過你。」
那盞兔兒燈不知何緣故掉落在地上,被風吹遠了去了,他踉蹌一步,像是站不穩了。
面具之下的下頜被用力咬著而顫抖,眼角露出一點紅,他重新抬起眼看我,把我好好打量一遍,每一處都細細看過。
他咳了兩下,薄唇微笑道:「我向來都應允你,這次也允了。」
我手邊卻多了個小孩,他扯著我的手,卻大聲和我道:「姐姐,你的夫君找你很久了,你快和我來,他可急了呢。」
我被拽得轉過身去,十分禮貌地和趙珩點了頭,被急急地往前扯去。
我被帶到花燈繁盛處,連河上都漂著十裡花燈,小鬼頭把我拽到這裡就不見蹤影了,旁邊有個說書攤,說書人正講一出狗血話本,末了才評道:「青梅竹馬本不長久,天降姻緣才是王道」
時,卻不合時宜地起來一聲嗤笑聲。
說書人不悅地皺起眉,往那聲嗤笑聲傳來的地方看去,來人玄衣墨發,馬尾高束,斜斜靠著欄桿,他戴著銀質面具,露出的部分卻都好看,惹得過路的姑娘頻頻駐足偷看。
他隨手丟了一枚銀錠在案桌上,微抬了一點下頜說道:「怎麼青梅竹馬不長久,來,給爺改一改,就改成,竹馬遠去他鄉,多年後回來與青梅白頭偕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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