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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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書名:落雨無悔 字數:3739 更新時間:2025-01-13 17:06:10

驟然靜默,落針可聞。


婆母卻不合時宜地笑了一聲,撐腰般拍了拍齊寰的手,對我譏诮道:「蕭冉不是被嚇大的。」


「我侯府的大門,更不是誰走了,還能隨意回來的。日日打餅,妄想賣出如此錦衣玉食的尊貴?做夢!」


蕭臨月仰著脖子勸我:「齊寰姐姐很好相處,你若平日一般不惹是生非,她不會找你麻煩的。」


「若是冥頑不靈,我也幫不了你。」


蕭南風也接話:「你無親無故,離開侯府又能去哪裡?」


「不過道個歉而已,有那麼難嗎?」


「兄長不會虧待你,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對你好,齊寰姐姐更不是小肚雞腸的人。」


齊寰是不是小肚雞腸的人,我不知道。


我隻知嫁給蕭冉後的有一日,她堵在我的餅攤子前,任由刁奴扔了我滿筐熱乎乎的餅。


嗞嗞冒油的芝麻撒了滿地,他們一腳又一腳,踩碎了本分人一夜的成果。


我被按在地上,看她高高在上地凝視我:「蕭冉是餓了還是瞎了,竟找了你。也不知道日日伸手摸到那一掌心的油膩,惡不惡心。」


我想反駁,可她護從的錘子抵在我的餅爐上。


那是我祖傳的寶貝,是滿屋子人的生計。


我被捏住了七寸,任由她羞辱詆毀取樂。


後來,她覺得沒意思,扔下一把碎銀子,命人往我滾熱的餅爐子裡潑了一盆糞水,才大笑著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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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結冰的廊下,洗了一夜餅爐子。


十指生瘡,腫得通紅,那年冬天的餅都打得尤其艱難。


她折我尊嚴,毀我生計,狹隘自私,滿心滿眼都是惡意。


這樣的人,她容不下我。


而蕭家眾人與她站在一處,與那日當街羞辱我的齊寰一樣,端著貴人姿態,高高在上地俯視我、貶低我、輕賤我。


為了討好齊寰,往後日日夜夜,便都是如此。


我變成了他們和睦友好裡的一粒沙,總是膈應。


可我,本不該是一粒沙。


「我隻要和離。」


蕭冉與我冰冷對峙。


他緊握的拳頭在發抖,人都似浸染了一層寒冰,冷得可怕。


可是在齊寰一聲弱弱的「冉哥哥」裡,冰雪消融,隻剩唇邊的三分諷刺:「原以為你是個本分老實的,卻不想不過幾年,也學會高門大戶後院的那一套了。」


「倒是我高看了你。」


7


那日我頂著烈日回了院子,帶著蕭冉怒氣衝衝摔給我的和離書。


整個屋子翻了一遍,沒找到半點我的私物。


也終於發現,這麼多年,我對婆母盡孝,對夫君盡心,對弟妹盡力,獨獨沒妥帖對待過自己。


一個小小的包裹,隻裝了爹爹死前留給我的幾支素釵子。


那便是我全部的行李。


路過廊下,我聽乘涼的婆子們話家常。


她們說,齊寰早在半月前便入了京城。


小姐喜歡的尚書府家公子,因她引薦,泛舟湖上,小姐終得償所願。


二爺要去的書院,也因齊家的厚禮,得了準信。


便是老夫人最愛的玉面佛,齊寰也從她貴妃姑母那裡求得一尊,剛送到府上。


蕭冉看重她,在最大的鴻宴樓為她接風洗塵。


可這一切,當真是因為齊寰嗎?


無人求證。


蕭南風與蕭臨月一左一右,像兩個護法一般,親昵著齊寰,護衛著自己的前程。


就連在病榻的婆母,也強撐身子,被抬去給了齊寰撐腰的體面。


沒有我,也不會有我。


我是鍋底的火,燃盡自己燒沸了蕭家的前程,變成了灶底一把無用的灰。


最後一鏟子扔去豬圈旁,成了沤肥的糞。


從前眼紅我一賣餅女靠著祖墳冒青煙,做了侯府主母的貴婦小姐,如今帶著對下堂婦齊寰的滿滿嫉妒,也開始同情我。


「難為賣餅女,賭對了侯府的波瀾起伏,唯獨沒有賭對人心。」


嫁給蕭冉,我從來沒有賭過。


8


那年侯府蒙難,抄家落獄。


老侯爺在牢獄裡被嚴刑逼供,蕭冉的祖母撐著薄弱的身子四處求人,卻撞了一道又一道猶如南牆般緊閉的大門。


走投無路,她想起了我賣餅的爹——被侯爺救過一命,便拖家帶口來了我的小院子。


一粒油燈,照亮底層人的義氣與擔當。


爹爹不怕貴人嘴裡所謂的引火燒身,接納了被姻親與故交拒之門外的罪臣家屬。


他騰出了最大的房間,自己搬去了火爐旁的木板床上,給了侯府眾人遮頭之瓦,落腳之地。


他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摸著胸口,那裡坦坦蕩蕩的,就是我們的良心與底氣。


本為坦蕩報恩,卻被有心人利用。


街頭巷尾,都傳出了我與蕭冉有了首尾。


否則,那麼多落難的人,老衛頭兒偏偏多開三個爐子,隻為養他們。


齊家與蕭家早定下了婚事,如今蕭家落難,齊家巴不得揪著蕭家的錯處,退了他的婚。


流言蜚語,皆因利起。


蕭冉不吃不喝立在那裡,被白月光化為的冰霜雪劍打得意志消沉,氣勢潰散,仿佛一陣路過的風就能將其吹倒。


他祖母沒命地哭,一雙渾濁的眼都要哭瞎了。


我哄他勸他,用心開導他,卻半點成效都沒有。


芝蘭玉樹的人輕易便要被打倒。


我養了那般久的老太太,終於有了三分氣色,又被氣病在了床上。


我氣不過,抄起掃把,衝到巷子口,對嚼舌根子的長舌婦們又打又罵。


罵他們毫無廉恥,罵他們小人之心,罵他們一把銀子賣了良心。


爹爹護短,我與人打口水仗,他便握著擀面杖威風凜凜地站在我身後,做我英勇的將軍護法。


我有了底氣,所向披靡。


那時候,蕭冉隱在漆黑的夜裡,靜靜看著我。


看我撒潑打滾,看我大殺四方,看我按著寡婦的頭讓她道歉。


寡婦沒有道歉,被我揪著頭發打掉了一顆牙。


我捧著那顆牙抹了一臉的血,招呼我爹興衝衝回了院子:「吶,出了氣就不能生悶氣了。」


「誰再多話,我就打落他的牙。」


「謝謝你。」


他暗淡無神的眸子生了霧氣,猝不及防將我攬進懷裡。


風雪無聲落在他身上,卻砰砰巨響,砸在我的心坎裡。


我懷揣玉兔,狂跳不止,在我爹被風雪糊了眼,緊捂著眼睛蹲在地上叫疼的時候,連要推開蕭冉都忘了,卻被來討牙的老寡婦逮了個正著。


「你瞧瞧,我冤枉她了嗎?光天化日之下都抱上了。」


這一次,是爹爹的一拳,讓她徹底閉上了嘴。


「我一般不打女人,但今日不是一般的日子。」


蕭冉捧著我的臉,信誓旦旦:「疏雨,我會給你交代的。」


他給我的交代,是他祖母喜笑顏開地拿著唯一的玉镯子,向我父親提了親。


他是天間明月,不染塵埃。


我是牆角蒲草,近泥而生。


我們天壤之別,我們並不相配。


便是為了逃避,也不該強扭在一起。


我心動,但我不願意。


隻世事難料,皆由命定。


9


父親連日操勞,昏倒在滾燙的餅爐旁,一病不起。


我們父女相依為命多年,他除了放不下他那個祖傳的餅爐子,還放不下我。


餅爐子被我立在茅草屋裡,他不怕它會跑。


我沒了父親,卻如浮萍,從此無依無靠。


「疏雨,答應他吧。」


「爹爹到底於他們有幾分薄恩,至少,他們不會虧待了你。」


蕭冉握著父親粗糙的雙手,說疏雨的餘生有他在。


一句有他在,他便從頹喪中立了起來。


勁如松柏的他,彎下腰杆,對他瞧不上的人曲意迎合,甘效犬馬之勞。


紈绔樂於將雲上君子踩在腳底取樂,他受的折辱我都看在眼裡。


隻有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他才肯將濡湿的雙眸藏在我頸窩裡,發泄他的不甘與不忿。


我什麼都幫不了他,隻能斷了他的後顧之憂,將病榻上的老人、嗷嗷待哺的幼兒,一肩挑起。


我也很累,可能與他並肩同行的隻有我,所以我在那年學會了吃苦。


那一年,他其實走得辛苦又艱難,連老侯爺血肉模糊的屍身,都是他咬著牙一步一步背回來的。


老侯爺的血與蕭冉落下的淚,砸在地上,一路開花。


他倒像是從屍山血海裡踩著血走出來的。


我心疼他隱忍背後的艱辛,也知他選擇齊寰更多是為了家族利益。


齊貴妃正得恩寵,齊家如日中天。


便是和Ŧṻ⁽離後的齊寰,也被勳貴子弟爭著要。


可蕭家不同,便是沉冤得雪,因無遞得上話的人,陛下歸還的也隻是產業與封號,連正經的職位都不曾給過蕭家。


蕭南風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卻頗受打壓,鬱鬱不得志。


蕭臨月正是要相看婆家的年歲,卻連勳貴的宴會都不被邀請。


他們像被真正勳貴拒之門外的尷尬存在,不上不下,很是艱難。


他們要前程,所以要賭一把。


拿舊時情意,選擇了夠得上的齊家。


我懂,我都懂。


可我,接受不了。


10


接受不了承諾給我一世安好的人,將我置於後院的鬥爭中,朝不保夕。


更接受不了,他摟著新歡日日恩愛時,我要獨咽苦水,還要勸自己——要大度,要隱忍,要為了家族前途做個懂事的女人。


更接受不了要與另外一個女子時時較高低,日日勾心鬥角。


我隻是個賣餅的女子,雄心壯志都在多賣一爐酥香軟脆的餅上。


後院鬥爭,我不愛。


虛與委蛇,我不會。


便是配合他們做戲,我也做不來。


我接受不了,我也不會接受,所以我走了,帶著一包素簪子,和出門便抓上的落胎藥。


江南水鄉,那是我老祖宗起家的地方。


順水南下,一日千裡。


京城舊夢,就都忘在了腦後。


11


鴻宴樓裡,高朋滿座,熱鬧非常。


隻有蕭冉的心,空落落的。


他想到疏雨說和離時那般決絕的模樣,心就悶得透不過氣,臉色便也不大好看。


直到尚書府夫人親昵地拉起了蕭臨月的手,誇贊她出落得越發標致時,他才在臨月含羞帶怯的笑意裡,將一顆心漸漸放回了肚裡。


他想,疏雨是會懂他的。


他一路走得艱辛,挑著侯府振興的重擔,扛著家族的名望。


他想讓自己的弟弟妹妹輕松一點,不得已走了一條捷徑。


疏雨能懂的。


她向來疼愛臨月,如珠如寶。


若是知曉臨月能與心儀已久的尚書府公子定親,她定比自己還要高興幾分。


待她想明白了,乖乖給齊寰道個歉,再撕了和離書在母親面前示示好,也無人真的會罰她跪祠堂。


可尚書夫人接下來的一番話,像九釘錘,一下將他打得暈頭轉向:「你嫂嫂是個能幹的,若非她磨破十指教菡萏雙面繡,那個懶丫頭,文不成,武不就,如何能在太後的壽宴上另闢蹊徑,獨得贊賞?」


菡萏是尚書府的千金,在太後壽宴上憑靠雙面繡獨得太後贊賞,被許給了聖上最寵的三皇子為妃,一時風光無兩。


內定的皇子妃,本是走個形式。


卻不想,那得了太後誇獎的雙面繡,竟出自疏雨的手。


蕭家眾人從不知,悶聲不響的衛疏雨,竟在何時與尚書千金與夫人走得如此之近。


可既如此相熟,又為何明知臨月的心思卻苦勸她內修自身,勿要刻意迎合呢?


尚書夫人像是看透了他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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