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一直記不起我……
他終於記起我……
或終見月明,或黯然散場。
唯獨沒想過今日這種。
少年已死。
沈令懿,也將不再。
天空正綻放第一朵煙花時,我正好推開大門。
一片「恭賀侯爺新喜」的喧鬧聲中,一眾兵將齊齊跪下:
「吾等,恭迎殿下回宮!」
11.
崔聿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早在兩年前,他就陸陸續續記起沈令懿了。
可那又如何?
誠如他所說。
南陽侯府不可能要一個農女做主母。
父親過世後,他想回京,重得陛下信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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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需要一個強大的姻親。
與沈令懿說這些,徒增麻煩。
更何況,他已經盡他所能,給她最好的安排了,不是嗎?
宋嘉懿之前,人人尊她一聲「夫人」。
宋嘉懿之後,她亦與宋嘉懿同日進門。
能和公主一同進門,何等殊榮?!
是她自己不珍惜。
崔聿按下心中的不安。
也不知為何。
近來他總覺得沈令懿有些奇怪。
尤其昨夜那句「回家」。
她一介孤女,回什麼家?
可笑。
罷了,此事之後,再哄哄她便是。
隻須顯出一丁點兒,要記起前塵的跡象。
她必然開心得找不著北。
「侯爺。」管家在他耳邊低語,「西苑……沒人啊……」
崔聿皺眉。
拜堂已結束。
他允諾了嘉懿公主,讓沈令懿當著滿堂賓客,給她磕頭認錯。
「侯爺!」一名僕婦上前。
遞了一封信。
崔聿打開。
入眼便是「休書」兩個大字。
「荒唐!」
「她不願過來嗎?」宋嘉懿掀開珠簾。
一雙美目溢著委屈:「我就知道,她根本不將侯爺放在眼裡。」
崔聿揉碎「休書」,提步就走。
沒人?
笑話。
她最離不得他。
當年趕都趕不走,今日還舍得走?
可真的沒有。
不止人沒有,東西都沒有了。
這些年她為他囤積的藥材,她從那間小屋陸陸續續搬來的物件。
她嫁他時的嫁衣。
甚至……
炭盆裡的絹布,燒得隻剩「不遇」二字。
崔不遇,他用過的名字。
是他二人的婚書。
「侯爺,侯爺……您在找什麼?」
「滾!」
崔聿一腳踹翻炭盆,往外去。
正好見到天空,零星有幾盞未落的孔明燈。
【比翼齊鳴,百歲不離。】
「你嫁我,嫁我,嫁好不好?崔不遇此生,必不負你!」
「你若負了我又如何?」
「罷了罷了。」
「你若負我,我便祝你與那姑娘『比翼齊鳴,百歲不離』唄。」
「至於你我,就死生不再相見了!」
耳邊「嗡」地一聲——
她……知道了?
「來人!」崔聿一聲大喝,「封城門!」
「封城門!一隻蒼蠅,都不許飛出南陽!」
12.
「殿下,已照您的吩咐,將銀票和身契交給雲鶯姑娘。」
「並掩護她出城。」
鸞車外,年輕的將領回稟。
「嗯,好。」
我默默望著窗外,天上最後一盞孔明燈消失不見。
「吾等亦即將出城。」
他繼續道,「殿下可還有其他未善事宜?」
我想了想:「並無。」
「那請殿下,」將領頭都不敢抬,「安坐。」
話音落,馬聲嘶鳴。
鸞車駛過城門時,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似乎有人在大喚:「關城門!」
「侯爺有令!關城門!任何人等,不得出入!」
卻也沒心思琢磨了。
城外下雪了。
紛紛揚揚。
安安靜靜。
護城河外,亮著一盞明燈。
列著一隊人馬。
為首者黑色大氅,發須斑白。
隱約可見有些熟悉的面容。
我下了車。
行至一半,步履漸緩。
我沒想到,這麼冷的天,他會跋涉千裡,親自來接我。
腦中閃過太多畫面。
見他,我應當是要……跪下?
卻不等我屈下雙膝,被人扶住。
擁入懷中。
「朕的昭華!」滾燙的眼淚落入後頸。
13.
我為何會收留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陌生男子?
因為同病相憐。
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那種沒有過去的迷茫和痛苦。
我為何會賭上性命去雪山取靈芝?
因為我知道,它是管用的。
那是初秋時節。
南陽來了位人人趨之若鹜的「神醫」。
崔聿已經開始和宋嘉懿出雙入對。
我沒有法子了。
我跟著眾多求醫者一道,求見神醫。
可那神醫性子怪癖。
深居簡出。
心情好時,隨意點個病患。
心情不好時,大門緊閉。
我蹲守了半個月,隻見過一次他的衣角。
直到一日,我是第一個到的。
未見病患,卻見一隻瘸腿的兔子,蜷縮在籬笆角落。
我是會些醫的。
淺薄,但看兔子,夠用。
幫兔子包扎好時,就見一白衣青年凝眉看著我。
「沉疴已久,也算緣分。」
不等我反應,往我嘴裡塞了顆藥丸。
那之後,夜夜長夢。
夢裡有人喊我「昭華」,有人喊我「嘉懿」,有人喊我「殿下」。
還有人喊我「阿昭妹妹」。
我似乎知道了,為何我身上會有繡著「懿」字的香囊。
為何我會是個沒有過去的野孩子。
應南關大役,南蠻以我和母後為質。
要父皇大開城門,讓出西南三十城。
「陛下!為君者,為國為民,臣妾寧死不屈!」
母後當著萬千將士,撞劍而亡。
南蠻大怒,甩下我,敲響戰鼓。
而在此之前,為免我哭鬧,他們已經灌了我幾日湯藥。
原來,我就是昭華公主,李嘉懿啊。
14.
擔心宋嘉懿橫生事端,我並未告知崔聿此事。
而是去了一趟雲夢郡。
給郡守遞了一個香囊,一封信,請他呈上聖聽。
然後隻身去了雪山。
我向神醫再求藥。
他的醫童說,那等寶貝隻此一顆。
想要再制,需雪山血靈芝。
那時的我,是多麼地開心啊。
等了那麼多年,我的少年郎,終於要回來了。
而且,我竟然是昭華公主。
崔聿一直想被召回京城。
待我找到血靈芝,父皇的消息也該來了。
屆時,我們可以重新認識彼此。
可以攜手回京。
甚至可以補一個隆重而盛大的婚禮。
所以,我一定會找到血靈芝的。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一定會找到它!
我的確找到了。
然後,在酒樓外,聽到了那番對話。
15.
我回了京都。
回了皇城。
回到了我曾經的居所。
處處陌生,卻又處處熟悉。
我蕩過的秋千,我臨摹過的字帖,我讀過的書。
大抵是恢復記憶沒多久,這些在我腦海裡依舊鮮活。
回京之後,父皇終於不再望著我落淚了。
他大宴群臣,隆重地宣告了我的歸來。
精神矍鑠了三個月,便病倒了。
舉國皆知,應南關一役後,慶和帝身體不佳。
後位空懸不說,後宮也是空空如也。
不止宋嘉懿是抱來的。
連如今的東宮太子,都是宗室子。
從始至終,他隻有母後一個妻子。
我一個親生女兒。
父皇一病,宮中御醫往來頻繁。
竟叫我遇見一個「故人」。
南陽那位「神醫」,原來是京城人士。
不止是京城人士,還是門閥子弟。
季國公世子,季晏初。
於是這一見面,頗有些尷尬。
當日我拿回血靈芝,他卻不肯替我制藥。
我在他屋前,硬生生跪了三日。
其實如今想來,說湯藥不可涼的是他,告知我崔聿在何處酒樓的也是他。
他是知道的吧?
崔聿那種話,大抵不是第一次說。
他知道靈芝也無用,所以不願給我。
季晏初望著我。
面容清白。
動了動唇,垂下眼,再望過來。
我對他笑笑:
「不必介懷。」
他的母Ţú₊親是我姨母,我稱他:「季表哥。」
他黑色的瞳仁動了動,突然紅了眼圈。
略一作揖,轉身離去。
16.
京中時光過得很快。
父皇一病半個月,御醫竟說比從前好得快了許多。
有一日那院正特地找到我:
「殿下,當年抱養嘉懿公主,是老臣的建議。」
「實在是陛下當時……殿下切莫錯怪陛下!」
我扶起他。
怎麼,我看起來那麼不好說話?
倒是宋嘉懿在這皇宮,的確備受矚目。
我常能撞見宮女們議論她。
她的脾性。
她的婚事。
有日還聽她們在討論:
「她不是說成完親就馬上帶驸馬回京,觐見陛下嗎?」
「這都過去三個月了,怎還不見蹤影?」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聽說啊……」
那宮女壓低聲音:
「南陽那位小侯爺,原是有位妻子的。」
「自與她成親,便發了瘋似地滿世界找他的『發妻』,哪有心思隨她回京?」
「嚯……我說她那樣著急,一封書信稟明便急匆匆嫁了。」
「原是著急擠掉原配,上位啊!」
宋嘉懿在宮中風評不佳。
竟有不少人盼著她回來,瞧她見到我這個「正主」時的熱鬧。
想到我與他夫婦二人的糾葛,她若見到我。
表情的確會,相當精彩。
但我沒心思琢磨這些。
父皇病好後,帶我去祭拜了母後。
然後帶我騎馬、打獵,乃至放紙鳶。
陪父皇之餘,我開始學醫。
小時候研究自己的失憶之症,長大研究崔聿的失憶之症。
我本就讀了不少醫書。
哪知那太醫院的院正,還是怕我怕得不得了。
一聽我說要學醫,將我帶到季晏初面前。
一溜煙跑了。
跟著季晏初學,倒也不賴。
他是表兄。
小時候,我們也常一起玩耍。
這段時日,還發生了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離開南陽時,我將全部銀子,連著身契一起,給了雲鶯。
想著她有了自由身,又有了那些銀子,下半生無虞了。
不想在京城,又碰到了她。
她說她受不住一個人無所事事,原想試試能否進宮做個繡娘。
我幹脆將她帶在了身邊。
於是每日陪父皇,跟著季晏初學醫。
與雲鶯嬉戲玩鬧。
日子充實又輕盈。
前塵往事,竟像是做過的一場大夢。
很快,春去秋來,我十九歲的生辰到了。
17.
回宮的第一個生辰,父皇執意大肆操辦。
我見他高興,並未勸阻。
隻又是量新衣,又是做新首飾。
父皇甚至要將我的宮殿翻ŧű⁰個新。
宮中十分熱鬧。
連京城,都忙碌起來。
稍有臉面的人家都收了帖子,忙著收拾自己。
忙著給「昭華公主」選生辰禮。
生辰宴前夕,連季晏初都帶我去了首飾鋪。
「母親頭疼送你什麼,看看可喜歡。」
「季表哥,讓姨母不必客氣,宮中不缺……」
他又帶我去到一處絲綢鋪前。
接著,一處脂粉鋪前。
「這條呢?」
啊……?
不是送物件兒,是送一條街啊?
「等等。」
季晏初眼睛一亮,快步往街角去。
糖人兒啊。
小時候嘴饞,就好這一口。
有回他藏在袖子裡,偷偷帶進宮。
結果那日太學下課太晚,都被他捂化了。
粘了滿袖子。
正想著記憶裡被夫子追著揍的季晏初,怎麼眨眼。
就變成這副孤高冷淡,不苟言笑的模樣。
身後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
「令懿?!」
18.
「夫君!」緊跟著另一個女聲,「你瘋了吧,她怎麼可能是沈令……」
我回頭。
宋嘉懿的話止在喉間。
「令懿!果然是你!」
崔聿幾乎是急不可耐地抓住我的手臂。
「令懿,你如何來的京城?」
「我翻遍各府衙都不見你進出的痕跡,我還以為你……」
他通紅著眼,像是要哭了。
「沒事便好,沒事便好。」Ṫŭ̀₃
「你不想改名,便不改名了……」
「不想做妾,那貴妾!貴妾好吧?!」
「我不是不給你,是打算等你生個一兒半女再……」
我拂掉他的手。
奇怪,半年而已,心中毫無波瀾。
「抱歉,我本就不是沈令懿。」
轉身欲走。
「令懿!」崔聿卻再次拽住我。
「夫君!你還沒明白嗎?」
宋嘉懿往前一步,輕蔑地笑:
「你看看她那一身著裝打扮,還能是沈令懿嗎?」
「我說怎麼不見了,原是攀上了更好的高枝兒。」
「能讓你悄無聲息出現在京城,還穿戴宮廷之物,你那高枝兒,不簡單吧?」
街市熱鬧。
我並不想在這裡與二人爭執,丟人現眼。
可聽到宋嘉懿那些話,崔聿將我的手臂拽得生疼。
「你到底如何來的京城?!」
「何處來的銀錢?!」
「你明明是我的……」
「妻」字未落音,一道凌厲的劍氣襲來。
崔聿手放得夠快,仍舊被削掉了一塊皮肉。
鮮血汩汩。
季晏初將我拉到身後,劍尖直指崔聿:
「想死?」
19.
「季……季……」
宋嘉懿被嚇得臉色煞白。
崔聿捂著手腕。
看看我,又看看季晏初,仿似明白了什麼。
卻礙於眼前那柄劍,死死咬著牙。
季晏初面如修羅。
握著劍柄的手,青筋畢露。
「季晏初,明日……明日就是我皇姐的生辰!你想做什麼?!」
季晏初如夢初醒。
後退一步,拉著我,轉身便走。
「季晏初,你竟敢背地裡養女人……」
宋嘉懿在身後嚷嚷:
「你等著!你看明日我不找我皇姐告你的狀!」
季晏初步履極快。
到了宮門口,扔下長劍。
繼續往前。
直到我的寢宮,將我摁坐在矮榻上。
蹲下身子,輕輕撩起我的袖子。
我的腦子還有點嗡。
剛剛有那麼一刻。
我覺得他是真心實意想殺人的。
「沒事的。」
我動了動我的胳膊。
崔聿雖用力,畢竟就那麼一會兒,隻有點紅印。
季晏初還是拿了膏藥出來。
一點點抹在我手臂上。
哎。
糖人兒也沒買成。
頭發上還沾了糖霜。
我下意識抬起另一隻手,捋他的發。
他正好抬頭。
四目相對。
我雖跟著他學醫,可這半年來,相敬如冰。
他待我,並未有所不同。
還是第一次,我們距離這樣親昵。
我放下手。
他挪開眼。
放下膏藥,背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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