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承郅貶我入冷宮,我隻問了兩個問題:
「公公,那冷宮裡可準許撸貓麼?能寫話本嗎?」
得到了肯定的答復,我利落地接了旨,心花怒放親自收拾了包袱行李。
對於我一個社恐來說,冷宮才是安樂窩好嘛!
1
李承郅貶我入冷宮的聖旨下來時,我正歪在寢殿的榻上讀話本子。
宣旨太監吞吞吐吐,想是怕我受不住打擊尋死覓活。
我令漱紅捧出時新瓜果招待,問他:
「公公,那冷宮裡可準許撸貓麼?可準許要了筆墨寫話本子麼?」
「淑妃娘娘,這自倒並無不可......」
得到了肯定的答復,我翻身下榻利落地接了旨,心花怒放親自收拾起包袱行李。
冷宮的情形比我設想中好上不少,雖有蛛網霉斑,但勝在安靜無人。
而桌上還有現成抄經用的筆墨紙砚,足可用來寫就十來部萬字以上的話本子,真個是人間福地,世外洞天,在裡面待到老死也不枉了。
惟是窗口突然探來一張蓬頭垢面的臉,口角流涎地嬉笑,卻是隔壁那瘋妃正扒著我的窗框胡言亂語。
不過待我乒地將窗扇貼她臉摔上,也就真正四寂無人了。
我把大橘抱在腿上,不等漱紅先擦淨灰塵,就往那咿呀作響的椅子上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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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乃是中秋佳節,又是闔宮大宴。
若不是我被貶在冷宮裡,一晚上要走馬燈似的應付太後、皇上、皇後、貴妃、三宮六院,皇子皇女......
想想都是忍無可忍的噩夢。
真不知李承郅一介九五之尊的天子,每日又是如何忍得。
念及他,才依稀覺得,此處確有些冰涼正慢慢地沁進骨髓來。
2
我與李承郅不知是姻緣還是孽緣。
我天生是個古怪性子。
閨房裡擺著《夢溪筆談》、《考工記》、《天工開物》。
有次姑姥姥來時還問:「這是哪個哥兒的書房罷?」
父親官拜國子監祭酒,乃是前科狀元,祖上世代書香。
我是府中唯一嫡女,母親卻早逝。
自小闕內訓,幾個姨娘也都敬畏於我,便無人拘我定要以紡績針指為要。
而那些清貴小姐們所喜的紅裝首飾、馬球蹴鞠、歌舞飲宴我皆煩棄得緊。
一心隻是關門讀書作畫。
以至於後來,我成了府中的透明人。
一日太子殿下選妃,京中官宦人家的千金盡皆入內朝謁。
姨娘們故意沒有喊我,悄悄拿盡了我的衣衫首飾,將我幾個庶姐妹盛裝打扮充作嫡女送進宮去了。
我沒放在心上,拿起一本《穆天子傳》來遮在臉上
——全家都走了而沒有叫我,真是太好了,這是過年了麼?
不想,還是父親派人來將我接了過去。
太子選妃當然是舉國大事。
數不盡的鶯鶯燕燕,釵環嬋媛,皆盛裝披錦,三五成群地爭奇鬥豔。
我看看身上那件姐們們挑剩下勉強湊數的素紗褝衣,覺得沒什麼必要去湊熱鬧。
硬著頭皮說完幾套背好的祝禱寒暄,行畢大禮,我便悄悄振衣溜去假山後的石洞裡扣那石壁上的苔藓。
是個清淨的地方。
直到我發現一個華服少年,半背著我,似乎正在哭泣。
我正要問他為何而哭,他回頭。
那一雙又白又長的手上全是爛泥。
好家伙,原來這金尊玉貴的少爺是蹲在那掏地上的螞蟻洞……
忘了是誰先噗嗤一聲笑了,總之後來,我們就一起盯著對方,前仰後合笑個不停。
有的時候吧,在萬萬人之中單憑一個眼神,就確認誰是你的知己。
人與人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
那日,我倆就躲在這個爬著潮蟲與蚯蚓的地方,隨意攤開衣服,並肩坐在潮湿的假山石上,漫天漫地開始談笑。
「太子選妃,就是個無聊且多餘的事情。」他口無遮攔,「反正和誰聯姻,都是內定好的,無非是走個過場而已,純粹耽誤功夫。」
他的每句話,都能讓我忍不住想拍著大腿叫好——難道我參加選妃不是嗎?
但是我到底有所忌憚,不敢出聲附和,隻捂著嘴拼命忍笑。
他的學識十分淵博,高談闊論,抱著胸從天文說到地理,從政治說到經綸,醫卜星象,無所不包。
而我也不差,他說一句,我便旁徵博引地續上一句,最後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酣暢淋漓,如入Ťű̂⁼勝境,渾然忘我。
而我倆這番談笑於最熱烈的時候被打斷——當發現兩個老宦官慌手慌腳,滿頭大汗地轉來,少年蹭地跳起,拽過我的手撒腿就跑。
後來他把我塞在一處石洞裡,叮囑我什麼也不要往外說,就急不可耐地溜了。
然而他跑了幾步卻又回來,飛快地問了我的名字。
而我也就順口告訴了他。
他露出一副很欣喜愉快的樣子,卻再也顧不上說別的,四下看了看便立刻沒了人影。
那天我拎著被爛泥和青苔浸湿的裙子,自己摸回了筵席上,挨了父親劈頭蓋臉的一通臭罵,回家後被罰跪在祠堂整整一夜。
而太子選妃的事情,也就這麼不了了之。
我想,假如我不是那麼愛好獨自思索,也許便會一直猜測那個掏螞蟻少年的身份,念念不忘於這段奇異的經歷。
然而其實,從那個少年舉手投足,言談舉止間流露的氣度,我早就八九不離十地猜到,他或許就是當朝太子李承郅。
而假如我是那些畫本子上常見的尋常女主,我或許會心如鹿撞,想入非非於什麼與太子偶然巧遇,一見鍾情,最後從一眾候選者中越眾而出,成為太子妃的綺麗情節。
然而現實就是現實。
幾個月後,瑞平郡王長女當選為太子妃的消息插翅一般傳遍了整個京城,而入選的側妃則是左相的外孫女。
果然正如他所說,政治聯姻,一切早都是內定好的——不會有什麼巧遇驚逢,一見知君左右乾坤。
但有一件事是不得不承認的。
那之後的幾個月裡,他有許多個夜晚會進入我的夢中,負手回眸向我一笑,剎那間心意相通。有幾回我翻開《詩經》,偶然瞥見「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的句子,心房也會一陣陣地熾熱起來。
我不知道李承郅是否也在做著同樣的夢,但從那日他最後看我的眼神中,我大膽揣測,是的。
但詩書就是詩書,夢就是夢,作不得真的。
兩年後忽聞國喪,李承郅在隨後登基為帝,改元天鴻,而太子妃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皇後,側妃則被封為佳貴妃。
京城上下張燈結彩,普天同慶了數月有餘。
而我隻是站在繡樓上攥著詩書,遙望長夜裡禁城的煙花,遙想他站於高臺,頭戴冕琉,負手天下的瀟灑模樣。
然而我始料未及的是,我與他的緣分,遠非到此為止。
3
天鴻二年,父親突然決定將我的庶妹久湄送入宮闱。
我曾經問他為什麼是妹妹不是我,父親吹胡子瞪眼:「但憑你這性子,若進了宮,別鬧得滿門抄斬的也就罷了,你爹還不知道你?」說罷揮揮手,叫我自己玩去。
也對。我臉盲,要我認清那些花裡胡哨的某妃某嫔某娘娘,這個禮節那個稱呼的,倒不如先拿根白綾把我一頭勒死。
於是我立時溜了,自去繡榻上眯著看《考工記》。
姨娘在外頭把新得的玉镯子晃得叮當響,故意和嬤嬤大聲談笑。
她母憑女貴正得意,話裡話外尋盡了由頭煞我的風光,漲久湄的志氣。
我隻是覺得有點吵,把繡帕沾些茶水塞住了耳朵,又翻個身看書。
那時我實在孤陋寡聞,沒聽說過宮中早流傳開的一樁秘辛:我那庶妹,長得與聖上心心念念的白月光頗有幾分相似。
父親其實是聽了讒臣的教唆。
聖上無人時給那女子描摹的畫像,早通過耳目之人落到讒臣手中,自然想出了逢迎的法子。
正巧父親當時朝堂失意,便有同儕諫策,撺掇他何不送這庶女入宮,充作那白月光的替身。
陛下見了這七分肖似的容貌,定會聖心轉圜。
父親是個學究,論起學問文章當世無雙,但說到這官場上長袖善舞的本事便遜了一籌。
他初時是不肯的,奈何姨娘在他耳邊吹盡了枕頭風,弄出千般手段想令她親女攀上高枝兒去,幾次三番,終於還是令父親點了頭。
久湄像不像聖上的白月光我不知道。
但總之從小到大,府內人人都說我和她長得是一個稿子,把我們認錯的事一天就有幾回。
但久湄和我的性子是天上地下。
她最喜熱鬧,左右逢源,又兼容貌出挑,京城的官宦貴胄無不知她芳名。
而我一介嫡女,卻成日在府中蓬著頭發鑽故紙堆,怕是久湄的丫鬟在外都比我出名些。
至於所謂的聖上白月光——我想起那年選妃大宴相見時,李承郅還是太子,我藏在假山後看蜘蛛網,而他也藏在假山後掏螞蟻洞,兩個都從儀典上溜了的孟浪這麼一見,引為知己。
不過都這麼多年如川而逝,誰又還記得誰呢?或者,又是深宮無事的謠言罷。
事有意外。
在久湄原定下入宮的前三日,全府上下忽地一陣驚忙——久湄竟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
原來我那庶妹早有私定終身的心上人,乃是一個江湖上來無影去無蹤的俠客,她表面應承姨娘答允入宮,暗中卻早打點主意,趁半夜接應著翻過府牆,遠走高飛去了,隻留下一間空房,和疊得整整齊齊的宮裝。
這乃是欺君的大罪。父親的鬢角一夜之間像結了霜。
我看不得他這副憔悴支離的樣子,輾轉尋思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那身內務府替妹妹訂做的宮裝,合體妥帖,然後我去跪在了父親面前,活脫脫就是另一個久湄。
父親知道我的意思ťṻ₄,背著手來回踱步,幾乎把地板踩出一條溝壑來。
我強扯出些笑,道:「爹爹,反正女兒這麼個狷介的性子,估計也找不上婆家。不如就此替嫁入了宮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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