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許幼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別去找我爹娘賣慘。
「要不是你爹在火場裡救下我娘,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娶你。
「我會如你所願帶你去法國,你乖一點,別再折騰,明早我來接你。」
15
飛機起飛那天早上。
陸時清如約來到繡坊,沒有看到期待中翹首以盼的倩影。
閣樓的床上,凌亂的被子,說明離去的人,很匆忙。
他猛地一拳砸到梁柱上。
以為搞失蹤,就能留下他嗎?
許幼君還是那樣,守著幼稚的執拗,不肯長大。
他走出繡坊,吩咐司機去陸家老宅。
許幼君一定跟爹娘求他不要離開去了。
「幼君怎麼沒一起來?」
娘親問出這話後,陸時清仔仔細細地看她的神情。
確定沒有騙他之後,才淡淡道:「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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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爹娘告別,他一直很鎮定。
直到回到車上,顫抖著手打開後座上的旅行箱。
那是許幼君準備的行李。
珠釵、八音盒、懷表……
一個個那麼熟悉,全是他曾送她的禮物。
他曾以為,幼君太愛他,所以要隨身帶著。
可仔細一看,全是禮物,連一件衣服也無。
陸時清沉下臉吩咐司機:「去警察署。」
求人辦事,掘地三尺,他也要把許幼君找出來。
司機滿臉難色。
「少爺,和唐小姐約定的時間要到了。」
陸時清看了看腕表。
距離飛機起飛隻剩下三個小時了。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發疼的眉心,良久才自嘲一笑。
差點中了她的計謀。
這不就是她想看到的嗎?
看他慌亂地找她,然後錯過起飛時間。
「去接唐小姐。」
……
走近飛機艙門時,唐璇儀攬著他的手臂,抬頭一笑。
「時清,還記得一起留學時候,學校附近那家 Le Café du Commerce,我們認識的地方。」
他扯起嘴角:「記得。」
他該高興的。
可看到那座承載在他整個少年時期的舊城越來越遠。
心裡像是被挖掉了一塊。
他伸手捂住手背上的紅痣。
那天許幼君掉的眼淚滴到手上的灼燒感,仿佛還殘留著。
一切……都怪許幼君。
16
八天後,盲評之中,我的繡品脫穎而出。
嚴笙把我請進戲臺高樓,說出那句話時。
我喜極而泣,接著一切天旋地轉。
我太累了。
再次醒來時,我謝過嚴笙,去了陸家老宅。
……
老宅的大堂裡,陸父手中茶盞「哐當」落地。
陸母上前扶起跪著的我:
「幼君,可是時清那孽障欺負你了?」
陸父怒道:「我這就寫信把他叫回來!」
我搖搖頭:「是幼君自知和時清,已非同心。
「幼君對不起伯父伯母七年的養育之恩。」
和陸時清之間的糾葛,我不想讓陸父陸母知道。
我早已清楚明白。
陸時清哪裡都好,隻是,不該是我的丈夫。
僅此而已。
磨了幾日,陸父陸母才接受下來,認了我做義女。
不知道,陸時清知道我真成了他妹妹,是何反應。
應該是如釋重負吧。
17
收到陸時清的第一封信時,我已重新辦起許家繡坊,剛接了大單。
陸母在飯桌上拿出了信件。
蓋著大使館印章的加急信件,還有一張機票。
陸母拉過我的手,「幼君,時清在等你去。」
我神思恍惚。
陸時清怎麼會想要我去呢?
我沒有打開信件,也沒有接過機票。
「娘,我現在是您女兒了。」
陸母紅了眼,還是笑了:「是時清不配了。」
18
再次見到陸時清,是兩個月後。
戲幕落,小生把我請到樓上。
嚴笙褪去了戲妝,可身上還穿著戲服。
他本來披散著長發,懶倚在貴妃椅上。
看我來了,起身一笑:「這一身,我很喜歡。」
我呆愣著,被美貌迷了眼。
半晌才回道:「你喜歡就好。」
三旬茶盞過後。
嚴笙提及我新近在談的生意:「那老板,倒是跟我有些私交。」
我斷然拒絕,嚴笙還我爹的恩情早上一世就還夠了。
再說,我又不是真的深閨女子,從小耳濡目染,跟著爹娘學過太多。
下棋至晚間,我才離去,嚴笙送我到門口。
「幼君。」
聽得叫我,我抬起頭。
竟然是陸時清。
他撐著黑傘立於街邊。
一身漂亮的白制服,掛著金穗帶,領口還別著名銜,像是匆匆趕來。
可他不是在國外嗎?
「幼君,什麼時候你和一個戲子這麼親近了?」
陸時清上前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牽到懷裡。
我推開他。
向來體格健壯的人,竟然真被我推開,踉跄了幾步才站穩。
我這才注意到他眼裡都是血絲,眼底一片烏青。
「請注意分寸,我們已經沒關系了。」
陸時清眼神沉下去,瞥向屋檐下靜立的嚴笙。
「因為他嗎?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嚴笙輕輕一笑,不理他:「許小姐,車到了。」
我點頭謝過,不想再與陸時清糾纏。
他猛地衝上來,把我抵在車門上。
抓住我胸前的項鏈。
笑得陰沉可怕:「他知道你放在心口的項鏈,藏著我的照片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他。
嚴笙走上來,扳開壓在我身上的陸時清。
「陸先生,我倒是聽過你的故事,可惜,這裡面不是——」
「不必說了。」我取下項鏈丟到陸時清身上。
重獲新生的我,不再需要了。
「既然是你送我的,如今物歸原主。」
陸時清匆忙撿起項鏈,毫不顧忌地拿白色袖口擦幹淨汙漬。
打開項鏈蓋子,一瞬間僵住。
「這是什麼?退票?
「你騙我,你從來沒想出國對不對?」
我嘆了口氣。
雨霧在我們之間隔開了一道重重的簾幕。
「曾經真的想過。
「如今也是真的,了無牽掛。」
陸時清捏著項鏈,湿透的碎發下,是布滿血絲的瞳孔。
19
自此一別兩寬。
我潛心將繡坊做大做強。
戰時,我收留喪夫的女人們。
教她們繡工,養活一家老小。
許家繡坊名聲愈大。
甚至後來,送給英國王室的國禮中,就有許家繡坊的繡品。
這些年,我時常看報,看見那些大會上,陸時清凜然正氣,為國爭譽的身影。
每到這時,我就松了一口氣。
生怕自己帶來的蝴蝶效應會有所影響。
我以為與陸時清再無瓜葛。
直到某個深夜,來自總統府的電話響起。
那位的秘書打電話來:
「陸時清先生遇飛機禍事,命在玄危,他嘴裡一直念著您的名字,還望速速前來……」
掛了電話,我立馬動身。
政府車輛在約定好的地方接我。
趕到時,病房外早已候著許多在報紙上或者商會宴席上見過的人物。
陸時清身上插著管子,報紙上整齊往後梳的額發,此時狼狽地耷拉在額前。
看我出現,黑寂的眸子閃起亮光。
「幼君,你還是來了。」
我坐到病床邊上,沉默半晌,才開口:
「時清,你要活著。
「你爹娘昨天還在念叨,想你了。」
被子下的胸腔起伏著,陸時清壓低著聲音問:「那你呢?」
我的目光略過他,落在另一側的心率監控儀上。
輕輕開口:「陸外交官,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活著。」
陸時清突然握住我的手,力道極大。
「我答應你,我會活著。
「幼君,你還會來嗎?」
看著他通紅的眼眶,我突然想起什麼,問道:「唐璇儀呢?」
陸時清聲音變得淡漠,像是提起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提她做什麼,好像是三年前在巴黎死了。」
重來一世,唐璇儀的結局還是沒有改變。
20
此後,我像定點上工一樣去探望陸時清。
通過他人才知,這些年,陸時清每月都會在繁忙公事中回國一次。
他幹什麼去了?眾說紛紜。
我想起在繡坊外看到的熟悉身影, 有些不可置信。
陸時清出院那天, 他又變成那個英姿勃發的外交官。
私人秘書正給他系著領帶, 他偏過頭來, 眉飛色舞地給我描繪未來:
「幼君, 我帶你去英國好不好, 我們的婚禮我都想好了,我要請伯爵發一封賀信, 我們會——」
「時清。」
我忍不住打斷了他。
「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身形晃了晃, 揚起的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為什麼?你明明很在乎我不是嗎?」
我嘆了一口氣。
「時清,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活著。」
我坐下來,講了一個六十年的故事。
幾番說服,他終於相信。
「可那是上輩子的我, 幼君, 這一世的我,隻愛你。」
他越過茶幾,抓緊了我的手臂, 目光炯炯地看向我。
我推開他的手。
「放不下的人,是我。」
他踉跄了下身形, 跌倒在沙發上。
面色灰敗得宛若將死之人。
……
這些天我一直想不明白。
明明深愛著唐璇儀的陸時清, 為何這一世非我不可了。
後來我想,對陸時清這樣的人。
生來家境優渥,天資過人,沒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
所以愈發不可得之物, 便愈發彌足珍貴。
他不愛唐璇儀, 亦不愛我。
他不懂愛是得到之後的心心相印。
21
走出被監管著的私家醫院,門外早有輛汽車候著。
一身青色儒衫的男人把我冰涼的指尖攏在手心,眼裡是道不盡的溫柔。
「快去車裡, 給你備了熱粥。」
我與嚴笙結婚六十年,琴瑟和鳴。
直到耄耋之年, 兩人還在牽著手逛公園。
興致一來, 兩人一唱一和, 戲曲悠揚。
兩個舊時代走過來的人,依舊守著這些陳舊的愛好。
所以, 嚴笙得喉癌之後,我傷心欲絕。
路過同一層的 VIP 病房,我聽到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可惜了, 病了也沒有老伴來陪,聽說終身未娶,連孩子也沒有。
「好的,這是退票憑據和退費。」
「到心」看著窩在病床裡, 瘦骨嶙峋的老頭。
我心裡再無一絲波瀾。
後來傳來了陸時清的死訊。
聽小道新聞講,死得離譜。
一個小男孩推門進去玩, 偷看電視, 嫌他的呻吟聲太吵。
索性拿枕頭捂著。
結果窒息而死。
聽說他到死一直喊著「幼君」兩個字, 可惜無人回應。
沒過幾日,律師找上我,遞給我兩條老舊的項鏈。
一條項鏈裡空著, 一條項鏈裡是我新婚時的照片。
「陸先生沒有子嗣,所有的遺產都留給了您。」
我以陸時清的名義辦了個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的基金會。
心裡再無半分情義。
到底,輕舟已過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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