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虛弱地笑了笑，突然握住我的手，無比認真道：「阿喬，別告訴阿苧，讓她沒有後顧之憂地離開，我無須報仇，我要你們平安。」

我還是沒有忍住，癟著嘴開始哭，又慌亂地拿著布子去換，說完以後，娘娘似乎放心了，她突然捉緊床側的欄杆，睜大眼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嬰兒洪亮的啼哭，太醫跪地恭迎皇子誕生，穩婆抱著孩子滿臉喜色地往外跑去邀功，唯有娘娘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她再也沒了力氣，甚至沒有看一眼孩子。

血崩，那些血從小股變成大股，床榻湿了，那些白布沒了用處，擋也擋不住，我還是不死心地去換，她這麼好，怎麼會死呢？

老天怎麼會讓她死呢，老天不是都懲罰壞人嗎？

太醫們緊張得不行，可他們還是未去稟告皇上，我聽到有位太醫小聲說：「再等一刻。」

再等一刻，等皇上進來，怕是連最後一面都省了。

我已經不再對皇上抱有希望，娘娘已經不行了，我比誰都清楚，流的血太多了，沒有人受得住流這麼多血，現在施救，已經沒用了。

「皇上不曾看孩子，一直在記掛皇後。」

不知是哪個穩婆說了一句，太醫才慌慌張張地往外跑，帝王心思難猜，他們怕這會，皇上又不想娘娘死了。

多諷刺啊。

腳步聲很亂，皇上來了，他就站在床側，不敢近前，看到這樣的娘娘，他會心疼嗎？

那個從幾歲就跟著他的小姑娘，那個他曾許諾要善待一生的小姑娘，陪伴了他二十年，全家都死在他登頂的路上，最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的心，真的不會痛嗎。

11

我還是不能同小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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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了大人，可小皇子有誰呢。

我的命是娘娘給的，她走了，我應當替她照顧好她的孩子。

小皇子很可憐，宮裡沒什麼人照顧他，隻他孤零零地躺在大殿上哭得嗓子都啞了。

我小心翼翼地將他抱在懷裡，他真的很像娘娘呢，眼睛、鼻子都很像，長大了，定會像娘娘那樣好看。

「小皇子，你別怕，娘娘去了，你還有我呢。阿喬會一直陪著你，不會離開你，會看著你長大，告訴你，你的娘親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她很美，很溫柔，為了生下你，她真的很努力呢。」

小姐要走了，走吧，快些走吧，去過屬於你自己的日子吧，那麼多年，她太苦了，無數個夜晚，她都獨自趴在窗邊無聲地哭，她想死，不敢死，她怕娘娘受不住，可活著，她也受不住。

她受不住每日走在街上百姓異樣的目光，也受不住那些世家公子猥瑣禽獸的話語，更不想一次次被放在人前口誅筆伐，時時刻刻提醒她經歷的不堪。

小姐，真的很可憐呢。

我以為我會陪她一輩子的，可怎麼辦呢，娘娘死了，可好在，有季大人了。

12

太子冊封大典那日，我又見到了小姐。

她還是知道了，明明都走了，為什麼還要半道折回來？

這一次，她同幸福，真的隻差一步呢。

我早就說過，小姐武功很不錯呢，她三兩下就拿住了皇上，我也希望他死，可我知道，還不是時候。

小皇子太小，無人扶持，皇上若這時候死了，朝局不穩，天下大亂，等待所有人的，又將是一次動蕩不安。

她是從那種痛苦裡走出來的人，所以，她猶豫了，虞家的人總是這樣，明明想自私一點，卻總是選擇大義。

她的刀明明隻要用力就可以插進皇上的脖子，要了他的命，可小姐苦澀一笑，高高舉起了匕首。

季大人就站在對面呢，他不懂小姐，所以下了殺手，又是個懷著家國大義的有志之士。

箭插進了小姐的額頭，她笑著倒下，我飛奔過去，可晚了一步。

她閉了眼睛，我沒有聽到她的遺言，也沒有來得及告訴她，娘娘希望她好好活著。

娘娘總是忘了，小姐自己活不下去的，娘娘是她活著的動力，若娘娘有冤屈，她那樣的性子，怎麼能苟活於世？

殺不了皇上，她不能為娘娘報仇，她亦是不能原諒自己。

死，是她最後的解脫。

13

皇上以郡主之禮厚葬了小姐。

季大人滿門戴孝，跪在墳前三日。

「你說，她愛過我嗎？」

我看著滿山的綠葉，搖搖頭：「或許將來會愛，可不是現在。」

季大人又問：「將來她會愛我嗎？」

想了想，我又搖頭：「大人在忠君和愛她之前，選擇了忠君，所以她才會在赴死和未來面前，選擇了赴死，小姐若想愛大人，大概會給大人一個機會吧。」

其實，他問的沒有意義。

我不是小姐，根本給不了他答案，小姐有沒有愛過他，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恨他。

他殺了我的小姐，任何人都可以殺了她，可這個人，不該是季言州。

季大人問了我很多問題，我也想問他一個：「大人愛小姐嗎？」

季言州沒有猶豫：「愛。」

得了這個答案，我放心了，斯人已逝，活著的人卻要無止境痛苦下去，隻要他日日受著這鑽心的折磨，我心裡總是能痛快些。

14

回了宮，皇上難得來看了憬一。

我們不在，他也不著急，就坐在地上倚著簾子等。

大概感覺到他在，憬一閉上眼睛沉沉睡去，他也恨這父皇吧。

「皇上有事？」

皇上抬起頭，看了一眼憬一，又看向我。

「那一日，你一直……陪在殿內，她可曾……有話要對朕說？」

我想了想，盤腿在地上坐下。

「那一日，娘娘疼得撕心裂肺，太醫們一直不肯用藥，我想出去尋你救救娘娘，穩婆攔住我，她們說，不想死，就別多管闲事，一屋子的人，沒有一個人救她。

「八個時辰，她哭得斷了氣，青筋暴起，一次次地暈厥過去，太醫和穩婆冷眼旁觀，他們都在等她死。

「鑽心的疼痛之下，皇上以為，她還能說什麼？那一刻，她的心裡，都是恨吧，恨她有眼無珠，跟了皇上二十年，恨她識人不清，竟為皇上拼死誕下孩子，對皇上，娘娘已經無話可說。

「她所期待的，不過是她的妹妹能好好活下去，可這都不行，虞家滿門啊，一個人都沒留下，皇上，你皇位坐得很安穩，龍椅下是虞家所有人的人命。」

皇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下令誅殺了當日椒房殿內所有的太醫和穩婆，之後許久許久都不曾來東宮。

15

娘娘受了很多苦，所以憬一長得格外順利。

憬一十幾歲的時候，文韜武略樣樣精通。

最讓我欣慰的是，他討厭他的父皇。

說起來，我並未對他提起娘娘的事，憬一可憐，沒有親人，我不想他小小年紀便滿心是恨，可有些東西是骨子裡的。

大概娘娘生他的時候，他也看到了那日的情況，所以一直對皇上親昵不起來。

憬一十五歲的時候，皇上身體越來越差，其實這些年，他過得很不好，勉勉強強地活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又愛酗酒，有一次，喝多了甚至跌入了御花園的池子裡。

皇上身體不好，朝臣們便準備另立新君，這京城的人啊，就是這樣，凡事利益為重，無情得很。

憬一十六歲的時候，在朝臣的輔佐之下，強硬登基，忘了說，季言州出了很大的力。

憬一登基後，老皇帝似是斷了最後一絲念頭一般，很快就纏綿病榻，迅速離世。

再說季言州, 小姐死後, 他沒有回關外，而是留在了京城。

時不時地，他會入宮看一看憬一，有時候會問我幾句。

「阿喬, 憬一登基，阿苧會開心嗎？」

「會吧, 她姐姐拼死生下的孩子, 她怎麼會不開心？」

季言州開始在朝中拉幫結派，他是武將，手段與京城的文官不同, 意見相合，便是自己人, 意見相左, 便連夜葬入亂葬崗。

我笑說：「你們季家不是最最忠心嗎？怎麼如今, 也幹起這謀逆的勾當了？」

季言州白發飄飄，除了一夜白頭, 模樣倒是沒什麼變化。

他盯著埋葬小姐的那片山, 一本正經道：「太子乃皇家正統, 何來謀逆一說，皇上既然身體不支, 早做打算, 也是臣子應盡的本分。」

16

憬一登基後不久，便迎娶了新後。

新後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子, 性格同娘娘很像，同入宮前的娘娘很像。

她每日臉上都掛著笑，看向憬一的時候除了崇拜便是愛慕。

可她又比娘娘幸運，小姑娘在成親當日說起一生一世一雙人。

憬一便真的下令，不再選妃。

原來，不是帝王無情, 隻是不願意罷了。

憬一二十多歲的時候，有外族來戰，季言州披甲上陣，臨走之前, 他入宮見了我一面。

他說, 他要帶小姐去關外看一看，如果小姐喜歡那裡, 他們便不再回來了。

後來, 他們真的沒有再回來。

大概是小姐喜歡那裡, 所以季言州死在了戰場。

又過了十幾年，我已經老得走不動路，憬一很愛重我，總是帶著小皇子來陪我。

可我近來眼前總是見到小姐和娘娘，她們過得很開心, 笑著喊我快些去。

年節那日, 京城țů⁶燃了滿城煙火。

憬一和小皇後陪我坐在城樓, 這是改變小姐一生的地方，也是虞家所有災難的開始。

煙火滿天綻放，照亮了整片夜空。

小姐向我伸手, 我笑著將手遞給她。

說好要陪你一生的，晚了幾十年，你也別怪我。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