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完,就看見初玄的背影一僵。
老和尚領著人入了山門。
旁邊的小沙彌等候已久,恭恭敬敬對著初玄道:「師祖舟車勞頓,快快入寺歇息吧。」
我背著手,準備跟著初玄一道進去。
小沙彌將老和尚的話奉為圭臬,手將抬不抬,猶豫未決。
我覺得他實在可愛,拋了個媚眼兒,柔聲道,
「小師傅,我也勞頓,讓我上山歇歇腳可好?」
小沙彌被撩撥得臉紅耳赤,定力與初玄相比,差了十萬八千裡。
當即後退一步,結巴道:「女……女施主……你……呃……」
此刻,他那位受人敬仰,昨夜同我抱了親了的師祖面不改色,不染煙塵,好人一個。
腳踝上佛珠突然開始發熱。
我知道是初玄這黑心和尚又不高興了。
吃幹抹淨後翻臉不認賬,還不懂憐香惜玉。
虧本生意,不劃算!
我對著小沙彌淺淺一笑,虛虛躲在初玄身後,一副羞澀模樣。
結果他的臉更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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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玄淡淡道:「讓她進來吧,我親自去跟住持說。」
小沙彌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引我二人入寺。
山上林木蔥茏,沒了日頭酷曬,我懶洋洋拖著腳步跟在後面。
據說寶華寺的香火繁盛,人界供佛燃香,功德皆匯聚此處。
寶殿中梵音繚繞,我心生抗拒,微微皺起眉頭。
「往後你在寺中修煉,要早早適應。」初玄淡淡道。
我踢著腳下的石子,淺笑道:「大師何時聽過妖孽誦經,不倫不類。」
妖就是妖,非要與那和尚為伍,才是糊塗。
我開客棧多年,見過的和尚不計其數,真和尚有之,貪圖美色的假和尚也有不少,卻從未有人對著我,一本正經說出「教化」二字。
「佛度眾生,無關品類。」他道。
我撇撇嘴,學舌:「佛度眾生,大師渡我,各忙各的嘛……」
作妖做慣了,調戲和尚的毛病一時改不掉,說出口才後悔。
畢竟小命壓在初玄手裡,惹他不喜了,收入金缽,化作妖水,哭都沒地方哭。
初玄薄唇緊抿,不再言語,領著我,徑直穿過寶殿,去了後山華靈潭。
華靈潭邊瀑布滂沱,水霧彌漫。
初玄回頭,靜靜看著我。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撇撇嘴,「好啦,我不看。」
說完別過身去,背對著他坐在大石頭上。
我聽見初玄退了外衣,泡進水裡,不禁想起昨夜指甲劃過皮肉的觸感,指尖虛虛一握,耳根發燙。
不得不說,他是個特別的和尚。
看著無欲無求,可是……
初玄是不可褻瀆的,我仰著頭,給自己扇風。
即便身體力行過一次,嘗到滋味,卻不敢肖想。
「此地匯聚天地靈氣,百邪不侵。你既然為妖,還是安分點好,沾染半分靈泉,疼得是你。」
我脫了鞋襪,正想下水,忽聽初玄告誡,嚇得縮回腳。
這一動不要緊,石頭滑膩,青苔遍布,我沒站穩,向著寒潭出溜下去。
「大師!救命……」
我隻來得及喊出一句,就被水面淹沒。
按初玄所說,華靈潭根本就是個化妖潭,妖族向來為世俗不容,一身妖氣落進去,怕是要化得屍骨無存。
潭水灌入鼻腔,撞擊耳膜,我心生絕望。
可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潭水很涼,清澈見底。
我看見初玄半個身子埋在水底,接著,領子一緊,我被拽著提出水面。
初玄神色淡漠地開口吩咐:「站到石頭上去。」
此刻,他半裸著身子,肌膚通紅,皮肉像是被什麼東西腐蝕過,重新長出來一樣。
我驚愕地瞪大了眼,「你怎麼了?」
他抿起嘴唇,沒有說話。
我又道:「我怎麼沒死?」
「沒有業障,自然無事。」初玄將我穩穩放在石頭上,轉身向潭中央走去。
「可……可我引你破戒了呀!」
褻瀆佛門,罪大惡極,還不算嗎?
初玄背對著我,淡淡道:「你沒錯,錯的是我。」
這一夜,我宿在了寶華寺。
初玄自華靈潭出來,帶我去了禪房。
小沙彌端來清粥和不見油水的鹹菜,雙手合十:
「女施主,用過齋飯後,便早作歇息吧。寮房就在隔壁,已經收拾好了。」
我向他道了謝,人剛走,便貼過去,踢得腳上佛珠哗啦作響:
「大師,寮房我睡不得了,咱倆擠擠?」
初玄面不改色,連一個眼風都沒給我。
清沉的誦經聲並沒有想象中難以入耳,叫人不由自主放松心神,我眼皮發沉,撐著頭陷入夢境。
夢中人聲嘲哳,聽不真切,初始能感覺到他們對我的嫌棄和厭惡,最後不知怎麼的,竟要殺我。
濃重的悲傷將我籠罩,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最後,一道穿胸而過的利器倏地將我從夢中驚醒,碰落放在案頭的經書。
眼前燭火搖曳,誦經聲已經停了。
我抬頭,正好對上初玄神色復雜的雙眼。
許是我的臉色實在不好,他皺了皺眉,「再不吃飯就涼了。」
我從未做過那般真實的夢,以至於盯著初玄久久不能回神,問道:
「大師,你說,佛子與妖結合,所生後代是何物?」
誦經聲一頓,初玄睜開清冷的眸子,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不會。」
我湊上去:「對自己自信一點嘛!是隨你,還是隨我?」
初玄避開目光,沉默不語。
孤高冷寂如他,大概也沒想到有一日,會被一無名小妖纏著,問生育子嗣這種大不敬的問題。
我猶在喋喋不休。
初玄驀地出聲道:「可是做噩夢了?」
我一頓,笑容漸漸淡下去。
夢中的場景太過驚懼,豈是我這等小妖消受地起的,於是小聲道:
「你是高高在上的佛子,破了戒自是無人敢說你什麼。可我不一樣,區區妖女,染指神明,定會落得抽筋拔骨,生剖嬰孩的下場。」
我怕,夢境成真。
若真有那日,不知初玄心中,能否起一絲波瀾……
禪房突然寂靜下來。
初玄沒在誦經,暗沉的眸子落在我纖細地踝骨上,突然道:「貧僧會護著你。」
「真的?」我喜出望外,摸著平坦的小腹,「那……那我就好好把孩子生下來……」
初玄意識到被我繞進去了,俊臉一板,又不理我了。
我動了動黏膩的衣裳,小聲道:「和尚,身上髒了,我想沐浴。」
初玄似乎才意識到這是個很大的問題。
我晃晃腿上的佛珠,「不如你替我解下來,我去去就回。」
我知道佛珠隻聽初玄的話,恰巧小沙彌隔著門道:「師祖,住持在禪房等您。」
初玄無奈嘆了口氣,起身:「罷了,允你半個時辰。」
他極少這樣通情達理。
我興高採烈地跑出三丈之外,佛珠毫無異樣,便頭也不回地往華靈潭去了。
月上柳梢,待我趕到時,黑衣人正攏袖而立,站在樹下等我。
我腳步倏地放緩,慢慢在不遠處站定,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他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聲音粗啞:「做得不錯,沒想到,他連佛珠都給了你。」
我心神一緊,後退一步,陡生警惕。
黑衣人輕輕一笑,「大可不必如此看我。槐瑤,你與我,是一道的。」
我冷笑道:「誰與你這見不得光的東西一道?」
黑衣人呵呵笑了兩聲,並不惱:
「自古就是人妖殊途,人栽一次是蠢,連栽兩次,就沒必要活在世上了。」
這話我聽得雲裡霧裡,總之不是什麼好話。
一顆圓潤的妖丹自他袖中拋出,劃過優美的弧度,落入我手。
黑衣人不緊不慢道:
「這是你應得的,勸你別把太多心思放到初玄身上。你遠比你自己以為的,還要恨他。」
山風灌入林間,黑衣人說完這句,便消失不見。
我捧著妖丹立在原地,很久之後,默默掏出紙鶴,「老槐先生,槐瑤有事要請教。」
半晌過後,紙鶴發出了微弱的光亮。
一道蒼老且暴躁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有話快說,老夫忙著抓這群小槐樹精呢!住手,不準揪老夫的胡子!」
我咽了咽唾沫,問道:「我今年多大了?」
那邊一靜,老槐先生暴怒:「連你也跟著搗亂!滾!」
啪。
紙鶴掉在地上,化作齑粉。
我摸摸鼻子,盯著圓潤的妖丹愣神。
迄今為止,我槐瑤已三千歲有餘,從不記得自己跟什麼人結仇,更不記得有和尚殺我至親。
我對初玄的恨,從何而起呢?
尋思半天,斷定是黑衣人挑撥離間,因此那顆妖丹也不敢吃了,揣進懷裡打算問問初玄。
隱匿的後山,我褪去衣裳,滑進了華靈潭。
冷月當空,我借著月色看清了身上的痕跡,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吻痕密布,一塊好皮都沒有。
「去哪兒了?」
我被嚇得渾身一僵,放眼望去,初玄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了岸邊的大石頭上,側臉對著我。
我哪裡敢將黑衣人的事情告訴他,情急之下驚叫道:「和尚!你好大的力氣,你看,擰得我都青了。」
初玄身影一僵,「不可妄語。」
我支在岸邊,埋怨道,「真是好不會疼惜人……」
由於迫切地想轉移注意力,我抱怨這,抱怨那,在逐漸沉寂的氣氛中,他突然轉過來,攥住我手腕。
對上初玄堅毅沉穩的眼神,我一愣,猝不及防跌進他懷裡。
檀香撲面,清幽雅致。
袈裟摩擦著我光滑的皮膚,他手心的灼燙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驚呼一聲,湿漉漉地跌在他腿上,下意識環住他的腰。
初玄撫上我後腦勺,下一刻,壓進懷裡。
與此同時,住持聲音自初玄後背傳來。
壓了沉沉怒意。
「初玄,你和這妖女,在幹什麼?」
我想過有一天,我和初玄被人發現後,會死得很慘,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我將腿縮進初玄的袈裟下面,揪緊前襟,像朵柔弱的小白花兒,瑟瑟發抖。
初玄淡淡道:「師父,一切過錯,由初玄來擔。與她無關。」
「初玄,速速將其放開!你已被妖女迷惑了心智!待為師除掉她,再與你詳論對錯。」住持咬牙切齒。
我心一緊,生怕初玄丟下我,緊緊環上他的腰,挪動間,撞響了腳踝上的佛珠。
住持心痛不已:「你竟將此物給了她!你可知——」
「師父,莫要再說了。」初玄頭一次打斷了老和尚,不容反駁道:「徒兒自去戒律堂領罰。」
此話一出,周遭寂靜。
住持語氣沉痛:「初玄,你知道此話何意?」
「知道,不敬佛祖,背棄佛門,理應驅逐。」
「初玄,你是老衲所見過的,最有佛緣之人。實在不該……」
老和尚無力地嘆了口氣,丟下一句:「好自為之。」
眾人慢慢散去。
我輕輕動了動,小心翼翼地露出腦袋,抬頭看他。
月色下,初玄薄唇上掛著水珠,神色清冷,仿佛要受罰的不是他一樣。
我心裡像被鵝毛輕輕撓過,輕聲問道:「和尚,戒律堂是哪兒,他們會打你嗎?」
「會。」初玄眸色暗沉,抱著我,並沒有松手。
「那我替你挨一半吧,勾……呃,這事我也有份。」
嘴一禿嚕,差點把黑衣人的事兒說出來。
要是讓初玄知曉真相,不等老和尚動手,初玄定會親自為民除害。
初玄薄唇緊抿,「更深露重,把衣裳穿上。」
他生得實在好看,皎潔月色下,我能清楚得看見他的睫毛翕動,在眼尾勾出一抹流暢的弧度。
心髒在胸腔裡亂跳,手不自覺地順著領妊滑到他的喉結上,摸了摸。
掌心處,喉結一滾。
初玄垂下眼睛看我,靜默不語。
我魔怔似的,發出一句低喃:「和尚,我可以喜歡你嗎?」
若這話讓老槐先生聽去,一定氣得胡子一翹,罵我狗膽包天,不知死活。
初玄就像雲端明月,攬照山河,是不可以被喜歡的。
我一個小妖,何德何能,配跟在他身邊,得他一絲垂憐?
初玄沒有說話,松開我,兩手在胸前合十,低誦佛法。
我嘶了一聲,腿突然縮起,方才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原因,腳踝的佛珠似乎灼了一下我,很快歸於正常。
我識趣地穿好衣物,將湿發在後面盤了個髻。
「和尚,我好了。」
跟著初玄回去的時候,別人對我的態度明顯改變了。
小沙彌氣鼓鼓地瞪我:「壞妖女。」
我像是賭ṭū́⁰氣般,牽住了初玄的衣服。
初玄背影一僵,卻沒有阻止,在眾人目光中,走進戒律堂。
裡面陰森又壓抑,立於上首的羅漢像兇神惡煞。
佛門弟子等候多時,手中捏著手腕粗的藤條,各個面如鐵石。
初玄地位甚高,他的到來引來一眾弟子圍觀。
我突然死死拽住初玄的袖子,不想讓他進去。
初玄回過頭,淡淡道:「既然害怕,便在門外等候吧。」
我咬了咬唇,「我替你受不行嗎?」
初玄第一次對我笑了,如冬雪消融,燦若驕陽,「不必。」
說完,步履從容地盤坐蒲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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