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遇到程思雨的話。

在一次商務會議上，我碰到了程思雨。

那是距離楚遇受傷出院半個月後的一天。

她一身幹練合體的氣質西裝，火烈的紅唇稱得整個人穩重霸氣。

我以為楚遇定與她同行，所以刻意避著。

但刻意避著一個人的時候，反而像在暴露自己。

她主動找到我：

「謝謝你的成全。不過，我取消了婚約。」

我很是驚訝，也有些難為情。因為我潛意識裡覺得這與我有關。

「是我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

她朝我微笑，平靜，疏離。

「其實，我早在大學時就喜歡他了，比你還早半年呢。可惜，愛情最不講理，也從來不分先來後到。」

程思雨喜歡過楚遇？可她竟半點都沒有表現出來。

「如果說我之前還有點猶豫，那當他又一次為你不管不顧後，我算是徹底清醒了。」

「尋你的那些年，我吃了不少苦，也受過不少傷。所以，我一直都明白，他願意跟我結婚，隻是覺得有愧於我。他在替你還債，不想讓你欠我。」

門外下起了小雨，冷風透過門縫鑽進來。

Advertisement

我搓了搓手，端起熱氣騰騰的咖啡抿了一口。

程思雨低垂著眉眼，始終沒有看我。

可我知道，她的內心還有掙扎。

她很愛楚遇。

而且，她的愛絕不比我少。

「他的責任心從來不是對我，而是對你。」

「他看著精明，其實就是一個傻子，一個心裡隻裝得下你的大傻子。」

程思雨的聲音很沉，聽得出來在發抖。

她掏出一根煙點燃，然後狠狠吸了一口。

十五年真的夠久，久到能改變一個人。

她那麼乖的女孩都學會了抽煙。

見我愣怔地看著她，她苦笑一聲，又將煙摁滅在煙灰缸裡：

「抱歉，我忘記你對煙味過敏了。」

我捏了捏微微痒的鼻頭，笑著說沒關系。

「安安，我早就過了靠感情和西北風就能喂飽的年紀了。現在的我最懂取舍。」

「我從不奢望刻骨銘心，但也希望我的丈夫能全心全意待我。」

她言語裡隱匿著悲傷，眼裡卻盛滿坦然。

不得不承認，這樣獨立自信的程思雨真的讓我好羨慕。

三十八歲的程思雨，讓二十三歲的陳安安無法企及。

「年少時，我羨慕楚遇對你的深情。後來，又羨慕他對你的執著和放不下。可如今，我反而慶幸被愛的不是自己。楚遇的愛太過美好，也太過沉重，是我承受不來的羈絆。」

「明明最開始，我隻是單純地想去找你。可後來……年少的那些不甘心就開始作祟……」

「……不過那些年，我不後悔……」

22

宿舍樓下的路燈旁再也沒了人影。

清清冷冷。

我也再沒見過程思雨，也不曾見過楚遇。

而我也從未離開過 N 市。

心裡的千千結，不敢再輕易觸碰。

心底的那片柔軟，獨自保存。

我把自己當成一個意外，默默降低存在感，希望一切盡快重歸於平靜。

偶爾翻翻朋友圈，也能得到些零星的信息。

程思雨又升職了，楚遇又拍電影了。

可就在大家各自安好時，楚遇悔婚的消息不脛而走。

網絡上一片聲討。

網友曝出大量楚遇頻繁出入酒店的照片，甚至還有我與他模糊相擁的照片。

似乎所有事實都指向楚遇喜新厭舊，拋棄了同甘共苦的女友。

楚遇沒有做任何表態，即便他微博下的汙言穢語不堪入目。

仿若他真如世人說的那般，忘恩負義，始亂終棄。

後來，我才知道，是他母親病了。

他根本沒心情搭理那些無中生有的網絡噴子。

我去探望楚遇媽媽，楚遇不在，他的助理悄悄拉我到一邊：

「阿姨這次情況不太好，怕是堅持不了多久了。外面的那些風言風語，千萬不能提。」

「若失去了媽媽，遇哥往後真就孤身一人了。他這個人最重情，到頭來卻沒得到過多少情。他有個女友，失蹤了很多年，一直沒找到……思雨姐後來也離開了……遇哥他，挺可憐的。」

……

安靜的 VIP 病房裡，楚遇媽媽微眯著眼，斜躺著。

臉色灰白，瘦脫了相。

或許到了生命的盡頭，人會變得格外柔軟。

回來這麼久，她終於朝我笑了笑。

之後卻又扭過頭，看著窗外發呆。

自言自語，像是在跟我說話：

「……那時候你們都還年輕，你也很上進。我想，也湊合，沒必要執著於門當戶對。」

「可你失蹤後，我眼見他為你瘋魔至極。」

「記得有一次啊，他又去了個小城市找你。因為感冒，拖著不管，直到肺部感染。我在醫院看到他時都沒敢認，灰頭土面，衣衫褴褸，鼻毛長得比胡子還長……那一刻，我心都碎了……」

「我是一個母親。即便我怨楚遇，可他終究是我的孩子。他是我捧在手心的寶貝啊。我怎麼能承受……他為另一個女人活得這麼卑微，這麼不管不顧……」

我默默站在床側，不記得站了多久，也不記得她說了多少。

隻記得，她說著說著就哽咽住，哽咽著哽咽著又繼續說：

「他為你忘了自己，忘了父母……他是多麼熱愛生活的孩子啊，可他也為你忘了生活……」

「他明明快好了呀……思雨多合適啊……可她也……哎，你為什麼又回來了……」

離開醫院時，不巧碰到楚遇趕來。

他黑了，也瘦了。

白發似乎也多了。

他遠遠地就朝我跑來，可到了跟前又十分客套：

「安安……」

「好巧，我來看個朋友。現在正要去趕飛機。」

這個理由很拙劣，如今的我哪來的朋友呢？

他沒有戳穿，卻撈過我的行李箱，要送我。

我也沒有拒絕。

因為，錯過這次，就沒有下一次了。

23

回到 N 市不到一周，聽聞楚遇媽媽的病情有所穩定，而我已登上了去國外的飛機。

其實，早在一個月前，公司就有意讓我出國深造，是我一直下不定決心。

如今離去，就當不曾歸來。

飛機快起飛時，我想關機，卻不由得意外點開了網絡直播。

是楚遇的團隊正在澄清前段時間的謠言。

他們還專門做了一期短視頻，取名《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視頻裡講了很多事，有楚遇，有安安，有楚遇父母，有程思雨，有老吳的包子鋪，有圈內的好友，有好多好多來自全國各地尋親的陌生人……

楚遇從未利用過自己的名氣尋人，他一直在默默地尋找他的「陳安安」。

他真誠熱心，也曾替很多人找到了他們的「陳安安」。

視頻的最後，公開了一本日記。

翻開，是熟悉的字跡。

24

【2009 年 2 月 1 日

安安失蹤整整一年，可我依舊沒能找到她。

這一年我碰到了很多同遭遇的人。

他們的親人有的失蹤了十年，有的失蹤了五年，有的跟安安一樣失蹤一年。

他們跟我說，沒有秘訣，隻有永不放棄。

2009 年 12 月 6 日

我們在東北的一個小鎮上，沒有暖氣，很冷。

程思雨的腿徹底動不了，她卻一直說不疼。

我知道她很疼，隻是不想我擔心。

她的心思我也知道，但我給不了她承諾。

該說的我都說了，可她比我還執著。

我很愧疚，也怕越欠越多。

安安，你一定會怪我吧。

2010 年 3 月 25 日

我回到了 B 市。準備好好賺錢。

很多很多的錢。

2018 年 5 月 20 日

今天是 520，我在醫院。

安安，你在哪裡呢？

肺部感染有點嚴重，好幾次咳血，不過都挺過來了。

安安，你要是病了，有人照顧你嗎？

2018 年 5 月 21 日

今天從茶水間出來，看到我媽在窗邊默默地哭。

她抖著肩膀，強忍著聲音，聽到我的腳步聲，又克制著像什麼也沒發生。

她轉身看著我笑，可她明明紅著眼。

她這一笑，我好心疼。

十年了。

父母從一開始的支持到後來的勸退，再到現在的無奈。

我知道，這一切隻因為我是他們的孩子。

2020 年 1 月 1 日

安安，新年快樂……

2020 年 3 月 5 日

我投資研究的尋親 APP 正式進入試運行, 希望一切順利。

包子鋪老吳家的小子都上高中了。

記得那年找到他時，他才七歲。

時間過得太快。

安安, 我馬上要四十歲了，是個小老頭了。

2021 年 9 月 28 號

父親住進醫院的第二天，就被下了病危通知書。

那個將年幼的我舉過肩頭的爸爸已經老了。

他緊閉著雙眼, 沒有一點生氣。

醫生安慰我, 說他做過心髒換瓣手術，能活到現在也不錯了。

我突然渾身發顫, 父親什麼時候做的手術啊……

剛轉過頭, 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就被母親狠狠甩了一巴掌。

她哭了, 撕心裂肺。

她罵我, 不孝子。

2021 年 10 月 1 日

舉國歡慶的日子，我的父親永遠離開了。

我沒能當一個好男友。

也不是一個好兒子。

2021 年 12 月 10 日

安安，對不起。

2023 年 2 月 1 日

安安，你如此鮮活。

我如此老態。

你還是我記憶裡的安安。

可我已不是你記憶裡的楚遇了。

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無地自容。

楚遇, 配不上陳安安了。

沒關系, 你回來就好。

其他的, 不重要。

2023 年 2 月 5 日

安安, 別亂跑。

別再亂跑。

2023 年 2 月 6 日

安安, 你真的不喜歡李格了？

你想要什麼樣的李格？

你想要什麼樣的楚遇？

2023 年 2 月 15 日

安安，讓我再看看你。

別急著離開，好不好？

別離開 B 市。

2023 年 3 月 1 日

N 市的櫻花真美, 就像我的安安一樣美。

陳安安還是那個陳安安，倔強獨立。

她過得很好。

就算沒有楚遇，她也過得很好。

……

2023 年 5 月 2 日

自從程思雨退婚後, 母親總是喜怒無常。

她要我發誓再也不找安安。

我照做。

她不放心, 收了我的戶口本和身份證, 不讓我出 B 市。

我也照做。

……】

25

「嗚嗚嗚, 好難過。你說最後楚遇和安安還會在一起嗎？」

身邊的同事抽出一張紙巾，回頭問我。

「希望吧。」

手機屏幕上仍在不停翻著日記，字字句句刻進我心裡。

「安安姐, 聽說這是真人真事改編的。那個叫楚遇的大明星, 會不會就是視頻裡放的這個楚遇啊？」

我擦擦眼角，笑著回她：「那我叫陳安安，是不是視頻裡的陳安安呢？」

「楚遇媽媽為什麼那麼固執？楚遇找了十五年才找到他的安安，為什麼非不讓他倆在一起？明明程思雨都放手了。」

「也不是不讓吧。陳安安帶給了楚遇太多苦難, 作為母親, 她隻是想保護自己的孩子。思雨需要的是伴侶, 楚遇不合格，再痛也要懂割舍。」

「安安姐, 好希望時空穿越是真的。現實裡的楚遇也能找回他的安安。這樣深情的楚遇，不管是二十五歲還是四十歲, 都配得上陳安安。」

「……就你感慨多……」

26

人間四月, 櫻花爛漫。

我漫步在 N 市的櫻花大道間，混跡在擁擠的人群中。

粉白色的花瓣隨風而下，如夢如幻。

我想拍張照片發到朋友圈。

對好焦的鏡頭裡，櫻花樹下多了一個筆挺的男人。

他戴著副金絲框眼鏡, 文雅也凌厲。

見我拍照，他朝我揮手，展開笑顏：

「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