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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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書名:一紙和離 字數:3535 更新時間:2024-12-25 15:16:35

我想,無論是何種境地,起碼他還有我,我還有他,我們還能依偎在一起。


直到我父親病逝。


我記得很清楚。


父親病逝後的第二個月,裴璟領了第一位姬妾進門。


那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美人。


她叫他將軍,捂著嘴笑,稱贊裴璟昔日的神勇,對著侯府裡的刀劍架子連連贊嘆。


她總是問起曾經戰場上的事,看他的眼神中寫滿崇拜。


那些笑聲,語聲,徹夜未熄。


從春風得意的少年將軍,到喪父、半身傷痛的新任武寧侯,過了三個月。


從負傷將養的武寧侯,到流連章臺的浪蕩子,裴璟又用了多久?


我不知道。


我不記得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8


裴璟遣散了所有姬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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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出我是鐵了心要和離,慌得心神不寧,終日纏在我身邊。


我們的身份仿佛對調。


他成了那個終日念叨著往昔的人。


可是,太晚了。


裴璟第一次迎進姬妾的時候,我想了很久,終究還是告訴自己,偶爾一次,紅顏知己,我們青梅竹馬……


後來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再後來,我就不數了。


姬妾可以遣散,可是燃燒的灰燼,卻不能復原成紙張,我的心也是如此。


「阿苑。」


裴璟興衝衝地道,「我今日臨完了一帖……」


他驀然卡了殼。


我靜靜看著他,面無表情。


那日以後,裴璟裝作這些年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兀自歲月靜好。


他的手經過幾年復健,已經恢復得不錯,雖然不能上戰場,日常生活也夠用了,隻是比常人慢半拍。


我嘆氣道:「你這又是何必。」


他張了張嘴,茫然道:「可是阿苑,我愛你啊……」


「之前是我不對,我盡力彌補你,好不好,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覷見我的神色,他又馬上說:「除了和離書!」


我嘆了口氣。


「從你第一次去花樓尋歡作樂起,你就已經沒有資格說『愛』這個字了。」


我說:「你現在做這副樣子,除了寬慰自己,還有什麼用?」


裴璟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抽了一下,沒抽動。


他抿著唇,像下定了什麼決心。


啞聲道:「你恨我是應該的。」


「你去章臺找男人也好,但是,但是不能在外過夜,不能把他們帶回家……總之,不要和離,好不好?」


「……」


「你想錯了。我對你,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了。」


這句話像鈍刀子,割得裴璟雙目睜圓,嘴唇顫抖。


我繼續道:「恨?我真的不恨你,也提不起恨你的心思,我隻是不想再與你有瓜葛了。」


「就這樣結束吧,裴璟。」


「老侯爺和你都於我有恩,我也在死人堆裡救過你一回。我們那Ţú⁶麼多的愛怨,就此扯平ťũ₈吧,兩不相欠。」


裴璟踉跄跪地,將頭埋在我膝上。


良久,良久,我才聽到他的一聲抽泣。


還有喃喃的自言自語。


輕得像一陣風。


「對不起……」


可是對不起,究竟有什麼用呢?


9


當日小鶴在我手中,輕輕寫了三個字。


「大公主」。


大公主是陛下的嫡長女,年逾而立,身世顯赫。


她邀我一敘。


當今陛下身患痼疾,身子一直不好。


愍太子——也就是大公主的胞弟——早逝,他逝後,陛下一直未再立太子。


據傳,陛下屬意五皇子。


五皇子與當今陛下的性格一脈相承,傳統,守禮法,傳統到有些迂腐的地步。


大公主差人為我斟茶。


正是小鶴。


「這是我的暗衛。」大公主衝我頷首,「喬將軍,久仰。」


她的眼睛像獅子,又像鷹隼,不帶上位者的傲慢,盈滿銳利的光。


大公主開門見山:「我的麾下,還缺一位將軍。」


我一愣。


啞然失笑,搖搖頭:「殿下,朝中並不乏武官。」


「是,但要論起打仗的功夫,武寧侯府稱第二,朝中無人稱第一。」


她肅然道:「老武寧侯已逝,新武寧侯傷了手,而你,喬苑——」


「你是武寧侯的副將,與他一同長大,一同行軍。謙城關一戰,你率五十人輕騎救出武寧侯,又屢出奇兵,轉敗為勝。」


「這些不是沒有人記得。」


「你的計謀武功,都在武寧侯之上。」


「……」


大公主歪了歪頭,問我:「你難道不想重新握劍嗎?」


「你難道想,一輩子都困在後宅中,為武寧侯洗手做羹湯?」


「不,」我眨了眨眼,否認道,「我已經準備和裴璟和離了。」


大公主一愣。


旋即笑道:「男人,多的是!」


她挑了下眉,道:「此次前來,我就是想把小鶴送給你的。從此,他就是你的暗衛了。」


小鶴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搭上我手背。


他低聲道:「主人。」


「父皇封你诰命虛銜,若我皇弟即位,估計也隻會給你加封诰命。」大公主說,「而我要給你的,是他們不會給你的東西。」


我輕聲重復:「不會給我。」


「你是聰明人。」


大公主笑了:「是,他們不是不能給你,而是不會給你。」


她長指敲了敲桌子,擲出若逾千鈞的兩個字。


「權勢。」


我眉心一動。


「在他們眼裡,女人,合該不能做官,最好全部在家傳宗接代。」她道,「不然,父皇立的第一個太子,就該是我,而不是老二。」


她口中的「老二」,想必就是早逝的愍太子。


「立嫡立長,皇嗣之中,沒有比我更名正言順的人。」


大公主目光灼灼。


「我就是嫡長子!」


「父皇總說,我是他的長女,老二是嫡長子,哈——在我看來,我是長子,老二?那隻能叫嫡次男。」


「天命,本就該落到你我頭上。權勢,本就該在你我手中。」


……


我的手,慢慢攥在一起。


「我不敢說,奪嫡會百分百成功,但。」


大公主道:「朝堂上所有女官,都是我的人。母家袁氏,也是我的人。寒門士子,也會依附於我。」


「——那你呢,喬苑?」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一字一句:「但憑大殿下驅使。」


大公主眯起眼睛,笑了。


她的眼睛實在很鋒利。


「他們因為女兒身不給你的建節,我會給你——那本來就是你該得的東西。」


建節二字,對每一個武將,都有著不可抵抗的吸引力。


我點點頭,卻還是想問:「若我不從殿下呢?」


「我沒想過。對你,我十拿九穩。」


大公主很誠實地回答了。


「因為你是和我一樣的人。能力從不比誰弱,野心也是。」


大公主端起茶杯。


「喬苑,這杯敬你。」


10


裴璟最終還是寫下了和離書。


我與大公主的事,沒想過瞞他。


裴璟沉默地端來一碗蓮子粥,我一嘗,甜味濃重,皺了眉。


「太甜了,趙嬤嬤手藝退步這麼嚴重?」


「……」


裴璟輕聲說:「是我做的。做了很久。」


我挑眉看他一眼,將碗推到一旁。


「你現在是大公主黨了。」他垂著眼,看不出什麼情緒,「奪嫡兇險,你若參與其中,難免……」


「我都知道。」


我打斷了他的話。


「什麼時候和離?」


裴璟怔怔看了我幾秒,聲線苦澀:「……不和離不行嗎?」


我想了想:「也行。那我就自請下堂。」


裴璟長睫一顫,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大公主給了我一個軍中的職務,過兩個月便要從軍。


打仗是我的強項,隻是太久沒上過戰場,雖然也未曾荒廢過功夫,但總是害怕手生。


小鶴陪我練了幾天。


一旦撿起,便如魚得水。


練劍之時,總有一個身影在演武場旁徘徊,看著我們。


是裴璟。


他也不出聲,不鬧,隻是靜靜看著,表情十分復雜。


一個劍招收尾,我偏過頭去,撞上裴璟的目光。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終究什麼也沒說。


垂在身側的手,劇烈顫抖。


我想,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殘忍。


於是我換了練劍的場地。


「是我對不起你。」


裴璟似乎是想苦笑,嘴角扯了扯。


「現在想想,之前的我真是混賬。」


「再說已經沒什麼用了。」


我將筆砚擺在他面前,「是沒什麼用。」


「現在道歉、流淚,能掩蓋你流連花叢的事實嗎?能改變你冷落我、縱容姨娘的事實嗎?」


「你給我磕一百個頭都沒用,不如早日放下。」


「……」


「直至今日,我才發現自己放不下。」


裴璟閉上眼睛,聲音很沉。


「隻有面對花樓的歌女,看著她們崇拜的目光,我會覺得,我從未受過傷,還是那個戎馬倥傯的將軍。」


「見到你,就會讓我想起那段形同廢人的日子,心裡生出異樣的感覺。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厭惡,後來,我以為是害怕。但現在我才發現……」


「……那樣的感情, 是愧疚啊。」


「你明明是那樣武藝卓絕的人, 卻被我連累, 再也上不得戰場,在這侯府蹉跎。」


他哽咽了一下。


顫著手拿起毛筆,墨畫淋漓。


解怨釋結, 更莫相憎。


Ṱũ₃一別兩寬, 各自生歡。


我拿過和離書。


心裡泛起一點酸澀。


「如果是半年前的我,會告訴你,其實你不用愧疚的。」我輕聲道,「當年陪你卸甲歸田, 我是一百一千個願意。那時的我,滿眼都是你,滿心想著永遠相伴。」


「但現在的我, 隻想說,賤人。」


「惺惺作態。你崩潰了, 就去在樂伎身上找回將軍的威風,那我呢?我和你青梅竹馬、陪你復健、衣不解帶照顧你, 我不曾崩潰過嗎?你第一次納妾時,我不崩潰嗎?」


「我有沒有像你一樣, 縱情聲色?」


「你的一切說辭, 都隻是寬慰自己罷了。」


十二年。


我對他的感情,多到我自己都數不清。


他可挽回我的機會,也實在太多、太多了。


但裴璟一個也沒抓住。


或者說,能挽回的時候, 他根本不在乎。


人總是這樣, 隻有失去了才想著珍惜,可是想珍惜的那個人,早就走遠了。


裴璟捂著臉,終於痛哭出聲。


11


我與小鶴去從軍的時候, 裴璟沒來送。


軍中兩年,一晃而過。


回京之後, 陛下病重, 五皇子想發動宮變, 被我帶兵截於宮門外, 被大公主一刀斬下人頭。


山陵崩,大公主登臨帝位。


她兌現了曾經的承諾,封我為河東節度使, 統帥一方。


位高權重, 炙手可熱。


權力的滋味,可比情愛讓人上癮太多了。


路過武寧侯府時,我輕輕抬眼,大門上的那塊匾,已經不如舊日光鮮。


嬤嬤告訴我,武寧侯抑鬱成疾, 身體不太好,很少外出。


終日把自己關在侯府裡,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沉默了下,沒再說話。


小鶴一夾馬腹, 垂眸衝我微笑。


恰此時,天朗氣清。


我翻身上馬,一路向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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