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司君?」
我轉過頭:「來了。」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西北大漠看上去荒無人煙,邊境之城戒備森嚴。
行軍數月,終於到了駐扎地。
林邵開始組織練兵,那些訓練新兵往往苦不堪言,我卻輕松完成,次次第一。
新兵對老兵都滿是尊重,畢恭畢敬,我卻不卑不亢,一視同仁。
再加上我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很快便惹上了麻煩。
「喂,小子。」練兵結束後,我正為自己磕傷的地方包扎,老兵拍了拍我的肩膀,「聽人說是林將軍親自送你入營的,看你也是有本事的人,要不比畫一下?」
周圍莫名的目光多了起來。
軍營當然也有攀比,再加上士兵尚武好鬥,這種比畫切磋並不少見。
當然可以拒絕,隻是在這種地方,未戰先敗無疑會讓人看不起。
我不會拒絕。
我不是姐姐,不擅長和人交際,但我有我自己的辦法。
我將繃帶一圈一圈纏上手腕,抬眼說:「還有想和我比畫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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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哗然,面前的老兵臉色頓時變了。
「真是狂得沒邊了,」半晌,他冷笑道,「看來得讓你看看軍營的規矩!」
這場比試,我沒用劍。
我隻用了拳頭。
當面前壯碩的男人被我狠狠摔在地上,砸得沙塵飛揚時,我扼住了他的脖頸,迎著他驚恐的目光又緩緩收手。
我站起身,松了松手腕:「下一個。」
砰!
「下一個。」
嗵!
等最後一個來挑戰的老兵都被我打倒,周圍人看我的目光已經像看怪物一般。
那目光不含貶義,隻餘驚嘆。
被我砸倒在地鼻青臉腫的老兵卻哈哈大笑:
「痛快!痛快!」
「你小子看著文文弱弱的,還挺能打!」
「難怪將軍這麼看重你也沒給你安排個職位,是看你遲早能自己打上去吧?」
「真牛!怎麼練的?跟咱們分享一下!」
「看來以後我們營也要多一個秘密殺器了。」
「我媳婦給我捎的肉幹,我還沒舍得吃,給你分兩塊。」
我被他們團團包圍著,露出一個笑容:「行。」
這個地方就是如此,不服,打服就是。
——軍營裡,當然是誰拳頭硬,誰最受尊敬。
……
不遠處,有身披盔甲的男人靜靜看著這一幕。
「這就是你要推薦給我的人?」
林邵笑了笑:「還不錯吧,是個好苗子。」
男人不錯眼地盯著那個身影:「很像。」
他沒說像誰,可他們都心知肚明他在說什麼。
林邵沉默幾秒,拍了拍他的肩膀:「應馳,這孩子交給你,我們都放心。她不能和林家扯上關系,起碼現在不能。」
「我明白了。」他轉身離開,身後的披風獵獵,內側繡著一個已經被磨損得看不清的字。
像是【尹】。
6
在軍營的日子雖然苦,卻十分自由。
胡戎和景朝還是摩擦不斷,隻是沒有太大的衝突,都是些騷擾劫掠。我帶頭剿了幾支胡戎小隊後被連連封賞,已經能獨自帶領一支小隊了,是營中最年輕的百夫長。
入夏,江淮一帶暴雨不絕,大漠這邊卻依舊是少雨多晴。
偶爾我會聽到京城傳來的消息。
說是當今皇後娘娘仁善,廣開慈濟堂和學府,又為受災地區布粥,自願齋戒,連帶著皇宮中的開支都少了許多,受天下人贊嘆。不少詩人還為她作詩,稱頌她的仁心。
就連皇上也下達了一些可靠的政令,我一聽便覺得不對,更像是姐姐的手筆。也不知道姐姐是怎麼做到的,竟然讓皇上樂意聽她的話。
但我也不驚訝。
姐姐一向聰慧善良,重來一次,她隻會做更多的事。
這一次,沒有我,她大概也能好好活下去。
「思瓊又給我來信了,」沒人的時候,林邵和我都默契地喊她的名字而非皇後娘娘,「你為何不肯告訴她你來了這裡?」
我坐在石頭上磨劍,頭也不抬:「不想要她擔心我。」
林邵哼笑一聲:「你這丫頭,有沒有想過你出事了,我們怎麼對她交代。」
我磨劍的手一頓,抬眼:「你們便說我去遊歷四方了。我會準備幾十封信,你們到時每隔半年就寄一封給她。」
林邵:「……」
林邵差點被嗆到:「和你說笑,你還真考慮上了?」
我站起身,收劍入鞘:「我不會死的。」
「你這性格也不知道像誰。」林邵愣了愣,「十幾歲的孩子,一板一眼的,也沒個笑臉。思瓊溫和乖巧,你母親也愛笑愛鬧……」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夫人何時愛笑愛鬧了?」
我印象中的夫人不苟言笑,滿身冷清。
林邵微怔,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淡了下去。
「她最喜歡穿紅衣,水性也好,能入海殺敵,倭寇每次看見她都嚇得屁滾尿流,叫她『像火一樣的刺客』。」他嘆息般說道,「我永遠忘不了,那時候我們在西南,她下海後鑽出海面,對我燦爛地笑,水珠被她一抖,頭頂就是一道虹。我對身邊的人說,我姐姐像神女。」
我聽得認真,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個神採飛揚的少女和總是一身青衣的夫人聯系在一起。
但我能想得到那是怎麼樣的場景。
「……她有一匹上好的寶馬,四蹄踏雪,隻準她騎,誰都馴服不了。」林邵眼神恍惚,「她回京前,就把那匹馬放了。後來那匹馬總是會回我們的駐扎地,沒看見她,轉一圈又走了。」
「原來時間過得這樣快,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我們相顧無言,沉默許久。
他轉過身:「軍中有密報,胡戎想趁機劫這批糧草,待會將軍帳中一起商量要事,你也來參加。」
我有些詫異,這種軍事機密也是我這種百夫長能聽的?
但林邵很快給了我答案:「和我沒關系,是應馳點名要你去,其餘人都沒意見。」
他口吻熟稔,交代一句就走了,我卻若有所思。
應馳是常年駐守邊關的校尉,和林邵不同,是個沉默寡言的性格,不怒自威。
但我的職位是他升的,帶的人也是他派的。前些日子我們小隊外出巡查時單獨剿滅了一支胡戎劫匪,他雖沒說什麼,卻賜了我不少東西。
平日沒見林邵和應馳有什麼往來,甚至兩邊帶隊的兵偶爾還會有摩擦,現在看來,不會是做給外人看的吧?
莫非是做給皇上看的?
我想到這又高興起來,看來表面忠心耿耿的應馳也不是沒有異心。
有異心更好,總之越和皇上不對付我越喜歡。
嫡姐說過,無論在什麼時候,人心才是最大的變數。
隻是不知道,應馳的人心是什麼?
——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將軍帳內,應馳和林邵分配完戰術,忽而點了圖上一個紅色小點。
林邵沉聲說:「胡戎這次集結了十六部精兵,後方必然防御薄弱,這裡便是他們最重要的一個糧倉。探子來報,這幾日還有源源不斷的物資被運往這個地方。」
「兵行險著。」應馳言簡意赅,「我們屬意派支精銳小隊夜襲。」
帳內議論紛紛。
「倒是好主意,隻是確實危險……」
「就怕對方設伏。」
「那幫蠻夷天天搶咱們東西,也該還回去!」
「隻是人選不好定。」
應馳向我看來。
他已過而立之年,卻有一雙格外深邃滄桑的眼睛,仿佛是被大漠風沙磨礪了一切靈氣與生機。
我忽然就明白了應馳要我參與的意義。
這的確是兵行險著,也確實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他和林邵究竟是什麼關系,竟然願意這麼提攜我?
我一邊想著,一邊卻笑了。
帳內的火獵獵燃燒,我單膝跪下,聲音清晰:「末將願為大人解憂。」
營內各色目光投向我,我卻隻聽到應馳說:「好。」
蓋棺定論。
是夜,我撩開簾子走出營帳,卻微微一愣。
我看見應馳正抓了一把黃豆在喂馬。
那馬瞧著不像戰馬,沒鞍鞯也沒辔頭,神駿凜然,四蹄踏雪,充斥著一種野性的力量美。
我不期然地想起了林邵的話。
他說夫人曾放生了自己的寶駒。
我默然回營。次日問起林邵這件事,他卻一愣,隨後哈哈大笑:「那馬當然不可能是同一匹,但應該是母子關系。前些年確實是它帶著一匹生病的小馬駒回營帳,後來應馳也就一點一點把小馬駒養大了,也不馴,就是喂著玩。」
我本不該問,但想起夫人說的話,總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
林邵果真笑容淡了,接著勾起唇角,神情說不上是苦澀還是釋然:
「本來是不願意和你說的,但既然都把你交給應馳了,告訴你也無妨。
「當年應馳母親留給他的遺物不慎掉進海裡,應馳找了許久沒找到,就算了。是她下海轉了好多天,我們都以為她是玩,沒想到是記掛著這件事。後來她終於撈上來那塊玉佩,舉起來對他笑。
「就是那次,我說姐姐像神女,應馳站在我身邊,嗯了一聲。」
7
胡戎果然有詐。
埋伏在那裡的有整整一個部落的騎兵。
可我早有所料,不動聲色地趴伏在不遠處的胡楊林邊觀察,獨自前往營帳邊摸清了他們的布防,還埋了不少火油瓶。
耐心等了半宿,等他們精神最疲軟的時候,我一揮手,小隊便悄無聲息地拉起弓。
嗖嗖嗖!
火苗映在我眼中,隨後迅速蔓延。
哨聲驟響,我勒馬帶頭,衝進了已經濃煙滾滾的地方。
那一夜,廝殺聲、慘叫聲、火焰噼裡啪啦的燃燒聲不絕於耳。
坐在馬背上,我挽弓射箭,眼睛眨也不眨,一箭破空。
次日,我頂著滿面血痕,帶著一群疲憊卻眼神亮得驚人的兵士,拖著俘虜和糧草回了營地。
沒人敢看我,我卻泰然自若地放下了手中的東西。
「咚!」
那是駐守在那裡的敵方首領的頭。
我平靜地說:「幸不辱命。」
應馳不苟言笑的面容上浮現了一絲笑容:「很好,辛苦了。」
……
從那一日起,我所帶領的奇襲小隊被胡戎人取了個「修羅」的名號。
人人皆知修羅軍神出鬼沒,戰無不勝,在戰場上猶如一柄尖刀,隨時會刺入心髒。
「司君」的名字響徹漠北,甚至傳去了京城。
我屢立奇功,戰術詭譎,手段卻狠辣,每每都能直取對方將領首級,讓胡戎部族的大部分人聞風喪膽,甚至聽說可止小兒夜啼。
又傳聞我性格惡劣,油鹽不進,除了對賞識我的上級應馳有幾分尊敬以外,和林邵將軍都經常產生摩擦,可以說是一匹獨狼。
這樣的消息一出,再加上京城欽天監不知為何夜觀星象觀出了個「天生將星,福佑景朝」的星象,皇上的封賞幾乎是迫不及待就到了大漠。
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無非是想要我奪林家軍的權,借我制衡林邵罷了。
這些都是我預料到並有意為之的,隻是我沒想到,會這樣順利。
欽天監。
天生將星。
我站在大漠的天空之下,遙遙望向了皇城的方向。
我不信什麼天命,什麼好運,更不是什麼所謂將星。
這些向來都輪不上我。
但我信孟思瓊。
我這一生所有的幸運,都是夫人和嫡姐給予我的,如今肯定也是如此。
她猜到了?
她應該是猜到了吧。
她這麼聰明的人。
那她猜到了多少?她看到我忽然女扮男裝入軍營,看到一個叫「司君」的人忽然嶄露頭角,看到一切的一切都和前世有所不同,她會不會也猜到我回來了?
她猜到了,她會來問我嗎?她問了我,我又該說些什麼呢?
大漠缺水,常年幹燥,幸好營地邊還有條河,否則就是想洗漱,也很麻煩。
我怔怔地看著水中的自己,昔日白皙的皮膚因為風吹日曬早已變成小麥色。我長高了,也變壯實了,更重要的是,身上多了許多傷疤,最深的那條在腹部,差點要了我的命。
但我不能倒下,所以我扛住高燒,咬牙忍受割骨療傷之痛,第二天若無其事地撩開簾子,引起滿帳歡呼。
戰場刀劍無眼,我就算是武功蓋世,也不能保證自己始終衣袖無塵。
如今的司君,和孟思汀已經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那她再見到我,還能認得出我嗎?
我不得而知。
林邵來找我,手上拿著一封信。
「你嫡姐給你的,」他說,「她時不時問你的情況。這次估計是父親那邊瞞不住了,再加上孟家說了什麼,她就猜到了。」
我低頭看信,信上沒有落款,也沒有人名,僅僅四個字。
【福佑將星。】
「陛下越發老糊塗了,」身邊沒人,林邵毫不客氣地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如今江南水患,堤壩垮了大半,流民源源不斷湧入京城,胡戎又蠢蠢欲動,本就是內憂外患的時候,他偏偏還要給自己新納的什麼昭妃修摘星臺,不知得花多少銀兩。聽聞工部戶部那邊有幾個臣子納諫反對,他不高興了直接給人貶了官拎出去打板子。現在京城人人自危,都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會是誰。」
我想了想:「嫡姐還在施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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