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3
我醒來的時候,天上正下著雪。
宮女說我昏睡了三四天。
我摸了摸肚子,孩子已經沒了。
這個被藥催生出來的孩子,死在了新年到來的前一天。
「娘娘別傷心,您這樣年輕,還會和陛下有孩子的。」宮女安慰我。
我沉默地看著窗外的雪,一直到拓跋律進來。
宮人們都退了出去,隻留下我和他。
他端了藥喂我,我不想喝。
他依舊喂我:「你喝一口藥,外面的那些人就可以活一個。」
我回他:「人都會死的。」
他放下藥起身。
我以為他要走了,沒想到他卻直接將我拉起來禁錮在他懷裡,捏著我的口將藥灌下去。
我被嗆得直咳嗽。
走之前,他用手指摩挲著我的唇:「林菀姝,你是生是死,我說了算,你欠我的,還沒還完。」
我看著他:「我欠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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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覺得欠他的。
我是他的馮玉兒,他是我的承垏,我們各取所需。
他卻隻是冷冷地看著我,並不回答我。
此後宮女們將我看得更緊,御醫也時刻待命,到了喝藥的時間拓跋律會出現,同樣的手段讓我喝下。
太後來看過我,賜了我很多珍貴的藥材。
她還是那句老話:「調養好身子,孩子還會有的,你的福氣在後頭。」
馮玉兒也來過,她說她要回北都一段時間。
她還說:「林昭儀,人有的時候不要活得太清醒。」
我不知道她是真情還是假意。
但她真的走了,去見她那對被養在北都的兒女。
24
或許真的是因為年輕,我的身體逐漸好起來。
隻是我總是困,一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睡著。
又無夢,醒來依舊是疲憊。
海棠花開的時候,御醫說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可以侍寢了。
宮女們精心為我梳洗打扮,紛紛為我高興。
夜裡拓跋律來了,倒沒讓我立刻侍寢,隻坐在燈下看著漢書。
聽說最近南詔也來稱臣了,在他屠了南詔一城之後。
滿手鮮血的人啊,卻看起了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寫的書。
燭火搖曳,靜謐如流水。
如今沒有口枷封著我,沒有麻繩捆著我,宮門就這樣開著,我卻不知怎的,生不出力氣去跑了。
書一頁頁緩緩地翻動,我又困了,雖然下午已經睡了很久。
我靠在床沿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冰涼的唇貼在我的頸上,小狗般咬著我跳動的頸脈。
就像那個夜裡來的北梁軍人。
雖這次比那時溫柔,我還是恐懼得顫抖。
手在我的腰間,雖沒戴著牛皮縫制的手套,也如那晚般冷。
我恐慌地推拒,可我看到了熟悉的床幃,看到了宮女們擺在床頭那對喜氣洋洋的大福娃。
這是在長安殿裡,不是在軍營。
那個男人,進不來長安殿。
那個男人,是拓跋律。
在我哭的時候他放過了我,在以為我睡著的時候來看我,在和大臣言笑的時候卻也能知曉我想殺周元逸的心。
他一直在我身邊,一直看著我。
為什麼他會,一直看著我?
「醒了。」拓跋律聲音貼在我的耳邊,繼而一口又咬在我的肩膀。
那裡有一道醜陋的傷疤,是他從前遇刺時,我毫不猶豫為他擋下的。
那時他問我:「為什麼要為本王擋?」
我一邊流血一邊哭著回他:「不想你死掉。」
我那時並未說假話。
他那段時間那樣地像承垏啊,偶爾笑的時候,靈動的眉眼就宛若承垏站在我面前。
可我沒能救下承垏,所以我本能地救了他。
我伸手捂住這道醜陋的疤痕,另一隻手繞上他的脖子,回應他:「嗯,醒了。」
我不困了。
我又聽見了廊下的聲音,人潮洶湧,是我年少時的盛景。
繡滿百子圖的床幔抖得如風中蝴蝶。
一整宿的春雨,不知落了多少嬌嫩的海棠。
25
我醒來的時候,拓跋律已經早朝去了。
太後宣我前去喝茶,說這南國春日正好,應多出來走走。
快日落時太後讓我去陪拓跋律用晚膳,我沒有拒絕,在他寢殿等他。
書桌上有書,我隨手拿起翻了翻,不由怔住。
這是我阿爹寫的《南政集事》。
書裡寫的是百姓應如何安居樂業,南唐與北梁及其他諸國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也提出了一些改善和補救的措施。
當初阿爹將此書給周元逸的時候,周元逸表面稱贊,可隔天這書就出現在宮裡的茅房。
我大姐姐生氣地去找周元逸,周元逸卻在和宮女們玩樂。
可如今,拓跋律將這本書已經翻得卷了邊,不知他什麼時候開始看的,又看了多久。
書裡有一段被他用朱砂批紅:「及上位者不必墨守成規行君子之事,智者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一言而亂敵心,可不費吹灰之力而攬之。」
我顫抖地看著這一段話,想起拓跋律說他一句謊言就讓南唐疑心而滅了裴林兩家九族,想到承天樓上他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他在照著我阿爹的計謀一步步堅定向前。
他不用一兵一刃就讓裴家九族俱滅,屠城三日就讓南唐、南詔放棄抵抗,遞上降書自降為臣。
我緩緩地將書放了回去。
我阿爹志向遠大時射出的一枚箭矢,多年後正中了他的心臟。
連帶著他的家人,也為此付出了生命。
我們都是命運棋盤上的棋子,按著命運指引的線向前。
唯有拓跋律跳出棋盤,成了執棋之人。
拓跋律回來的時候我正在逗弄池中的金魚,魚兒長得肥美,惹人喜愛。
他見到我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你一直在這裡賞魚?」
我點了點頭:「嗯,一直。」
他似松了口氣:「進去吧,這裡風大。」
我跟在他的身後,走進那萬人夢寐的殿中。
我不用再跪在地上求饒,不用再片片指甲碎裂。
我也應是,執棋之人。
26
我和拓跋律和好了。
長安殿的宮人們都松了一口氣。
前朝的官員議論紛紛,覺得要多給拓跋律送一些美貌的女子進宮,免得我這妖女獨佔了帝王。
許多朝臣將自己的女兒送進宮來,拓跋律也不拒絕。
他將她們安排在華麗的宮殿裡,再每晚來我的長安殿。
這些名門閨秀也常罵我:「好好的王謝之家,怎得教養出這麼個狐媚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們難道不知道她從前可是專伺候男人的,能從北梁軍營活著出來,可不得有些本事。」
我也不惱,這些話我聽得多了,且也不會影響我現在擁有的一分一毫。
倒是拓跋律,拔了她們的舌頭,也讓那些軍營裡的南唐女子願留下的留下,願歸家的歸家。
非議我的聲音立刻停止了,大家見了我都繞道走。
隻是偶爾也聽舌頭還在的人說:「等皇後回來了,看她還如何囂張。」
可沒想到,馮玉兒人沒回來,卻傳來她在北都坐上了太後之位的消息。
她的孩子也是北梁皇族正統血脈,馮家一直不滿拓跋律,於是在北都立少帝,意圖將皇位從拓跋律手中奪回來。
馮玉兒曾對我說要我不必活得那麼清醒。
那如今的她呢,是清醒還是糊塗?
27
拓跋律帶著十萬大軍北上,留下太後和我在宮中。
朝中大臣紛紛勸他不要親徵,但他還是去了。
出發前的那夜,他登上了承天樓,久久地看著北方。
「陛下在看什麼?」我問他。
他說:「原來是這般滋味。」
以往他是攻方。
這一次,他是守方。
那夜他又差點咬穿我的脖子,威脅我:「若我回來你不見了,我會將你皮都剝下來。」
他走後,太後問我:「是不是覺得陛下意氣用事?」
我搖了搖頭,執棋之人習慣了深思熟慮,怎會一時意氣。
太後撫摸著我的臉:「菀姝,哀家是真的很喜歡你。」
然後她開始向我回憶她的往事。
她說她曾經也是部落裡的小公主,後來北梁滅了她家族,她由公主變成了奴隸。
她說拓跋律生下來時像隻小貓,可憐兮兮的。
他雖然兄弟姐妹很多,但沒人與他玩樂。
後來馮玉兒出現了,待她們母子很好,像陽光一樣溫暖。
誰知道馮玉兒待誰都這樣,廣撒網,多斂魚。
馮玉兒嫁人的前一天還在給拓跋律希望,結果第二天就成了他大嫂。
於是他又去了邊關,和一個南唐少年不打不相識,他們一起喝酒一起聊天,聽那少年講南唐的好姑娘。
他還有一個藥囊,當他重傷的時候,是那藥囊裡的藥救了他的命,藥囊上的味道讓他能安穩入眠。
他說他羨慕那個南唐少年,羨慕他父慈子愛兄友弟恭,羨慕他有那樣好的姑娘。
後來他在軍中真的遇到了一個美好的南唐少女,少女和馮玉兒模樣相似,身上的香味像那救過他命的藥。
於是他獨佔了少女,少女又美好又乖巧,他的生命裡終於同時擁有了陽光和藥。
可後來他發現,少女也把他當藥,而且用完就把他給丟了。
太後說到這裡的時候笑看著我:「阿律從小到大雖然受過很多欺負,但他都一一地還擊回去,唯獨你丟掉他這件事,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去追了南唐使臣的車隊,殺光了那些使臣也未見到你。」
「原以為你是和車隊走散了,誰知道你竟然不按常理,繞道去了鮮羅。」
我也笑了笑:「太後您說笑了,臣妾隻是沾了皇後娘娘的福氣。」
太後問我:「那你現在可還會將陛下誤認為成那裴小將軍?」
我回道:「不會了。」
「所以你看,時間久了,模樣再相似的人,也是能分得清的。」
我是能分得清,可又如何呢?
太後最後對我說:「菀姝,之死靡它固然可貴,但也請憐取眼前人,或許又是另一番天地。」
回去的路上我看著天上的驕陽。
比起藥,我還是喜歡驕陽。
藥太苦了,雖能治病,可還是不及這溫暖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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