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是個男孩,眉眼很像我。
我很多次嘗試過將他賣掉,最後卻還是抱回了家。
十月懷胎,真正到了要分離的地步,又是那樣難以割舍。
我給他跟了我姓,取個名字叫梁坦,帶著他艱難求生。
鎮上有大戶人家在找乳娘,月例還算豐厚。
我想掙這份錢,就去試了試。
一眾乳娘解開衣衫,由那家主母一個個細細查看。
後來她選中了我,覺得我伶俐好看。
曾讓我不可一世的小小美貌,沒有讓我做成皇妃貴婦,倒是讓我在一眾乳娘中脫穎而出。
我做了那家小公子的乳娘,這家人真奢侈,有兩個乳娘伺候他。
在人家這裡做乳娘,我們要日夜照顧小公子,一個月隻能告假一天。
整日吃著催乳的大魚大肉,一點鹽都不放,吃多了想吐。
小小的梁坦才剛剛滿月,我無法再照顧他。
隻好拿出一大半的月例,拜託鄰家嬸嬸照顧他。
嬸嬸沒奶,也隻能熬了米粥喂他,偶爾去買些羊奶。
一個月,我隻能見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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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光陰過了許久,小公子漸漸長大,他不再需要乳娘的哺育和照料。
我終於得以回家和梁坦相聚。
主母心好,在我臨走時還給了筆錢。
我歡歡喜喜地買了桌椅板凳,在街口支了小攤賣餛飩。
那時候梁坦還很小,我就把他綁在背上,燒水,劈柴,下餛飩。
我做餛飩的手藝好,四處飄香,物美價廉,生意很好。
梁坦漸漸長大,會跑會跳會說話。
他不去玩,整日守在我身邊,一會兒幫我加水,一會兒給我添柴。
勞累了一天回到家,他的小手一會兒給我捏腰一會兒給我捶背。
我覺得幸福又滿足,從前再苦再難,但如今還是爬起來了。
7
梁坦到了該去學堂的年紀,萬幸如今日子還行,我供得起他。
我牽著他的小手來到學堂,他嘟囔著不想去,隻想陪著我賣餛飩。
我訓他,說賣餛飩可沒出息,男子漢要讀書,將來才會有成就。
梁坦抬頭問我:「娘,什麼是有出息,你是希望我做個大英雄嗎?」
這句話倒將我問住,我想了想,摸著他的腦袋和他說:「能做大英雄固然好,可是賣餛飩也很好,平安健康就好。」
如今的我,早沒了年輕時候的傲氣。
什麼非同凡響,什麼位高權重,什麼紙醉金迷,曾經所有的臆想都比不上如今手裡的一碗餛飩實在。
梁坦在學堂很調皮,他不愛讀書,就愛上蹿下跳,舞刀弄槍,呼朋喚友。
先生總是和我告狀,我也時常訓他,卻沒丁點用。
孩子悄悄長大,我也漸漸年長。
我們的生活還算平靜,皇宮裡卻波濤洶湧,地覆天翻。
對我說過「平身」的那個皇帝駕崩了,七歲的小太子當了皇帝。
小皇帝位置坐了不到一年,齊王以主少國疑,理應讓賢為由帶兵殺進皇宮,將小皇帝從皇位上揪下來,流放到了千裡之外的嶺南。
如今萬人叩拜的皇帝,是當年的齊王。
老百姓有的罵他狗賊篡位,有的說他英明壯舉,更多人是像我一樣不說話不評價。
我們不在乎當今皇帝是誰,不在乎他是怎麼登上的皇位。
那些波瀾壯闊的事離我們太遙遠。
我們隻在乎有沒有飯吃,有沒有衣穿。
隻是我想起了當年那個為我解圍的美人,向旁人打聽了一下。
人家說那美人被封了柔妃,聖眷正濃。
我心裡為她感到高興,她那麼美,心那麼好。
就像話本裡的人美心善的主角,她該有這樣的美好結局。
可這遠遠不是世道的結局。
幾日後,城門上掛了具赤身裸體的屍首。
是當年的美人,如今的柔妃。
聽說她勸誡皇帝善待前皇帝,惹得他大怒,疑心她與前朝臣子勾搭,將她處死,扒光衣服掛在城頭暴屍三日。
再纏綿的情義,再濃厚的恩寵,也不過頃刻間便煙消雲散。
我很害怕死人,但還是去了城頭。
美人在上頭隨風搖擺,已經是慘不忍睹的模樣。
我仰頭看她,試圖找出當年她風華正茂,千嬌百媚的樣子來。
可沒看幾眼,我就忍不住扶牆嘔吐。
我真沒用。
三天後,美人的屍首被扔到了荒郊野嶺。
曾經豔冠後宮的寵妃,如今不過是一具悽慘白骨。
我帶著梁坦偷偷埋了她。
埋她的時候,我想起了自己曾厭惡的平凡,曾豔羨的不凡。
原來那都不是誰一生的終點。
至少現在,我覺得平凡點挺好。
8
老天爺大概見不得人好,總和人作對。
皇宮裡爭權奪勢這把火,終於是燒到了老百姓頭上。
英王斥齊王篡位自立,舉兵入宮討伐齊王。
齊王不敵,被射殺在龍椅上。
英王大張旗鼓迎回嶺南的小皇帝,扶他上位,自封攝政王。
而後英王獨攬大權,擁兵自重,小皇帝成了傀儡。
沒多久趙王盛王又舉兵反了英王,把英王全家殺了個幹淨。
盛王當上了皇帝,原來的小皇帝,聽說被盛王溺斃在荷花池。
沒過多久,趙王又和盛王打了起來……
各路王爺們輪番上陣,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那些王公貴族們一開始還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後來連理由都沒有。
他們都想要王權寶座,為此展開血腥與屠殺。
我慶幸的平凡生活被打破,屠刀舉到了我們頭頂上。
街上不再是從前的熱鬧模樣,幾乎沒人敢出門,因為那裡每天都在過兵,每天都在打仗。
京城向來是王侯必爭之地,他們在京城打打殺殺,可苦了我們這些百姓。
那些兵會撬開米店的門,宰殺百姓的豬羊,搶走錢莊的錢,擄走過路的姑娘。
他們吃喝拿用,是沒人敢去要錢的。
誰若敢問,就是一把鋼刀劈開面門,誰讓他們都是些窮兇極惡的家伙呢。
我那十幾年未見的爹娘弟弟,聽說為了搶回半袋米,全都死在兵將的刀劍下。
每次大戰過後,街上都是遍地屍體,有將軍士兵的,也有老百姓的。
我不能再去賣餛飩了,我已經攢夠能開一間鋪子的錢了呢,真可惜。
怕什麼來什麼,有一次,十幾個兵闖進了家門。
他們將刀抵在我心窩,說皇上打仗,要百姓捐錢。
我顫顫巍巍地問,要多少。
領頭的不搭理我,直接讓幾個人在屋裡搜刮Ŧṻ₄一番。
他們翻箱倒櫃,把家裡弄得一片狼藉後,在我床底下搜到一包沉甸甸的銀子。
領頭的看了看很滿意,帶著手下要走。
我的血衝上腦門,撲通跪下,死死抱住那人的腿哀求:「官爺,您不能全拿走啊,得給我們留點活命的錢啊。」
那是我好多年的積蓄,一碗一碗的餛飩掙出來的。
近兩年賦稅很重,攢那些錢真的很不容易。
我原想著拿這些錢開間鋪子,或者給梁坦娶個媳婦。
領頭的狠狠將我踹開,我的頭磕在地上,溫熱的鮮血流到臉上。
他罵罵咧咧:「老子給你留條命就不錯了,再啰唆,一刀送你見閻王!」
他們揚長而去,我捂著頭坐在地上哭。
打水回來的梁坦見我這副模樣,摔了水桶,紅了眼睛,拎著菜刀要去找那些人拼命。
我死死拉住他:「罷了罷了,去了也是找死,我們都還活著,這就很好。」
9
天子腳下,王侯打架,百姓遭殃。
數不清的大戰過後,京城幾乎已經毀了大半。
我們住了十幾年的小院子也被大火燒了。
無奈,我們決定離開京城,去別的地方討生活。
好多人已經離開這裡,逃去南方。
我和梁坦攏了攏剩下的東西,背著包袱也出城往南走。
在城外,我看見了一地士兵的屍體。
其中有前些天衝進家裡搶錢的那些人,領頭的屍首分離,死狀悽慘。
我沒有覺得惡有惡報,隻感慨世道糟糕,眾生都苦。
他們也不過是貴人們爭權奪勢的燃料,千千萬萬條命做燃料。
我和梁坦靠著兩條腿走個不停,餓了就吃帶的幹糧,渴了就喝路旁的溪水。
可出Ṱů₄了門才知道,外面也不太平。
朝政混亂腐敗,各處官匪橫行,民不聊生。
好多地方有了起義軍,反了朝廷。
朝廷裡那幫貴人,一邊忙著窩裡反,一邊鎮壓起義軍。
所到之處,無一不是屍橫遍野,土地都被染成了赤紅。
我們四處防備,提心吊膽,走了足足三十八天,一身疲憊,滿身狼狽。
這時走到了一個叫平安鎮的地方,遠離喧囂,還算安寧,就打算在這裡安家。
梁坦找到一個已經荒廢的廟宇,我們住了進去。
這個時節已經是寒風凜冽,我倆在稻草堆上凍得瑟瑟發抖。
梁坦讓我等著,他去找點柴。
不多時他就抱回了一捆柴,生了火,歡歡喜喜地對我說:「娘,暖和了吧。」
熱乎乎的火光映在我們臉上,我搓著手:「真暖和啊。」
這點暖意還沒把我們的衣服烤熱,破廟裡忽然進來幾個人,一桶水把火堆澆滅。
為首的是個中年男人,指著我們罵:「哪裡來的叫花子,敢偷我家的柴!」
梁坦站起來梗著脖子說:「這不是我偷的,是我在林子裡撿的。」
旁邊人「呸」了他一口:「你撿的?林子是我家老爺的,你也是偷。」
我們吵鬧推搡起來,對方人多勢眾,我們落了下風。
他們要我們賠十文錢,這荒廢的廟宇也不準我們外鄉人住。
我們翻遍衣兜,也隻有五文錢。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沒法再憑空變出五文錢來。
我試圖向他求情,求他高抬貴手。
對面的男人居高臨下,嗤之以鼻:「沒錢也行,你給我磕三個響頭,就當抵了那五文錢了。」
我聽完忙不迭地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極盡諂媚。
現在的我,早就不知臉面為何物了。
梁坦在一旁悲憤地喊:「娘啊,娘。」
他們終於放過我們,把我們趕出破廟,不許在鎮子裡待。
我們隻好在風刀霜劍中繼續走。
路上梁坦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對我說:「娘,如今的苦,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加倍還回來的。」
10
我們又走了很多路,僅剩的五文錢給了那伙惡徒,幹糧也早就耗盡,我們什麼都沒有了。
這一路上我們隻能要飯,有時能要到一碗稀粥,有時是半張薄餅。
更多的時候什麼要不到,因為如今大家都過得都很差。
我和梁坦經常一兩天都吃不到一粒米,餓急了就生吃路邊的野草。
梁坦話越來越少,人越來越深沉。
他一個七尺男兒,如今隻能吃著嗟來之食,我知道他心裡有多愁苦。
又一次兩日沒吃東西後,我受不了餓暈了過去。
梁坦背著我,躊躇地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
主人是個和善的老人,給我灌了一碗熱粥,我才漸漸醒來。
老人問了我們許多,得知我們是京城逃難來的。
他人真好,說我們是可憐人,把他家不住的小屋借我們住一晚。
我們感激涕零地住了進去,誰知半夜村子裡亂哄哄的,梁坦悄悄出去看,才知道這裡遭了匪。
第二天老人向我們哭訴,這附近有山匪,每隔一段時間就下山燒殺劫掠,欺男霸女。
前後幾個村子深受其害,官府壓根不管。
梁坦皺著眉頭問:「昨夜我見那山匪也不過幾十個人,若是十裡八鄉的村民聯合起來抵抗,匪徒未必能佔上風。」
老人抹著眼淚:「那都是不要命的家伙,誰敢跟他們叫板啊?」
梁坦想了很久,懇求老人留我們多住些時日,興許他能解了這裡的匪患。
老人半信半疑,最後還是點了頭。
11
梁坦往周遭的村子裡來回跑,說服大家聯合起來抗擊山匪。
許多人受欺壓慣了,一開始不願意,梁坦不放棄,一直勸說。
他罵他們懦弱,財物被搶,妻兒被辱,他們倒甘願永遠做這縮頭烏龜。
沒人願意自己一直受欺負,多數人都對山匪咬牙切齒,漸漸有人答應了梁坦,跟著梁坦組成了護衛隊。
一個人帶動兩個人,兩個人帶動三個人,人越來越多,拿著鋤頭鐮刀柴刀,日夜練習殺匪。
他們有放哨的,有巡邏的,有挖陷阱的,儼然一個小軍隊的模樣。
我想起梁坦小時候愛看兵書,如今還真派上了用場。
在匪徒又一次下山作惡時,猝不及防地中了村民們的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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