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語氣小心翼翼,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我,是什麼珍貴又易碎的瓷器。
從前能讓他用這種語氣說話的,隻有伏月。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想笑。
席淵伸出手,好像想碰一下我的肩膀,我卻飛快地後退一步,躲了過去。
「席總,我們非親非故,還是不要動手動腳了吧?」
我淡淡道:「我是回來取東西的,拿完就走,你不用擔心。至於這戲,你也不用演了——我們都很清楚,之前你在我面前惺惺作態,裝出一副深情被辜負的心痛模樣,無非是想讓我心軟,回去繼續幫你的忙,不是嗎?」
人類天性如此。
席淵一開始就沒珍惜過我的心意,又怎麼會在我被他親手送出去後,真的幡然醒悟呢?
演戲罷了。
或者也有真的懊悔過,但說到底三分真七分演。
而人演出這樣一副深情的模樣,無非是為了求得什麼。
顯然,我的設計能力對席淵來說,大概還有利用價值,所以他不舍得放過我。
一瞬間,他眼裡的絕望就更加深沉。
「妙妙,我不是……」席淵的嗓音無比艱澀,「我之前誤會了,你父母的事情——」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完。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茶幾上除了煙頭,還散落著幾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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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寫的東西很明白。
當初,席淵的親生父母和我爸媽合作創業,但由於我被人拐走,爸媽無心工作,反而讓他們尋到可乘之機,吞掉了公司不少股份。
後來我父親察覺到這一點,想幹脆把兩家的股份分開來,沒想到對方竟然卷著所有的現金流跑路,還在半路出了車禍。
兩個成年人當場死亡,席淵也受了輕傷,陷入昏迷。
等他醒過來,傷愈出院,我父母便不計前嫌收養了他。
他們對席淵不算差,隻是從他很小的時候,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讓他未來有機會,一定要把我找回來。
看到這裡,我一下就什麼都懂了。
席淵為什麼會說我欠他的?
有那樣一對重利忘義的父母,又帶著他卷錢跑路,他們會怎麼給席淵洗腦,自然不言而喻。
再加上我爸媽真的收養他之後,對他並不算特別好,席淵便越發覺得他們虧欠了自己。
他們走後,他就把這種怨恨轉移到了我身上。
我放下那幾頁紙,再看面前的席淵時,忽然覺得過去那義無反顧的執著太過可笑。
其實鍾以年是對的。
倘若沒有那晚的迎頭痛擊,我還會陷在席淵鈍刀割肉般的拉扯裡,溫水煮蛙,慢慢習慣這種綿長無休止的疼痛,直到徹底變成他的傀儡,永遠清醒不過來。
其實是鍾以年救了我。
想到這裡,我把那幾張紙甩在他身上,輕輕地笑起來。
「席淵,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不喜歡你了——你就和伏月一起,爛在泥裡吧。」
15
我從鍾以年家裡搬出去之後,他有好幾天都沒有聯系過我。
原本我以為他真的在冷靜,沒想到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才發現他可憐兮兮地蹲在我家門口,見到我就興奮地蹦起來:「姐姐!」
然後身子晃了晃,我趕緊上前一步扶他,鍾以年也就順勢倒在我懷裡,把臉埋在我肩頭,溫熱的氣息呼在我皮膚表層。
「姐姐。」他委屈地說,「我腳麻了。」
「……」
無奈之下,我隻能把鍾以年帶回了家。
進門後,他從背後拿下背包,從裡面拿出一幅畫。
我發現那畫的竟然是我,荒涼的地面上,火焰般灼烈的裙擺散落滿地,柔軟的玫瑰棕色頭發垂落下來,與天際金紅色的夕陽光芒十分相襯。
隻是那畫面上的臉,看上去並不像現在的我。
「這是兩年前的你。」
鍾以年說:「姐姐,那次之後,我經常夢到你,像朵驕傲又豔麗的玫瑰一樣,在無人的荒漠裡也能盛開。後來我千方百計打聽到你的下落,總覺得你不該被困在他的泥淖裡。」
說著,他頓了一下,望著我的眼神忽然萬分認真。
「所以我自作主張了一次,但我隻是想讓你認清他,然後送你回家——姜妙,我不是要趁人之危,玫瑰不是我買的,是我很早就設計好要送給你的,因為我喜歡你。」
之前,鍾以年已經跟我說過很多次喜歡,但從沒有哪次像現在一樣,緊張得仿佛即將要聽取最終的審判。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那條玫瑰項鏈不是他之前說過,在商場裡買的。
同事告訴我,這個牌子向來隻接受定制。
我隻是沒想過,連設計圖都是鍾以年自己畫的。
那些被席淵用軟刀子從我身體裡剔出去的傲骨,竟然在鍾以年的襄助下,真的得以一點點重新找了回來。
在此之前,我沒想過,自己還能撿起畫筆,重新變回驕傲又從容的姜妙。
我沉默了一下,終於在鍾以年期待又小心的目光裡伸出手去,輕輕擁住他。
「我也喜歡你。」
我閉上眼睛。
虔誠得好像婚禮上的誓詞。
我的世界裡,自此永遠剔除了席淵。
可除去畫筆和畫架之外,還多了個鍾以年。
16
後來,我和鍾以年搬去了上海,並在那邊租下一處不錯的場地,開了間畫廊。
畫廊開業後沒多久,就舉辦了我的第一場個人畫展。
那時我已經是圈子裡小有名氣的油畫家,畫展上來了不少圈裡圈外的人,甚至包括鍾衡和他的女朋友——那個扎雙馬尾的小姑娘。
她一擲千金,買下了價格最高的一幅畫,還拍了九宮格發微博。
我很是感激,說要幫她畫一幅肖像。
她衝我眨眨眼睛:「別客氣,我是真心喜歡你的畫啊——鍾以年可比不上你。」
旁邊的小男孩一點也沒覺得被冒犯,反而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們家姜妙本來就特別厲害!」
我眯了眯眼睛,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嫵媚地笑:「沒禮貌,叫姐姐。」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瞳仁湿漉漉的,沒有說話。
直到面前的客人都走掉了,才湊到我耳邊輕聲說:「姐姐昨晚纏著叫我哥哥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一瞬間,我臉頰發熱。
昨晚……大約是喝了點酒,再加上要開畫展很是開心的緣故,我穿了條很短的吊帶裙,非要和鍾以年跳舞,指尖還趁機在他肩膀和臉頰遊走,一邊摸一邊笑:「弟弟,吃軟飯嗎?」
他湊過來吻住我:「吃。」
事實證明了鍾以年的軟飯吃得很合格。
因為我現在走路腿還有些發軟。
我瞪他,鍾以年又飛快認錯:「姐姐,我錯了。」
笑鬧間,忽然有道身影站在了一旁。
抬眼看去,竟然是席淵。
我也斷斷續續地聽說過一些關於他的消息,比如他不知道從哪裡拉來一筆融資,竟然真的救活了岌岌可危的公司,後來一路發展,反而隱約有擴大規模的趨勢。
還有伏月。
我並沒有把鍾衡交給我的證據發給席淵,可不知怎麼的,他和伏月還是分手了,連之前送的股份也拿了回來。
此刻我望過去,一年多不見,席淵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幾乎有種形銷骨立的蒼涼,隻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冷峻。
鍾以年立刻警惕地擋在了我面前。
席淵目光都未曾波動一下,隻是望著我:「妙妙,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放在以前,席淵應該會生氣,但他此刻仍然冷靜地看著我,目光中情緒萬分復雜,我竟一時無法解讀明白。
而我也並不想明白。
他微微笑了一下:「你現在不想聽也沒關系, 我發在你的郵箱裡了,什麼時候有空,就看看吧。」
席淵說完就走了。
而我們下午收展的時候才知道, 他在這裡買下了一幅畫。
——是我畫的一片荷葉搖曳的湖。
我忽然想到,我其實是和席淵去劃過船的。
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 伏月不在,他終於能騰出一天空出來,陪我去劃了兩個小時的船。
那時候我高興壞了,哪怕伏月晚上又一個電話把他叫走, 我也覺得那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生日。
可我畫這幅畫的時候,已經根本想不起那天了。
我想到的隻有自己二十六歲生日時, 鍾以年陪我從劃船到過山車,從跳樓機到旋轉木馬的場景。
說到底, 人就是賤的。
能輕而易舉得到的,絲毫不珍惜, 隻想去摘已經不屬於自己的星星。
何其可笑。
又過了好幾天,我才想起來那天席淵說的話,隨手打開郵箱, 發現那裡面竟然是一份股權轉讓確認書。
席淵要把他在公司持有的 46% 的股份,送一半給我。
這算什麼?補償?道歉?
我嗤笑一聲,就要關掉郵件時,忽然有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電話過來。
接起來後,竟然是伏月。
我動作一顫,手裡的酒杯幾乎拿不穩。
「我好」沒想到連席淵也丟掉了,因此語氣裡滿是氣急敗壞:「姜妙, 怎麼會有你這種寡廉鮮恥的女人?一邊勾著鍾以年, 享受鍾家的資源,一邊又盯著席淵那點股份不放?!」
我很溫柔地衝她笑:「伏月, 小白蓮裝不下去了?」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感謝你的自我介紹。」我打斷她, 「其實我原本沒打算在確認書上籤字的。可你說得對——席淵創業的原始資金來自我父母,公司一開始的發展有一大半都靠我, 拿一半股份算什麼呀,他全給我也不過分。」
說完我就把電話給掛了。
鍾以年很警覺地湊過來:「姐姐,你要和那個人渣籤合同嗎?」
「沒有。」我勾著唇角, 「我就嚇嚇她。」
他好像長舒了一口氣。
其實小男孩還是挺沒安全感的。
大概是我之前在席淵那裡陷得太深,讓他時刻警惕我又會重新回去。
可怎麼會呢。
我已經見過了光的模樣,哪裡會容忍自己再回到暗無天日的深淵裡?
但有些話說是沒用的,隻能用行動表明。
想到這裡,我反身坐在鍾以年腿上, 伸手去脫他的 T 恤。
鍾以年很配合地抬起胳膊, 乖乖任由我脫掉衣服, 一路落下滾燙的親吻。
到最後,他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姐姐,可以親一親我嗎?」
……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愛。
一種讓我無限付出沉淪, 折斷羽翼和傲骨, 深陷鈍痛的泥淖中。
另一種給我偏愛和尊重,重塑驕傲和自尊,令我自此重向光明而去。
我曾經陷在前者溫柔的錯覺裡, 險些以為那就是愛。
好在後來,遇到了光,在光裡抓住了鍾以年。
我再也不會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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