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的喃喃自語,我沒有聽全,隻是低下頭,將紅纓槍重新抱起,緊緊地摟在懷中。
「人人都說,賀蘭家的紅纓槍是柄神槍,但為什麼,這柄槍沒能保住阿哥呢。」
我的淚珠掛在臉上,被風一吹,轉眼便皴紅了,少年伸手,溫柔的替我擦幹臉蛋,又低聲對我說道:
「師父的紅纓槍,已經被雪洗淨了所有的血跡,所謂一雪前恥便是如此吧,如今這柄神槍,隻等著一位能讓它重振威名的新主人了,依我看,姑娘就很合適。」
少年的話,如在我的心間點燃了一處火種,火種如星,卻最終燃放成了燎原之勢,讓我在此後的十二年間,披荊斬棘,一往無前,從不知傷痛,從不曾後悔。
那晚,少年撐著紙燈籠,目送我重新踏進了侯府的後門,門扇合上前,我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在那個雪夜寂寂飄落。
「賀蘭嫣,希望來日,我們能夠沙場再相見。」
13.
昨晚,我聽姨娘講了沈渙之的身世,就不由得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少年。我隱約還記得,他說過自己的曾祖父曾經拜相,還稱我阿哥為師父。等到姨娘說,他還曾在侯府門前跪靈時,我幾乎就能確定,他便是十二年前的那個少年。一整晚,我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所以天剛亮,我便要來找他問個清楚。
隻是我沒想到,他陪在我身邊的時日,遠遠不止十二年前那短短的一晚。而今,我細細回想,這十二年來,仿佛每個回憶裡,都有他的身影。
沈渙之抬起頭,我看著他的臉,依稀仍是十二年前,雪光中,燭光中的模樣。我抱著沈渙之,好不自責地對他說道:
「我為什麼那麼傻,你一直就在我身邊,我卻直到ṭųₗ今天才認出你來。若是,若是我不記得你了,你該怎麼辦呢?」
沈渙之聽了,不知第幾次笑了起來,他低頭替我擦幹眼淚,手勢一如十二年前一般溫柔。
「沒關系,就算嫣兒認不出我,隻要我還能記得嫣兒就好。」
說完,他又將我緊緊抱在懷中,放低了聲音,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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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我從沈家跑出來,一心隻想著祭拜師父,卻不知道跪靈之後,自己該何去何從。倘若當晚沒有遇到嫣兒,我自己大概永遠都不會想到,我還可以從軍,還可以做沈家第一個徵戰沙場之人。」
我聽了沈渙之的話,笑著搖了搖頭,明明,他才是那個給我勇氣,讓我奮不顧身,追尋我阿哥遺志的人。
十二年前的兩個孩子,可能誰都沒想到,自己的一番無心之言,會徹底改變對方的人生吧。十二年後,這兩個孩子還能再相遇,再互剖心意,我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飄飄然,宛若夢到了最美的夢境。
我和沈渙之又說了好多陳年往事,我問他,為什麼從我十四歲那年起,他便不屈不撓地向侯府提親。沈渙之聽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說,當時,他剛剛被擢拔為我爹身邊的部將,沈家見他出人頭地,便想將他勸回家去,甚至開始滿京城給他張羅婚事。
他不想回家,更不想成婚,便劍走偏鋒,明知我爹不會將我許給區區一個部將,但還是請遍了京城的官媒人來提親。鬧得京城的官媒人都知道他是個榆木腦袋,盯上了臨淮侯府不撒手,一來二去傳開了,沒有哪家姑娘願意嫁給他,沈家便也對他死心了。
我聽了,隻覺得好笑,但又有點生氣,就伸手點了點他的臉頰,嘟起嘴巴說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還以為,是因為我炙手可熱,那些官媒人才都一日三趟地來呢。」
沈渙之見我這幅樣子,好脾氣地握住了我的手,他說,確實炙手可熱,不過,那些官媒人也都私下收了他的好處,若有人想打聽臨淮侯府的賀蘭姑娘,那些官媒人自會不動聲色地讓對方打消主意。
聽了沈渙之這話,我心裡還算好受一些,又問他,在南境的時候,他跟的是哪一路兵?為何我好像沒怎麼見過他?沈渙之聽了我的話,終於苦笑了起來,他抱著我,連嘆了好幾口氣,接著湊在我耳旁說:
「嫣兒,我倒是想在你面前多露露面,但是你帶著那幾隊先鋒軍,在南境全線神出鬼沒,除了侯爺,誰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哪裡。隻是苦了我,為了給你調糧草,籌補給,日日都要操心到深夜。等最後決戰時,我已經連熬了五天沒闔眼了,若不是那一戰打得順利,我都懷疑自己能不能活著從南境回來……」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被我捂住了嘴,我漲紅了臉,有點焦躁地對他說道:
「不許說回不來的話!這麼不吉利的話,以後都不許再說了!而且,你看,你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
沈渙之見我著急了,眼神突然變得格外溫柔,他輕輕地將我摟在胸口,吻住了我的額頭,然後說,他再不說這樣讓我難受的話了。
「不過,我在前線那麼辛苦,嫣兒就沒有什麼獎賞給我嗎?」
「怎麼沒有獎賞,據我爹說,陛下不是親自嘉獎你,還封你當了羽林中郎將嗎?」
沈渙之聽了我的回答,微微挑起唇角,不懷好意地笑出了聲來。
「那不算,那是陛下的賞賜,我還想要嫣兒的獎賞。」
說罷,沈渙之的嘴唇便又輕輕壓了下來,而我,隻來得及在閉眼前,輕輕勾住他的脖頸。
14.
從練武場回來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我迎著最後一抹霞光,策馬穿過街巷,臉上一片片紅雲,比之晚霞也毫不遜色。
我的五位姨娘在後院站成一排,踮腳盼著我回來,我剛露臉,大姨娘便一眼看到了我紅彤彤的臉頰。二姨還想數落我回家太晚,但被大姨娘掐了一把,姨娘們看著我通紅的臉蛋,終於都大笑了起來,爭先恐後地把我抱進了懷裡。
從那日開始,我一點也不覺得備嫁很煩瑣了,不管是讓我量衣裳,還是選繡樣,我都能滿心歡喜地去做,這是要穿給沈渙之看的嫁衣,我隻是擔心做得不夠好看,讓我看上去不夠驚豔。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己悅者容,而沈渙之,既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的心上人。
我爹一開始還在生悶氣,但我大姨娘找了個時機,將我和沈渙之十二年前的淵源說給他聽了,我爹那樣一個固執的人,聽了這段過往,也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第二日,他便親自去了沈渙之的住所,跟他商量婚禮的細節,他看沈渙之隻身住在外面,還又派了幾個侯府的下人,去他那裡幫忙打點。
我爹私下跟我幾位姨娘說了,他原以為,沈渙之一心要入贅侯府,隻是為了報答恩情,臨淮侯府雖然對沈渙之有恩,但這恩情倒並不值得沈渙之犧牲前程。再者,他也不想讓我招贅,贅婿到底低人一等,等他百年之後,若那贅婿無理蠻橫起來,豈不是讓我一個人受罪。但如今,既然知道了兩個孩子的心意,他也就沒有什麼理由要繼續阻攔了。
末了,我三姨還笑著挖苦我爹,說侯爺就是個死犟死犟的性子,雖然心裡也為我和沈渙之高興,但偏偏就是不肯直接跟我們兩個說一句軟話。
自此,我和沈渙之的婚事便一切順利,成婚前,我不便再去練武場找他,隻能一心等著他來侯府的時候,可以跟他說上幾句話。
三五日後,沈渙之便來侯府商議婚期,沈家早在他出徵南境前,便已經將他剔出了族譜,沒有家人替他操辦,自然事事都要他親力親為。
京中其實已有不少冷言冷語,說沈渙之自甘入贅,是為了攀附侯府的權勢。但好在比武招親一事是陛下親自督辦的,礙於君威,這些流言蜚語也不敢說得太過難聽。
雖然如此,我心裡還是有點忐忑,不知道沈渙之會不會因為這些風言風語而傷心難過,我心裡這樣想著,簡直等不到我四姨娘給我插戴好所有釵镮,催了她幾遍,便提起長裙,磕磕絆絆地往前堂跑去了。
剛邁進前堂,我就看到沈渙之端坐在下首品茶,他見了我,眼眸一亮,立刻就綻開了笑顏。
「嫣兒,你怎麼來了,侯爺還沒到呢。你,你今日,今日這身衣裳,真是襯你。」
沈渙之一邊誇我,一邊自己鬧了個臉紅,我也被他誇紅了臉,低頭小碎步跑到他身邊,忍不住就拉起了他的手,問他道:
「渙之,你這幾天,還好嗎?」
沈渙之好像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事,他伸手,輕輕替我挽起了耳旁的幾絲碎發,順勢與我耳語道:
「嫣兒放心,我不會在意別人的闲言碎語,我等了十二年,才終於等到了你,什麼事情都沒法讓我不開心。」
我抬眼,痴痴地看著沈渙之,滿心滿眼都是他如月光一般的笑意,不知不覺就整個人靠在了他身上,直到我爹進來,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才將我二人分開。
三人坐定,我爹又請沈渙之喝了一盞今春新供的峨眉毛峰,喝罷,還沒來得及開口談正事,就看到門外一個下人連滾帶爬地飛了進來,顧不上告罪,便對著我爹大喊道:
「侯爺,侯爺,三公主突然來了,還帶著七皇子,說是來送賀禮,但,但那架勢……」
我爹呵斥了一聲,止住了那下人胡言亂語,接著便起身,整了整衣衫,對我與沈渙之說道:
「既然來了,那便出去迎客吧,我還不信,憑他一個七皇子,敢對陛下親賜的婚事指手畫腳。」
我心裡有點不安,偏頭,卻看到沈渙之衝我使了個眼色,仿佛在告訴我不要擔心。我跟在爹爹身後,剛在前堂跪下行禮,便聽到頭頂傳來一個嬌媚婉轉的女聲:
「本宮急著要給沈公子送賀禮,聽說公子在臨淮侯府,就一路追來了。哎呀,本宮這人一向放肆慣了,有些不合禮數的地方,還請侯爺見諒,無需多禮,快請起吧。」
15.
我爹聽罷,大笑著起身,嘴裡連說著無妨,我也緩緩起身,剛抬頭,便看到那三公主正站在我面前,斜著一雙美目,毫不遮掩地將我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
三公主有了幾分年紀,看上去,比沈渙之還要大上幾歲,但她生得極美,就算臉上有了些許歲月的痕跡,觀之,仍不愧是一朵雍容盛放的牡丹花。
三公主這樣美貌,卻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到今日仍待字閨中。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垂下了目光,三公主見狀,嚶嚶笑出了聲來,她上前幾步,抓住我的手,邊笑邊說道:
「哎呦,平陽郡主不愧是待嫁的姑娘,讓本宮看了幾眼就羞得低下頭了。你看看,這日後嫁為人妻,怕是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還怎麼能像從前一樣替兄出徵,揚我國威啊。」
三公主的手極滑極嫩,軟軟地握在我的手上,像搭上了一塊溫熱的絲綢,我有些防備地握緊了手心,不想讓她摸到我手掌上的厚繭。腦袋裡嗡嗡的,從聽到她說話開始,就好像有血液在不斷衝擊著我的耳鼓,讓我整個腦袋都漲熱了起來。
三公主見我木木的,沒有反應,很是輕蔑地低笑了一聲,轉身就扭著她的婀娜腰肢,像菟絲花一樣,纏到了沈渙之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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