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小侯爺素來沉穩,便在野外露宿也衣冠整齊,倒是鮮有這般狼狽的時候。
看著她取下來的蛛絲,謝鈺微怔,旋即在心中暗罵,“阿德那混賬……”
傳個話也不利索。
謝鈺以拳抵唇,幹咳一聲緩解尷尬,“走吧。”
那婦人倒不是什麼厲害貨色,之前被小黃他們押著往衙門走時,就已經嚇得魂飛魄散。這會兒被丟在堂下,徹底軟爛如泥,去了堵嘴的麻布也喊不出來了。
謝鈺隻俯視片刻,那婦人便一股腦將事情都說了。
她叫王秀香,說殺人的那個朋友叫劉春蘭,兩人本是一個村子裡長大的,最初其實關系一般,可後來都先後嫁入開封與人為妻,人生地不熟,同鄉出身的二人這才驟然親近起來。
幾年下來,兩人交情越發深厚,便是無話不談。
據王秀香說,去年臘月裡,她發現劉春蘭連續數日鬱鬱寡歡,心裡似乎存了什麼事兒,平時問吧,也不說,就有些擔心。
恰逢元旦前後,兩家男人都外出做活未歸,王秀香便借口採買元旦過節之物,拉劉春蘭出門逛街。
開封城甚大,兩家住得又偏,不等買齊東西,日頭已至正中,便在外頭找了個小攤子吃晌午飯。
本朝飲酒之風頗盛,便是女子也愛在飯桌上吃幾盞。
王劉二人的夫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衣食無憂,兩個媳婦荷包裡頗有餘錢,便叫了一壺青梅果子露來下飯。
那果子露甜絲絲的,度數不高,卻略有些後勁,幾杯下肚,劉春蘭難免雙眼迷離,思緒翻飛,又勾起一段愁事來,扒著筷子長籲短嘆。
酒不算好物,卻可排解煩絮,王秀香有意讓劉春蘭借酒勁吐吐心中煩悶,便引著說了幾句。
劉春蘭也是憋得狠了,她一問,終於說了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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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一開口,就把王秀香嚇得夠嗆。
“秀香啊,我,我殺人了啊!”
王秀香頓時被驚得魂飛魄散,回過神後趕緊去堵她的嘴,又慌忙四下看顧。
所幸她們來得晚,已過了飯點,又擠在角落,這會兒周圍食客都走光了,唯餘殘羹冷炙,並無人聽見。
“你隻聽了這一句便說朋友殺人?”謝鈺皺起眉頭,打斷她顛三倒四的講述。
也不知王秀香是嚇的還是天生如此,言辭混亂,說話亂沒章程,講起事情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聽得人活像在吃帶殼雞蛋,噎得難受。
王秀香瘋狂搖頭,“大人,沒說謊,民婦沒說謊啊,她,她自己說的殺了人啊!”
馬冰也聽不下去了,“我們的意思是,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她確實殺了人?總不能你說一句我們就去抓人,那還不亂了套?
還有,既然早知道,為何現在才來報案?”
王秀香才要張口,馬冰趕忙出聲提醒,“逛街買東西的事不必再講了。”
馬冰和謝鈺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受到口齒清楚、主次分明是多麼重要的事。
這王秀香講了半天,竟有一多半是在說自己採買東西,什麼鞋墊子、腌雞蛋、各色時興花樣子,雞零狗碎一大堆,有用的愣是沒多少。
被這麼一打岔,王秀香又愣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續上話頭,然後還是時不時偏離重點。
於是她每次剛要偏,馬冰就敲敲桌子,她就又拐回來……
如此這般斷斷續續講了小半個時辰,謝鈺才把事情原委順明白。
當日借著酒勁,劉春蘭還吐露了不少細節。
據王秀香轉述,去年十一月底臘月初,有個相熟的小販來這裡賣貨,劉春蘭因與他相熟,又見他風雪交加十分艱難,便讓進院子裡請他吃熱茶。
不曾想那貨販見隻有劉春蘭一人在家,又言語和軟,較之家中母老虎不知多了多少風姿,暖和過來之後一時起了歹心,欲行不軌。
萬一引來外人,看到孤男寡女在院子裡拉拉扯扯,便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那貨販諒她不敢叫嚷,越發猖狂。
劉香蘭先是一驚,十分反抗,可聽到貨販威脅的言語後,便心生怯意,又漸漸被勾出火來,隻得任他施展。
誰承想隔壁突然傳來動靜,劉春蘭又羞又急,狠命推了那貨販一把。雪後路滑,撕扯間,那小販不慎踩到一塊蓋了雪的冰,腳下一滑,向後摔倒,竟就此沒了動靜。
劉春蘭掩著被撕破的衣襟僵在當場,頭腦中一片空白,待那屍首身上都蓋了層薄雪才顫巍巍伸手去試氣息。
沒氣了!
劉春蘭腦袋裡嗡的一聲,眼前一黑,頓時跌坐在地。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怎麼自己一時心軟,竟引來如此橫禍。
劉春蘭一個女人家,驟然遭逢此事,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過了會兒,她男人回來,才進門就見一個屍首橫在地上,也是驚得魂飛魄散。
情急之下,劉春蘭便說是那貨販見家中無人,意圖強迫,自己奮力反抗,不慎失手殺人,
她男人是個本分人,哪裡經過這樣的陣仗,就有些不知所措,想著自首還是棄屍?
但萬萬沒想到,不等沒頭蒼蠅似的兩人商議出個最終結果,那“屍首”的手指忽然動了動,竟醒了!
【聽到這裡時,馬冰便有了猜測,必然是那貨販摔了頭,或許還有氣,或是一時背過氣去,結果就被誤認為摔死了。
隻不過過了會兒,又自己緩過來。
若劉春蘭夫妻倆立刻埋人,那就是活埋了。
不過隨著王秀香的講述,馬冰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多。
別的暫且不論,若這一切都是劉春蘭自己的講述,那這麼多細節,王秀香是怎麼知道的?
如此種種,簡直像在旁邊親眼目睹一般。】
貨販清醒後,見這家男人回來,也是心虛又害怕,沒敢訛詐,爬起來就跑。
而劉春蘭夫婦驚魂甫定,也怕再多生事端,便沒阻攔。
雙方本以為事情到此結束,不料三天後,有個陌生人來敲門,指名要找劉春蘭。
陌生人自稱是城外小客棧的老板,說前天晚上有個貨販投宿,瞧著受了傷的模樣,第二天一早就躺著起不來了。
他怕出了人命,殷勤伺候,那人卻鼻子裡淌出血來,隻道自己為人所害,怕是不行了。
那老板拿出一個褡裢,“他說有個住在這裡的叫劉香蘭的女人打了他的頭,若他死,必找你來索命!”
劉春蘭一看那褡裢,正是那貨販所用,來人說得又對得上,她一個女人,怎好對外人分辨那人是欲行不軌?一時急得滿頭大汗。
那客棧老板見她如此慌張,便知貨販沒有騙自己,當即拿住劉春蘭的胳膊,要拉她去見官。
若說之前劉春蘭還有點自首的意思,這幾日全家團圓過了幾天之後,早就把那點念頭拋到蓬萊島去了,一心隻想瞞下此事。
她當即給客棧老板跪下,苦苦哀求,隻說自己上有高堂下有幼子,殺人確實是一時失手,希望他幫忙遮掩一二。
卻說那客棧位置頗偏,做的便是往來客商的買賣,因已經到了年根,該回家的早就家去了,整個客棧裡也沒幾個人,生意十分慘淡。
老板正愁缺銀子使,當下心頭微動,計上心來。
“罷了,我看你也是個正經婦道人家,哪裡有那樣殺人的膽子,既如此,我便豁出命去替你遮掩遮掩。”
那客棧老板裝腔作勢地說。
劉春蘭聽了,大喜過望,千恩萬謝,卻聽對方突然話鋒一轉,要二十兩銀子的封口費。
需知都城開封已是大祿最繁華的都市之一,可饒是這麼著,尋常小商小販一年下來也不過剩個五七兩銀子,這還算勤勉的。
來人張口就要二十兩,簡直是割肉放血了。
劉春蘭一時拿不出那許多銀兩,沒了主意,隻得與丈夫商議。
她男人雖也怕事,好歹略有幾分主意,便與對方討價還價。
“老兄,你隻看我這門庭也知道艱難,一年下來荷包比臉幹淨的時候且多著呢!卻去哪裡弄那許多銀兩?”
那客棧老板也是一時獅子大開口,也怕他們一狠心,幹脆去自首了,便借坡下驢,“那你說怎樣?我到底也是擔了天大的幹系……”
雙方你來我往商議一回,最終定了十五兩。
但劉春蘭的男人卻堅持要親自去看一眼屍首,這才肯信。不然萬一那老板隻是從哪裡聽了幾句抱怨,又偷了人家的褡裢就來訛詐,豈不上當?
於是劉春蘭之夫便先與那客棧老板去看了屍首,回來時果然面色如土,袖著東拼西湊弄來的十五兩紋銀與了他。
至此,劉春蘭家使了銀子封口,那掌櫃的便幫他們毀屍滅跡,事情到此告一段落。
奈何劉春蘭夫妻到底隻是平凡人家,驟然遭遇殺人之事,又舍了銀子,心中又是氣憤又是心疼,始終無法排解,一來二去,就被王秀香看出首尾,這才有了酒後吐真言一出。
謝鈺和馬冰聽了,又叫人來問了開封城外是否真有那麼一家小客棧。
被問的衙役仔細回憶一回,點頭,“確實是有那麼一家,掌櫃的姓孫,人品實在一般,前幾年還做假賬被咱們抓到來著。”
王秀香是個典型的婦道人家,活了這麼多年也沒出過開封,根本不知道有那麼家客棧,但卻能說得有鼻子有眼,可信度很高。
隻是馬冰還是有個細節不能釋懷。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要麼一早就來報案檢舉,要麼出於義氣一輩子不說,怎麼半截又突然想說了?”
王秀香眼珠亂轉,額上大汗淋漓,隻是支吾道:“民婦,民婦自然是遵紀守法,這個,這個……越想越怕……”
“你可算了吧,”馬冰毫不留情揭穿她的謊言,“你那脈象根本就不是嚇的,而是氣的!老實交代吧,到底怎麼回事?”
若事實果然如王秀香所言,誠然,劉春蘭不是個好的,但隻怕她也有所保留。
甚至剛才關於案情的描述中,也逃不脫潤色更改扭曲之嫌。
王秀香一僵,汗如漿下,嘴唇不住顫抖,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謝鈺一拍桌案,喝道:“大膽刁婦,衙門裡竟敢弄虛作假,本官且問你,若那劉春蘭果然如你所言是個淫婦,意欲同外人苟合,事發後必然極力遮掩,又怎會將細節說與你聽?
你為何當時知情不報,又為何現在奮力檢舉,又為何謊話連篇!”
他又是一拍,“說!”
王秀香身體一軟,癱倒在地,涕淚橫流道:“民婦,民婦有罪,說慌了……可,那她確實殺人了啊!”
第110章 編排幾句
後悔不足以形容現在王秀香的心情。
她原本以為衙門的人聽見殺人這種事,馬上就會去抓人了,卻沒想到自己話語中的一點紕漏就被揪住,脫不得身。
這座用來初審的二堂是縱向的,內裡十分幽深,陽光很難照透。
而這種環境一旦與刑獄結合,就會憑空變得陰森起來。
在謝鈺的逼問下,王秀香根本沒堅持一個回合,一害怕,就把實情禿嚕了。
簡單來說,就是劉春蘭坦白殺人的事情是真,客棧老板來借機勒索也是真,但具體劉春蘭失手殺人的過程,被王秀香有意扭曲了。
最初,王秀香確實替朋友保守了秘密。
在那段時間,劉春蘭對她特別好,那份好裡甚至還夾雜了點小心翼翼。
漸漸地,王秀香心中生出一種奇異而陌生的感覺。
一開始那感覺十分微弱,但時間越久,她就越來越發現,兩人之間的關系已悄然發生變化。
而令王秀香第一次直面這種變化的,隻是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
那是三月平平無奇的一天,外面下了薄雪,很冷。
雪不大,但反而比寒冬臘月那種厚重的雪更容易打滑,所以各家媳婦都要出門掃雪。
王秀香頭一日才跟婆婆鬧了別扭,又拉著劉春蘭出門逛去,快到家時才想起來這事兒,就有些不願意。
呸,那老虔婆,隻要抓住機會就一味作踐,對外卻說什麼拿著兒媳婦當自家女孩兒似的,也沒見那大姑子回娘家時幹一點活兒!
當時王秀香記得自己隻是玩笑似的對劉春蘭說:“真不愛動彈,要不你替我掃了吧。”
其實以往她們也曾相互開這類玩笑,比如說“伺候婆婆真累,咱倆快換著過吧”之類的。
而往往劉春蘭就會笑著拍她一把,並不往心裡去。
但那次,一切有些不一樣了。
劉春蘭當時愣了下,盯著她的臉看了會兒,竟破天荒答應了。
當時王秀香也有些意外,還以為她玩笑,誰知約莫兩刻鍾後就聽見門口有動靜,一開門,劉春蘭竟真拿著掃帚過來掃雪了。
“我也不知當時心裡是什麼滋味兒,”跪在堂下的王秀香喃喃道,表情有些茫然,“好像……有些歉意,又有些痛快。”
從那一刻起,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和劉春蘭之間曾經的平衡被打破,她的意志開始凌駕於對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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