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面明晃晃陳靜寧三個字,是我原本的名字,進府時婆子給我換成見春,喜慶順口。
我瞧著瞧著,總眼前一片模糊,滾燙淚珠糊在眼兒上,燙得我心口抖顫。
我曾為這個「自由之身」百轉千回、徹夜難眠過多少日夜?
天下多的是自由的庶民,而我卻要為天下最平常之事苦心竭力。
待我緩過勁,我才想起抄家前,王管家偷偷塞給我的錦囊。
我拿出端看,竟卷著嚴家布莊的契紙。
早前便過到我名下。
這大約是那日,嚴晤匣子裡的禮物。
我一時恍惚,將契紙放了回去。
如常吃點吃食,見天黑,我便蓋被睡了。
午夜夢回,我驀然被窒息之感逼醒。
我心似已慢慢落入,深夜如鏡湖水之中。
慢慢、慢慢地。
氣兒從胸腔擠到我鼻口,之前見嚴晤總肚裡酸脹,如今跑到心口,喘不上氣。
一時半霎,在這黑黢黢的小屋,我眼頭酸痛,忍不住悶悶哭出聲來。
我都要偷跑拋棄他了,他還是將布莊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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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世間奔走的下等人。
二十年裡,日夜勞作,嫉恨江家,想念父母,討好嚴府,汲汲營營。
為活得像個人樣,自私自利,趨炎附勢,低下卑微。
如何反教我對不住他?
23
沒幾日我依著夫人囑咐去尋嚴晤。
我先回京中布莊,拿出契紙,賬房掌櫃來接待我。
我道自己是十裡鎮來的陳靜寧,嚴晤的遠房表妹,這布莊是他過給我家的。
之前嚴府王管家便說過這布莊要過出去,如今有人拿著契紙來,掌櫃不疑有他。
我隻讓他將賬簿銀票給我清點一番。
我拿著此生從未見過的、厚厚一沓三百兩銀票,匆匆尋間客棧住下。
我託了尚書夫人,才尋得機會去牢獄。
我先去看了老夫人,老夫人見了我,閃過一絲驚訝,撇過頭不理睬,悠悠對嚴畫道:「這是什麼人?嚴家落魄了,也不至於什麼人都能來我跟前。」
她大約是厭棄我了,畢竟艱難之時離了嚴家。
我悄悄將些碎銀塞進牢門裡處。
待我要走,老夫人自說自話道:「唉,我曾養的小貓走便走吧,別回頭,外頭自由自在也甚好。」
意有所指的話,讓我心口又酸又酥。
而後,我走到最裡,見到端坐在獄中的嚴晤。
獄中悶熱熱極難聞。
他著一身月白圓領袍,正巧牢房那扇小窗有光進來,攏他一身淡白日光。
他清減不少,下颌瘦削。
我走上前,他才抬眸看我。
他面若靜海,看不清什麼情緒。
我見四下無人,從懷中掏出油紙包的熱乎的幹糧,輕輕放進裡頭的地上。
我躑躅片刻便想離開了。
他那聲音啞到底了:「你不是薄情,不想被連累?不是虛假逢迎嗎?如今是演的哪出?」
我羞愧難當,支支吾吾道:「謝謝你,給了我布莊。」
他嗤笑:「原是受我錢財,有了良心?」
我撇撇嘴道:「嚴晤,你別怪我,我就是個低賤人,這輩子頭等事是活,有錢才能活。」
他神色寥寥,仿若星辰墜落。
我不舍道:「我是有良心的。所以我……我與尚書夫人說道過。這裡頭有她遞的口信。」
他半信半疑審諦我許久,才遲疑地拿過油紙包翻找,找出信紙,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
他露了點笑問道:「你說動她的?這樣說來,我若能出去還得謝謝你。」
我抿唇,喃喃解釋道:「我自作主張把小姐消息遞回去了,但尚書大人視小姐為汙點,將她投了井。夫人怎能過了心裡這道坎?」
他哼笑一聲:「是那個鼠輩幹出來的事。比起他夫人,我應更知他歹毒。不然我怎會替他頂罪入獄?」
他才解釋道:「我確使了絆子給那商賈,但也沒壞到骨子裡。不讓尚書府收到婉玉的書信,也是想尚書不會讓她善終。」
「對她置若罔聞,也比沒命的好。」
倒成了我誤會他歹毒至極。
一時,陰暗牢獄靜幽幽的,我們倆相對無言。
24
這段時日,我用著布莊的那筆錢,前後打點,他們好歹能吃些熱乎飯。
我也是頭一回與官府的人打官道,三百兩銀子全然不夠花,沒個十來天,便是要花完了。
要知,普通一大家子拿著這銀子,七年八載都能過得了。
在這兒似是流水般,淅淅瀝瀝不見蹤影。
夫人那日雖依允與嚴晤協力,可總覺婉玉小姐是我害的,也是嚴晤害的,所以半文銀子都沒給,想著我們吃吃身上的苦。
一日我來見嚴晤,他慘白著臉昏睡在稻草上,我喚他好幾聲都沒回應。
我有些急,找牢頭也不管,還嫌我多事。
無法,我給牢頭不少錢,請來個郎中,才開了鎖讓我們進去。
我摸著他額頭,滾燙得很。
郎中道是染了熱毒,獄中無法熬藥,勉強給喂了些藥丸。
我在一旁給他擦拭額頭,手腕,好快快散去熱氣。
直至半夜,牢頭睡醒了,發現我還在獄中,破口大罵將我趕出。
我臨走前,見他睜開眼,隻沉沉望我,我卻覺千頭萬緒。
我渾身上下隻剩二兩了,這回去瞧嚴晤一眼,便很難再去。
我這段時日為了節省銀子,飽飯都沒吃過幾回。
布莊那兒已把銀錢拿了底穿,掌櫃苦苦哀求我萬不能糟蹋布莊,這是嚴晤這麼多年一手做起的,不要辜負他的故業。
我隻管讓掌櫃好好打理布莊,自己要回老家了。待得嚴晤回來,也好交代。
我得去謀生了。
尚書大人本認為除了夫人,他的家醜誰都不應知曉,眼下我在京中也待了許久,還是應早早離去,免得節外生枝。
我幫過嚴晤,給他搭了夫人的線,也算為自己贖過罪。
待我能養活自己,有了闲錢就去燒香拜佛,為小姐積德。
我盤算著盤算著,禁不住死盯著街邊的包子鋪,就著一籠籠包子,勉強咀嚼手裡粗如砂礫的餅。
這時,眼前突地出現一熱騰騰的白面饅頭。
我詫異抬眼,居然是嚴畫。
「姨娘……不,見春,快吃吧。」
那饅頭的熱氣兒燻得我眼頭發脹,我利索拿過饅頭啃了起來。
軟軟甜甜的面香在唇齒間散開,肚裡暖融融,而我眼角淚水潸潸。
那日嚴畫告知我嚴家將被抄,第二日一早我便將身契還予她。
當時,王管家提點我身契時,就想著嚴畫是嚴府裡半個體己人,先拿她的身契過來。
萬一有不測,我算積德送她自由身。
若沒有,就當作我這個「主人」,有個體己心腹吧。
我遞還她身契時,她隻「哐」地跪地,「叩叩叩」利落迅速地磕了三個大響頭,我都被嚇一跳。
她起身時,額頭通紅泛紫,臉上涕淚交零,一丁點我剛來的跋扈勁兒都沒。
皆是世間下等人,我們不過就是求個自由身罷了。
也因皆是世間下等人,一刻的接濟都值得銘記。
25
夜深,我又來牢房,央了半天,才進牢房內。
好在這最後一面,他神思清明不少,深篤凝注我。
嚴晤煞白著臉,躺在一堆稻草之上。
之於我,他本是天之驕子。
我心中有幾分垂簾,上前給他擦擦臉,將藥丸就著水送進嘴中。
他輕咳兩聲,微睜眸子,看到我,眼梢竟露出一點點笑意。
我一時忍不住,呔他:「笑甚?都這麼落魄了。」
他嘴角混著清淺的笑意,還有其他說不清的情緒,良久竟扯出一點點顫動。
他逸群之才、心高氣傲,好不易直上青雲,卻落得如此。
可我也不心疼他,名利堂下三千階,哪是那麼好爬上去的,滾落身殒才是世人常態。
他總要受得了三千階上的困苦。
我將懷中的藥瓶遞到他手中,徐徐溫柔道:「這些藥你藏好,若是風寒再犯,還能緩解一二。」
他審諦我,緩緩接過藥瓶。
半晌,他啞著嗓子問道:「你要離開?」
我為難道:
「在尚書大人眼裡,但凡知道他家醜的都沒好果子,我總要……總要為自己打算打算。
「嚴晤,我把布莊的錢都拿來了。眼下吃不飽飯,我總要謀生。
「如今,尚書夫人站你這兒,你應是有自己的決計打算,我……我不想被殃及池魚。」
他蒼白著臉,強顏道:「你怎又薄情起來?」
彈指間,我燒紅了臉。
他瞧我許久,坐起身,靠近我,伸手拿下我的發簪,長發滑落。
他禁不住失笑幾聲,摩挲我的臉頰,便將我推倒。
嚴晤俊朗的面龐,原是有些清高紈绔的模樣,現下如第一次那般,眉目混著壓抑的人欲。
他的氣息拂在我耳旁,我渾身也熱了起來,甚至有什麼破口而出的欲念。
罷了罷了,如若要走了,何不享一晌歡愉?
我伸手攬住他的脖頸,將他拉近到我面前,兩人熾熱氣息交織。
他停頓了下,便悄悄笑出聲,調侃道:
「你果然還是那個莽中帶橫的見春,算不算得你調戲我?
「頭一回你來我房中那般大膽,我心道難不成是隻狐狸?
「原你真是個隻圖色的。」
26
春風一度,我捋一捋發,擺整衣裳。
他睜眼看我,但我看他一眼都無。
臨了,我咬牙將僅剩的銀簪子遞給他。
「萬一有個什麼事,沒準能打點。」
他拿過簪子,忍不住譏笑:「你明明一小丫鬟,如何作出你嫖我的姿態!」
我難得羞赧,扭頭走了。
之後的事,我力所不能及,我也隻能過好自己。
我與嚴畫一同回了十裡鎮,好在嚴畫自己有些銀錢,再沒挨餓了。
我的家鄉我已不記得,十裡鎮我倒是一直十分喜歡,便又回了這裡。
之前在嚴宅照顧老夫人,鮮少出門,沒誰認得我。
我與她尋了家繡坊作繡娘,與其他繡娘交代她是我的妹子,而我死了丈夫,才漂泊至此,如此簡單地安頓下來。
我是個機靈腦子,京中大戶又浸淫多年,心思審美不賴,加之嚴畫幫襯,時日久了繡活甚是搶手。
二十個年月裡,此時才是我最好的日子。
誰都不能擺布我,哪怕賺一文,都是我的。
雖吃不成山珍海味,但比當下人戰戰兢兢的好。
一日,我與幺嬸在繡坊的湖邊坐著,松松眼睛,如今已是深秋,落葉在眼前似舞倦的蝴蝶,飄飄蕩蕩。
她嬉笑道:「哎寧妹兒,給你相看個鳏夫如何?」
我也沒扭捏,亂接話頭:「我可要個俊的,不俊不要!」
幺嬸的細指戳了下我腦門兒,哈哈笑道:「都已嫁過人了,怎還那麼好顏色!」
我掩嘴,佯裝害羞道:「真顏色的,生個娃娃甚美著。」
「哎喲喂,你真不臊,話說得這白呀!你原來男人是怎的俊俏才娶上你?」
我來這兒再無拘束,嘴上沒個把門,故作惋惜,胡謅道:「我故去的丈夫頂頂俊兒,可惜不行,留不下孩子!」
「你說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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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那般熟悉,我愣了許久硬是不敢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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