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是她最快樂的回憶。
陸明玉喃喃地喊爹爹娘親,就在她快要碰到那對兒年輕的夫妻時,心口忽然傳來一股劇痛。
陸明玉猛地睜開眼,隻見一個蒙面黑衣人站在床邊,手裡匕首再次朝她扎了下來,陸明玉驚恐尖叫,卻發不出一絲聲音。黑衣人死死捂住她嘴,陸明玉疼極了,她拼盡全力掙扎,想不通自己得罪過什麼仇家,但黑衣人不給她逃脫或質問的機會,一刀又一刀,到最後,除了疼,黑衣人罕見的六指左手,成了陸明玉腦海裡僅有的印象。
不知過了多久,黑衣人終於停了下來。
陸明玉一動不動地躺在血泊裡,眼神渙散,她看到黑衣人在房間灑滿桐油,看見火光熊熊,陸明玉又熱又冷,忽然火光不見了,年輕俊美的爹爹牽著母親朝她走了過來,他眼睛那麼清澈明亮,笑著喚她小名:“阿暖,阿暖……”
第2章 002
剛過完年,京城的正月依然天寒地凍。
陸家三房,靠近上房的海棠苑裡,一個六七歲模樣的小姑娘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明明蓋著厚厚的錦被,卻不停地打著哆嗦,小小的臉蛋虛弱蒼白,平日櫻桃似的嘴唇冷得發青發紫,喃喃地喊著爹爹。
陸三爺陸嶸坐在床前,雙眼清澈如水,看到的卻隻有茫然無邊的黑暗。看不見,可他聽到了女兒稚嫩的聲音,他慢慢探出手,先是碰到枕頭,再慢慢挪到女兒涼涼的臉蛋上。年前女兒臉蛋胖乎乎的,連續昏迷三日,如今瘦了許多。
如果他能看見,他能給女兒更好的照顧,女兒恢復地是不是能快些?
“阿暖不怕,爹爹在這兒。”挪到床上,陸嶸俯下身,抱緊女兒小小的身體,幫她取暖。
“疼……”
昏迷的小姑娘撇撇嘴,難受地要哭了。女兒生病痛苦,陸嶸隻恨不能代替女兒替她疼,他把臉貼到女兒的小臉上,低低地哄她,“阿暖哪兒疼啊?告訴爹爹,爹爹給你捂捂就不疼了。”
那聲音太溫柔,太清晰,陸明玉陡然驚醒。
陸嶸感覺到了,他驚喜地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著女兒的方向,“阿暖醒了?”
陸明玉震驚地說不出話,呆呆地望著頭頂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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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圓領錦袍,眉目俊朗。京城權貴子弟,從小錦衣玉食,養出了不少美男子,有古銅膚色英氣逼人的,有溫文爾雅風流多情的,陸明玉見過各種各樣的美男子,但在她心裡,父親是最好看的。
他沉默寡言,遠遠望去似天宮被貶下凡的神仙,渾身縈繞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叫人看不清他,走近不了他。但那是對別人,甚至是對母親,在她面前,父親身上的霧氣沒了,他喜歡摸她的腦袋,喜歡將她抱在腿上,她小聲求他賣了墨竹對母親好點,父親從不生氣,隻會露出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復雜神情。
可母親死後,父親憔悴了老了,眼前的父親,為什麼這麼年輕?好像,好像……
“阿暖?”
女兒一直不說話,陸嶸皺眉,食指小心翼翼摸到女兒眼角。
眼睛最不能給人碰,陸明玉本能地攥住那手,這一攥,驚駭地發現她的手居然變小了!
又瘦又小,像個孩子!
“阿暖?”陸嶸看不見,但他覺得女兒肯定出了問題,握住女兒小手,陸嶸柔聲安慰:“阿暖不怕,郎中說你醒了病就能好了,爹爹馬上讓人去請郎中。”說完腦袋轉向外面,“桂圓,四姑娘醒了,你派人去請喬老。”
喬老是京城最有名的郎中。
“哎。”外間傳來一聲清脆的回應。
陸明玉茫然地看向內室門口。桂圓、甘露是從小照顧她的大丫鬟,可她十三歲那年就分別給兩個大丫鬟找了人家,提拔採桑、攬月上來,怎麼桂圓又來她身邊伺候了?攬月呢?今晚該攬月守夜……
念頭一起,左手六指的黑衣人,熊熊肆虐的大火突然都闖進了腦海。匕首一刀一刀插進她心口,陸明玉疼得生不如死。臨死之前,她好像看到了爹爹娘親,所以說,她現在還處於那場幻境裡?
陸明玉絕望地哭了出來。
她想不透,她一個內宅婦人,緣何惹來那般殘忍的殺身之禍。
陸嶸卻誤會女兒因為難受而哭,他心疼地不行,捧住女兒雙手寶貝似的放在胸口。女兒太小,大道理她多半聽不進去,陸嶸隻能說些小姑娘愛聽的話,“阿暖不哭,你聽爹爹說,剛剛舅舅來看你了,給你帶了很多很多禮物,還說讓你早點好起來,開春去喝他喜酒,阿暖這麼漂亮,舅舅說了,要你陪你舅母吃飯呢。”
舅舅的喜酒?
陸明玉哭聲一頓。
她是有個親舅舅,對她好得不得了的親舅舅。她七歲那年,舅舅娶了楚隨的表姐,以致於她跟楚隨剛認識的時候,楚隨總打趣她,叫她喊他表舅舅,陸明玉當然不會喊,但也因為這層親戚關系與楚隨多了很多見面的機會,最後兩情相悅……
這麼說,將死的她,來到了七歲這年的幻境?
是了,陸明玉記起來了,她七歲時是得了一場寒熱症……
“阿暖醒了?”門口傳來一道熟悉卻又因為太久沒聽到而顯得陌生的聲音,陸明玉難以置信地看過去,就見一位美貌少婦神色焦急地趕了過來。喜慶的正月還沒過完,堂堂陸家三夫人卻一身素淨打扮,頭上除了一根白玉杏花簪子,再無旁的飾物,但她生的好,眼眸如水肌膚勝雪,更難得的是她超凡脫俗的清麗氣度,即便在美人如雲的京城,隻要陸家三夫人出現的地方,她就是最美最奪目的那個。
“阿暖怎麼這麼看著娘啊?”女兒醒了,病就好了七成,蕭氏自然松了口氣,掃眼自她進來就恢復清冷模樣的丈夫,蕭氏沒往心裡去,坐到陸嶸旁邊,低頭哄女兒,“阿暖哪裡難受嗎?剛剛娘去送舅舅了,阿暖是不是想娘了?”
伸手幫女兒抹掉眼角的淚疙瘩。
可陸明玉的眼淚越來越多,她大哭著爬了起來,想要撲向母親,卻因為尚未習慣七歲的身體而晃了一下,蕭氏及時將女兒按回被窩,拉好被子安慰女兒,“娘回來了,娘哪都不去,阿暖別著急……”
陸明玉還是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好想留在這個幻境,又怕下一刻父母就都不見了。
她舍不得閉上眼睛,但她這具身體太小了,兼病重虛弱,哭著哭著就不受控制地睡了過去。
蕭氏體貼地幫女兒掩好被角,然後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
她坐床頭,陸嶸坐床尾,眼神空洞面對女兒,鼻端卻聞到了妻子身上淡淡的清香,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味道。
定親的時候,母親告訴他妻子很美,是個好姑娘,叫他好好對她,別以為人家是庶女就自覺受了委屈。陸嶸苦笑,他一個瞎子,有什麼資格嫌棄別人?反倒是妻子,莊王爺唯一的女兒,就算是庶女,應該也是嬌生慣養,被主母安排嫁給他,她才是委屈的那個吧?
妻子美,他看不見,光憑母親的話,無法想象。陸嶸對妻子的第一印象,是她很香,很好聞的那種香。他沉默慣了,她話也少得可憐,陸嶸篤定她嫁過來是心不甘情不願,便和衣而臥,沒打算碰她。
未料夜深人靜,她低聲問他,“三爺不喜歡我?”
幽谷清泉似的聲音,聽得他心為之顫動,他說不想委屈她,她笑著說,不委屈。
然後他真的做了她的丈夫,他看不見,不懂,她羞澀溫柔,給他她所有的美好。新婚期間,他一邊享受她的好一邊自卑,怎麼能不自卑?光是掌心感受到的,已足以吸引任何男人,更何況旁人還能看到她的美。
越自卑,越不想讓她知道他有多滿意她這個妻子。
越自卑,卻接受不了她的同情。
她想幫他更衣,他不用,隻叫墨竹伺候,不想讓妻子付出更多,如果她嫁給正常的男人,肯定不用做這些。妻子幫他夾菜,告訴他那是什麼,他知道她是好意,但他難以下咽,更習慣墨竹安安靜靜把菜放他碗裡,他自己默默地吃。墨竹幫他挑了衣服,她覺得顏色不妥,叫墨竹去換一身,他看不見,他無法分辨到底哪個顏色好,他也聽不得兩個女人為他該穿哪件衣服分辨,那讓他覺得自己很沒用,所以他狼狽而逃……
慢慢的,她對他冷了下來,他知道她不高興了,晚上識趣地不碰她。再後來,她話都不願意跟他多說,恐怕也不想見他,陸嶸便輕易不再跨進後院,盡管每晚單獨躺在床上,他想的都是她。他喜歡她在身邊,哪怕一句話都不說,隻要聞到她身上的香,知道她在那裡,就夠了。
她不喜歡墨竹,連小小的女兒都看出來了,他怎麼會不懂?可他失明後就一直由墨竹照顧,打發走墨竹,還要換個人,陸嶸不想再讓別人走進他黑暗的生活,不想再因為新人粗心大意放錯椅子而摔跟頭。
他也不明白,墨竹隻是個普普通通的丫鬟,據說容貌隻算得上中等,妻子到底在介意什麼?若說貼身照顧,他中衣都自己穿的,也從不用墨竹服侍沐浴,他隻是需要墨竹替他做些他不希望她做的雜事,她為何……
或許她還是委屈的吧?嫁了一個瞎眼的丈夫,什麼都做不了,隻能躲在家中。
“我先走了,阿暖醒了你派人叫我。”
相對無言,陸嶸拿過放在旁邊的竹杖,站了起來。
蕭氏淡淡地“嗯”了聲。
陸嶸面無表情地離去。
竹杖碰地,發出有規律的輕輕聲響,蕭氏有些走神,直到外面傳來墨竹低低的一聲“三爺”,蕭氏才諷刺地翹起嘴角。陸嶸到底是自卑還是自負,她已經懶得再計較,她努力過,不止一次,是陸嶸不願接納她,那就讓他守著他的好丫鬟過吧,她自有女兒陪。
目光回到女兒清瘦不少的臉蛋上,蕭氏神情溫柔下來。
“娘,你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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