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明婳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到西苑的。
好似也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她目光空洞地看著阿柒和其他暗衛將裴璉從輪椅搬上床榻,看著他們給他喂水擦臉,動作麻利而熟練。
不多時,肅王夫婦和謝明霽也來了。
屏退一幹闲雜人等,肅王妃走到榻邊替裴璉把脈。
卸下甲胄的謝明霽則是神情鄭重的,將事情原委與明婳說了一遍。
“那日父親中了斛律邪的埋伏,負傷困於瓮城,我焦心如焚,與殿下商議援救之法,殿下主動提出以身為餌,調虎離山……”
第二日他們便派出細作,故意泄露了大淵太子也在軍中的消息,又各點一支隊伍,分為兩路救援。
斛律邪果然上鉤,親自帶兵去攔截裴璉的隊伍,謝明霽便趁機攻下瓮城,救出肅王。
裴璉那頭雖被斛律邪追著打,但他提前研究過周圍的地勢,借著地勢之便,故意與斛律邪繞圈,消耗對方的糧草與兵力。
到此為止,一切還算順利,直到斛律邪設下迷魂陣,又派出一批死士,魚死網破般衝向裴璉。
裴璉雖有精兵與暗衛們舍身相護,仍是中了一隻暗箭——
哪怕那暗箭隻是穿過他的左肩,卻是淬過劇毒。
一開始裴璉並不知箭上有毒,直到趕回大營,軍醫替他處理傷口,才發現毒液已蔓延整隻左臂。
“這種毒,軍醫從未見過,也尋不到解法,唯一的辦法便是……斷臂保命。”
說到此處,謝明霽滿臉痛色:“他是儲君,若是斷了一臂,與廢人何異?殿下他自己也絕不肯。”
“軍醫隻得暫時施針,防止毒液蔓延至肺腑。我們也派人與斛律邪談判,索要解藥。得虧兵分兩路時,為了混淆視聽,我也戴了塊面具,是以索要解藥時,對外隻稱受傷的是我,並非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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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斛律邪實在不好糊弄,揚言除非我們退兵,並照他們之前索要的金銀錢帛雙倍賠償,方才答應給解藥。這般要求,殿下豈能答應?”
謝明霽至今還記得清楚,裴璉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神色卻孤傲決絕,攥著他的手道:“我大淵乃天朝上國,豈可向小小蠻夷卑躬屈膝。子策,若你能蕩平東突厥,替孤摘下莫鐸和斛律邪的人頭,孤便是就此死了,九泉之下也能含笑。”
當時聽到這話,謝明霽這麼個九尺壯漢險些落淚,很想問一句:“你若死了,我謝家如何向陛下、向朝廷交代?我又如何回去見我妹妹?”
但事已至此,除了繼續打,別無他法。
於是謝明霽便頂著“太子”的名頭,整頓軍風,重新上場。
“那會兒我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以最快的速度殺入王庭,或是逮住斛律邪,逼他拿出解藥,或是逮住莫鐸老賊,用莫鐸來逼出解藥。”
人在信念極強時,能激發出極大的潛力。
頂著太子身份上場的那些時日,謝明霽如有神助,雷厲風行,所向披靡,大殺特殺。
隻用短短十日,便攻入東突厥王庭,這份神速都能載入軍事史冊。
“我們逮住了老莫鐸,可那該死的斛律邪,當真是個不忠不義的卑鄙小人!竟半點不在乎他們汗王的性命,任憑我們宰了老莫鐸,他都不聞不問,至今也不知躲在哪裡當縮頭烏龜!”
說到這,謝明霽雙拳緊握,咬牙恨道:“可殿下身上的毒已經蔓延全身,陷入昏迷,軍醫說不能再拖了。眼見斛律邪那邊指望不了,我們隻得帶回北庭,廣覓良醫,萬一……萬一有人能救呢。”
明婳現下也是聽明白了。
裴璉而今這狀態,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隻她不甘心,不甘心為何是這麼個結果。
“咱們的人既能刺殺斛律邪,為何不能逼他拿出解藥?還有,你們連老莫鐸都抓住了,為何找不到斛律邪?你們派人搜了嗎?搜仔細了嗎?王庭都被攻破了,他個失國之人能躲到哪裡去?”
明婳雙眼通紅地看向謝明霽,急切切地追問:“咱們不是帶了五萬兵馬嗎?如果這些兵馬還不夠,那便叫趙叔父再派人去,哪怕將突厥草原翻個底朝天,也要將那個斛律邪找出來啊。你們怎麼能、怎麼能就這樣把他帶回來?沒有解藥,北庭的條件又不比長安,醫術最好的軍醫都救不了他,那還有誰能救他啊……”
“婳婳。”謝明霽心疼地按住妹妹的胳膊,“婳婳,你冷靜點。”
明婳卻是淚眼朦朧,迷惘又無助的搖著頭:“哥哥,你告訴我,沒有解藥,誰還能救他?他好好地隨我來北庭,現下卻成了這個樣子,怎麼辦啊,到底該怎麼辦啊。”
謝明霽心尖一酸,啞口無言。
是啊,怎麼辦。
可他們已經廣派人手搜捕斛律邪了,但那邪門的家伙就如遁地般,實在搜不到啊。
“好好一個大活人,難道人間蒸發了不成?”
肅王妃給裴璉把過脈,柳眉也滿是憂愁,她腳步沉重地走向肅王:“先前刺殺斛律邪的那位間者呢,他那邊能否問到一些線索?”
提到這事,肅王和謝明霽對視一眼,表情皆變得格外復雜。
肅王妃見狀,似是恍然,掩唇惋惜:“難道那位間者已經犧牲了?”
肅王沉聲道:“斛律邪狡詐多疑,身邊壓根就插不進暗樁。”
肅王妃疑惑:“可他不是被刺殺了嗎?”
肅王點頭:“是,俘獲的突厥兵是這樣說的,且這消息傳出之後,他的確也再未露面,隻在幕後指揮作戰。”
肅王妃越聽越迷惑了:“若不是我們的間者,那還有誰會在這節骨眼上刺殺那突厥國師?難道是他們突厥內部起了糾紛?”
肅王也不知:“這個斛律邪出現的實在邪門,先前從未聽說過東突厥有這號人物。”
是以他也摸不準斛律邪的戰術,一朝中了圈套,一世英名險些葬於這麼個陰險小人之手。
現下想起,肅王心頭仍是大恨。
“大抵是老天爺也瞧不上他的狠毒,特地派了閻王來取他狗命!”
謝明霽磨著牙道:“他最好是死了,若他還活著,我定追殺他一輩子,將他梟首示眾,挫骨揚灰!”
最後一條線索也斷了。
相較於父兄的憤怒,明婳坐在圈椅裡,更多是絕望。
那絕望如冰涼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淹過她的手腳、脖子、鼻尖,氣息一點點被奪走,她胸口窒息,悶痛得快要喘不上氣。
怎麼辦,沒有解藥了……
等死嗎。
死。
這個字在腦中出現的剎那,就如一把利刃狠狠扎進心髒,劇烈的痛意叫明婳弓下了腰。
“婳婳。”
肅王妃看到女兒的異樣,忙上前扶著她:“是哪裡不舒服?”
明婳一隻手死死按著心口的位置,擱淺的魚兒般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淚水也如斷了線的珠子,難以控制地從頰邊滾落。
“阿…阿娘……”
她仰著臉,面色慘白:“好痛,我好痛……”
肅王妃一時也是心如刀割,含淚將女兒牢牢抱在懷中:“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可,怎麼會沒事呢。
明婳靠在母親的懷中怔怔地想,沒有解藥,沒有良醫,裴子玉就要死了啊。
冷不丁的,她想起去歲在馬車裡,裴璉捂著心口與她說——
「你怎麼從來都沒告訴過孤,原來心痛起來,這麼難受。」
因為,她也不知道啊。
她不知原來真正的心痛,竟是如此摧人心肝,痛不欲生。
這一日,北庭百姓們為大獲全勝而歡呼雀躍,肅王府內卻是愁雲罩頂。
在明婳的再三追問之下,肅王妃告訴她,裴璉身上的毒已蔓延至心肺,最多七日,心竭而亡。
“七日,能做什麼?”
明婳覺得老天簡直在與她開玩笑。
七日,回不去長安尋御醫。
七日,不知能否尋到斛律邪。
甚至哪怕她願意用她的命來救裴璉,七日時間,也不夠派人趕去南疆,尋來那以命養命的螳螂蠱。
好像隻能守著裴璉,一日又一日地熬,直到他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這七日,明婳寸步不離地守在西苑。
府中其他人也沒闲著,肅王繼續派人搜尋斛律邪的下落。
肅王妃和謝明霽廣貼告示,尋覓良醫。
另又派人往長安報信,連同南疆那邊也派了人手——哪怕明知是無用功,事到如今,寧濫勿缺。
轉眼到了第六日,一大早,裴璉的氣息便變得極弱,體溫也在驟降。
過去六日,明婳一直陪在他身旁,給他喂水擦身,陪他說話,或是盯著他發呆流淚,整個人清瘦了一大圈,兩隻眼睛更是紅腫得如核桃般,憔悴不堪。
她原以為她的心已經麻木了,淚也流幹了。
然而感受到裴璉驟然降低的體溫,心頭仍舊鈍痛難耐,眼淚也再次盈滿眼眶。
“裴子玉,你很冷麼。”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替他掖著被角,又搓著手掌,去捂男人冰冷慘白的臉:“我替你捂捂,捂捂就不冷了……”
可不論怎麼捂,男人就像是一塊冰。
她的體溫是夏日的烈陽,雖然籠罩著他,卻隻能看著他悄無聲息的,一點點融化,一點點消逝。
明婳克制不住地恐慌,她不敢想象,也無法接受。
“來人,來人!拿被子來,多拿幾床!”
五月盛夏的天氣,她用一床又一床的棉被將裴璉裹住,又牢牢將他抱在懷中,溫熱的唇瓣抵著他的額頭,小聲嗚咽著:“裴子玉,算我求求你了,你醒過來好不好?”
“你不是希望我原諒你,希望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嗎?我答應你,都答應你。”
“隻要你醒來,我再也不與你置氣,再也不與你和離了。”
“其實我……我一直都很喜歡你……見到你第一面,就很喜歡很喜歡你了。你不是說過,再不讓我哭的嗎,可這些日子,你害我哭了好多回……裴子玉,你這算不算言而無信。”
湿熱的淚水嘀嗒落下,滴在男人的眼皮上,卻挽不回他逐漸消散的生命力。
“你怎麼能這麼不負責任……”
“你死了,我怎麼辦呢。”
明婳覺著她還是做不到母親那樣坦然,隻要一想到日後世上再無裴子玉,她的心就好痛好痛,痛到快要無法呼吸。
她後悔,後悔為何之前要與他置氣,為何分別時都不去送一送他。
現下好了,他到死都不知她已經想通了,願意再與他在一起了。
就在明婳抱著裴璉淚落不止時,屋外忽的傳來一陣倉促凌亂的腳步。
“大娘子,大娘子您慢些——”
“謝大娘子,這是殿下的寢屋,您不能貿然闖入……”
“滾滾滾,都快給我讓開!”
聽到這動靜,明婳一陣恍惚,以為是她傷心過度出現幻覺。
待到木門“哐當”一聲撞開,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明娓的聲音愈發清晰:“婳婳,婳婳!”
“姐姐?”
明婳怔怔回過神,忙伸長脖子朝外看去:“姐姐?是你嗎,我在這!”
她撒不開裴子玉,怕一松手,再回來他便沒了氣。
哪怕死亡不可避免,她也想讓他在她的懷中離開。
不多時,一身胡人袍服打扮的明娓便出現在寢屋。
也不知這兩個月她去了哪,渾身髒兮兮的,袍袖都破了個洞,靴子上也沾滿草根泥土,那張明媚面龐雖然削瘦,雙眸卻是精光明亮。
一看到床上緊緊抱著裴璉的明婳,明娓擰起眉:“大熱的天怎麼蓋這麼多層被子,你也不怕捂出痱子?”
明婳本來還在震驚姐姐的突然出現,還有她這副逃難似的狼狽模樣,現下一聽她提到裴子玉,霎時也晃過神來,鼻尖發酸地吸了吸,啞聲道:“姐姐,他中毒了,身上冷得厲害,一點溫度都沒了。”
明娓聞言,眉頭皺得更緊,風風火火走上前。
她朝裴璉伸出手。
明婳見狀一驚:“姐姐!”
明娓撩起眼皮:“別緊張,不佔他便宜,探探他的氣息罷了。”
“我沒說你佔他便宜,我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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