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沒、沒怎麼。”
明婳抬袖抹了下眼睛,避開他的視線:“就是風太大,眯了眼睛。”
裴璉沉默片刻,抬起手。
明婳一怔,下意識去躲:“你做什麼?”
裴璉動作微頓,卻還是伸向她的頭頂:“毡帽歪了。”
他替她扶正,又往下壓了壓,叫她戴得更加嚴實。
“都回來了,合該高興些。”他低聲道。
“我知道。”明婳看了他一眼,道:“我很高興。”
裴璉看著她毛絨絨的帽子和毛絨絨的氅衣,她本就生著一張小巧巴掌臉,現下被這通體的毛絨裹著嚴嚴實實,愈發顯得小臉尖尖,烏眸明潤,活像是一隻狡黠機靈的雪兔。
袖中的長指輕捻了捻,他克制著揉她臉蛋的念頭,道:“走吧,去拜見你父親。”
明婳嗯了聲,低頭看著路,與裴璉並肩往前走去。
另一頭,看著那緩步從風雪裡走來的一對身影,肅王父子也翻身下了馬。
“那位便是太子?”肅王眯著眼問。
“是。”謝明霽點頭,笑著看向那一高一矮的身影:“父親,你看他們是不是很般配?”
肅王肅著臉,一言不發。
且說肅王之所以封號為“肅”,世人皆以為兩點,一來他祖籍是隴西肅州,二來‘肅’字寓意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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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少有人知道還有第三點,那便是永熙帝對好友的調侃:“你成日都板著一張冷冰冰的面孔,活像個閻王爺似的,隻朕也不好給你賜‘閻’字,便賜個‘肅’字吧。”
這才有了肅王這個封號。
不過謝伯缙雖喚作肅王,但在戎狄人與突厥人眼裡,那與活閻王無異,據說在異邦,提 其名可止小兒夜啼。
現下這位有活閻王之稱的肅王爺,身披氅衣,腰別長劍,正面色肅穆地看向那茫茫大雪的前方。
按照高矮次序,他先是看到那身姿挺拔、風度矜貴的錦袍兒郎。
縱然隔著些距離,卻依舊掩不住年輕兒郎俊秀的眉眼。
乍一看,恍惚回到幾十年前,初次在北庭見到那被貶謫的廢太子,如今的永熙帝。
這模樣與身形,還真是像極了他父親年輕時。
肅王心下暗評,視線又落向太子身旁那一襲雪白毛絨的小娘子。
他家乖乖小女兒。
男人一直沉肅銳利的目光總算泛起一絲柔和,隻這柔和持續片刻,他又往兩人身後看了看,濃眉擰起。
怎的還不見夫人。
肅王抿緊了薄唇,一旁的謝明霽小心翼翼覷著自家父親的臉色,父親這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啊?
當了這麼多年兒子,他還是琢磨不透父王的情緒。
思忖間,那對小夫妻也已走了過來。
明婳是跑著來的,“爹爹,哥哥!”
謝明霽也顧不上自家老父親了,笑著迎上前兩步:“婳婳。”
他很想像從前那般,抱著妹妹轉幾個圈,隻現下——
視線瞥到明婳身後的高大男人,謝明霽很快斂眸,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拜見太子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子策兄不必多禮。”
裴璉上前託了把謝明霽,微笑道了句:“別來無恙。”
便松了手,大步走到那身形偉岸、威嚴凜冽的中年男人,斂衽抬袖,深深挹禮:“小婿裴璉,拜見泰山大人。”
肅王不像其他重臣或是封疆大吏,無論是他的地位,還是他的身份,都能受得起太子這一拜。
是以他並未急著叫這年輕的郎婿起來,隻垂著眼皮,靜靜地審視著。
雖然妻子在信中並未寫明,但成婚不到一年,太子便貿然離朝,陪著女兒千裡迢迢省親,絕對有內情。
且這內情,絕非小事。
再想到方才小兒女走過來時,雖是並肩而行,但太子的身形是朝女兒靠近,而女兒卻是有意避開。
肅王幾乎很快能肯定,小夫妻有矛盾。
且錯在於太子。
再看面前神清骨秀的如玉兒郎,肅王眸色沉沉。
這小子到底做了什麼事,竟將他性情最是溫軟的幺女氣得跑回娘家?
“咳,父親。”
謝明霽見自家父親盯著太子,一副虎視眈眈的模樣,忙不迭以拳抵唇,提醒了聲。
肅王瞥了眼長子,又看向面前坦然平靜、四平八穩的兒郎。
心道,當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論年齡,長子比太子年長,但論定力,卻是差了一截。
怪道前年那封求婚書裡,裴青玄將他那兒子吹得天花亂墜,說什麼絕對不辱沒自家女兒......
現下看來,他的確有那個吹牛的底氣。
“殿下客氣了,請起。”
肅王終於開了口,還抬手虛扶了下。
裴璉這才直起身,兩隻手在風裡露出這麼一陣,已然凍得通紅。
他面不改色地垂下袖,再看面前這位威名遠播、為國戍邊半生的國之重臣,上一回見到還是八年前,肅王回長安述職。
那時肅王剛打了場勝戰,皮膚黧黑,目光明銳,雖留了一大把的胡子,但看骨相依舊能看出是個英武男子。
裴璉那會兒不過是個十二歲少年,跟在永熙帝身旁,看到這威風凜凜的王爺,心下直嘆:“大丈夫該當如是也。”
時隔八年再遇,肅王皮膚白了些,潦草的大胡子也沒了,露出一張完整的、英俊端正又透著幾分成熟魅力的臉龐。
怎的好似愈發年輕了?
不過很快,裴璉便明白了緣由。
因著肅王與明婳這個親女兒還沒說兩句話,目光忽的一亮,邊大步朝前走去,邊抬起手:“雪天地滑,夫人你慢些。”
寒暄到一半就被撇下的明婳:“……?”
早已見怪不怪的謝明霽:“……”
早就聽聞肅王與王妃情深意重,鹣鲽情深的裴璉:“……”
原來所謂的逆生長,不過是男為悅己者。
第089章 【89】
【89】
一家子久別重逢, 自是有說不盡的話,夜裡的家宴更是歡聲笑語,未曾停過。
除了裴璉。
他坐在一旁, 像個窺探旁人幸福的賊。
不過這種場景, 他從小到大也已習慣, 畢竟皇室家宴上,許太後、帝後和小公主說說笑笑的,也是這般, 仿佛他們才更像是一家人。
年幼時,他有試圖去融入, 但強行裝出來的合群, 讓人感到厭煩疲憊。
待年紀稍長些, 他對外須得端方持重,便也不必去強融。
世人, 包括親人, 都評價他性情孤僻。
裴璉從前還會想,他是生下來就是這般孤僻的麼?
後來也不去想了,這樣孤僻也挺好的——
雖偶爾仍舊會渴慕那份熱鬧溫情, 但得不到的話,也不必強求。
反正帝王都是孤家寡人, 就當提前習慣。
可現下坐在肅王府的席面上, 看著笑語嫣然的明婳, 裴璉忽然覺著他不想習慣了。
父皇都能與母後執手終老, 修得圓滿, 憑何他不行?
明婳正與父兄說著一路上的趣事, 冷不丁察覺到一道如有實質的視線,抬眼便見裴璉目光幽沉地望著她。
那眼神, 就如吃醉酒一般,熱意逼人。
她心頭一跳,下意識偏臉避開,心底嘟哝,這才開席不久,他就醉了?
肅王自也注意到席上小兒女間的眉眼官司,濃眉擰了擰,剛要開口,眼前的瓷碗放了塊糖醋小排。
肅王回過神,便對上自家夫人柔婉的眼眸,“吃菜。”
多年夫妻,那眼神分明是叫他別急,晚些再說。
這頓家宴,謝明霽算是席上吃得最快活的那個,邊與裴璉碰杯喝酒,邊熱情邀約:“殿下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這回可得在庭州多住些時日,今夜好好歇息,明日臣帶您逛逛庭州。”
裴璉微笑:“多謝子策兄,隻明日孤想先去北庭軍營看看。”
謝明霽微怔,而後轉臉看向肅王。
肅王面不改色,朝裴璉頷首:“既然殿下有意巡視北庭大營,那明日辰時隨臣出門?”
雖是疑問句式,語氣卻是肯定的。
肅王妃蹙了蹙細眉:“辰時未免也太早了,這一路舟車勞頓的,總得讓人睡個好覺緩一緩。”
“雪天地滑,便是騎馬去軍營也得小半個時辰,去晚了趕不上士兵晨練,豈非可惜。”
肅王言訖,睇向裴璉:“殿下意下如何。”
裴璉道:“嶽父說的是,明日辰時,小婿隨您出門。”
肅王見他身上並無半分貴族子弟的懶怠頹靡,心下還算滿意,淡淡嗯了聲,便繼續喝酒吃菜。
及至亥時,夜深雪重,宴席散去。
裴璉隨謝明霽一同前往西苑,明婳回到她從前的院子,肅王夫婦自是回了正院。
窗外風雪凜冽,時時可聞折竹聲。
肅王妃坐在梳妝鏡前,挖了一團玫瑰香膏不緊不慢地搽臉,一壁念叨著:“再過半月便要過年了,我和婳婳大老遠都趕了回來,娓娓那丫頭真是野得沒邊了,竟這是還不抓緊回來,莫不是真想留在外邊過年?”
“夫人勿要擔心,我已派人去催,保管年前便將她抓回來。”
肅王大馬金刀坐在榻邊,仰頭將手中那碗醒酒湯一飲而盡,稍靜片刻,沉聲問:“明婳和太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肅王妃篦發的動作一頓,少傾,她擱下鑲嵌紅寶的雕花牙篦,擰過腰身:“就知道瞞不過你這雙眼睛。這事兒啊,說來話長……”
“來我身邊說。”肅王朝她招手。
肅王妃便起身,走到他身側坐下。
夜色裡的燈燭影影綽綽,夫妻倆相對而坐,肅王妃嗓音溫和地將小兒女的糾葛徐徐道出。
待聽到女兒險些命喪刺客劍下,肅王面色驟沉,大掌重重一拍桌案:“這豎子!”
“哎喲!”肅王妃捂著顫動的心肝兒,蹙著眉嗔他:“大晚上的,鬧這樣大的動靜!”
又傾身看了看那個黃花梨案幾,確定沒拍裂,舒了口氣,這才拉起肅王的手,放到嘴邊吹了兩下,又替他揉著:“深更半夜的,你消消氣,肝火太旺,夜裡要睡不著了。”
妻子的柔聲細語,叫肅王高漲的心火兒稍克制了些,隻一想到裴璉那小子竟敢拿他女兒的命當做兒戲般,眉宇陰沉:“他怎麼敢的!”
肅王妃嘆口氣:“少年人,心氣高,太自負。”
肅王冷聲:“做下此等事,他還有臉來北庭?你為何不早些在信中與我說,早說的話,便將他安置在官驛,怎還能容他踏進我王府大門?”
“事情已經發生了,早與你說,也隻是讓你早生煩憂,那又何苦呢?”
肅王妃說著,抬眼看向丈夫鬢角隱約夾雜的銀發,心下生疼:“你這些年勤謹戍邊,闲時練兵,戰時擊敵,又是流汗又是流血,你不心疼你自己,我卻是心疼你,隻盼著你能養足精氣,少些煩憂。”
將軍百戰死,作為妻子,肅王妃清楚丈夫身上每一道傷疤,更清楚每次受傷都會損耗氣血,雖短時傷疤會痊愈,瞧著並無妨礙,但日積月累,也於壽元有損。
她本就比他年歲小,說好白頭偕老,若是他早個數年先她去了,她孑然一身於世間又該如何度日?
肅王瞧見妻子眸中似怨似嗔的淚光,心下一軟,抬手將人攬入懷中:“好了好了,說女兒的事呢,怎的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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