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沉吟良久,裴璉胸間起伏兩下,終是沉沉吐出一口氣。
罷了,他是她的郎婿,得包容她一些。
思及此處,他翻身,長臂橫向身側。
待攬住那把纖細腰肢時,那嬌軟身軀似是一頓,卻未拒絕,也沒推搡,自然而然便被他攬入了懷中。
感受到她的順從,裴璉蹙起的眉宇也緩緩舒展。
果然是在等他給臺階下。
這個小傻子。
修長大掌拍了拍她的背,他低聲道:“孤早就與你說過,出來辦差並非遊山玩水,孤無暇顧你。且你昨夜不還答應得好好的,今日怎麼又生起悶氣?”
懷中之人一頓,少傾,從他懷中仰起臉,語氣困惑:“我什麼時候生悶氣了?”
裴璉垂下眼:“沒生氣,為何不理孤?”
明婳啊了聲:“我有不理你嗎?”
這天真直白的語氣,叫裴璉下颌微繃,攬在她腰間的手也不禁收緊:“孤進屋之後,你統共就與孤說了一句話,這還不是生悶氣?”
明婳恍然:“啊,是因為這個呀?”
裴璉輕呵:“這還不夠?”
哪家妻子會像她這般膽大無禮,罔顧夫婿。
明婳眨眨眼,哭笑不得:“我方才一直在想事呢。再說了,你一向話少,我尋思著我不說話,你反倒覺得清靜,就沒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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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頓,似是察覺到什麼,她撐起身子看向躺著的男人:“殿下是想和我說話嗎?”
裴璉薄唇輕動,道:“沒有。”
他伸出一根修長指節,推開她湊得過近的腦袋,“隻是以為你在生氣。”
明婳“哦”了聲,心底有點小失落,但那失落很快就被掩住,畢竟這會兒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想。
“好吧,既然殿下不想說話,那就不說了。”
她重新倒回裴璉的懷中。
冬日裡,男人溫熱結實的身軀,可比枕頭好抱多了。
她將他當做會發熱的抱枕,尋了個舒適的角度抱住,繼續琢磨著她的事。
裴璉覺出她今夜態度反常,略作思忖,到底還是開了口:“想何事想得這般入迷?”
明婳卻道:“殿下不累嗎?”
裴璉:“……?”
明婳道:“你今日在外忙了整日,定然很勞累了,我的事我自個兒琢磨,還是不叨擾你了。”
她話中一片體貼,裴璉卻忽然有點懂了,為何從前母後與父皇說這等體貼之語,父皇便一副如鲠在喉,天都要塌的模樣。
這會兒他雖不覺得天要塌了,卻也莫名不得勁。
“雖是勞累,也不至於聽你說話的氣力也無。”
他捏了下她腰間軟肉,緩聲道:“說罷。”
明婳見他真想聽,眉心微動:“那我說了,你不許笑話我!”
裴璉鳳眸輕眯,倒有幾分好奇了。
“好。”他應道。
明婳本就是個憋不住的性子,見他主動要聽,便竹筒倒豆子般將白日裡茶樓發生的事,連同董老爺子、柳花胡同的情況都說了。
事太多,她說得又細,等全部說完,嘴巴都說幹了。
裴璉下床替她倒了茶水,她咕嚕咕嚕連喝了兩杯,方才解了渴,繼續道:“反正從柳花胡同回來後,我就一直在想這些,這裡……”
她抬手摁著心口的位置,兩條黛眉蹙起,瓮聲道:“這裡特別難受,像是有石頭壓著,悶得慌。我覺著這事既叫我遇見了,難道就給他們一兩銀幾塊糕點就行了嗎?”
若是從前,她可能就這樣了。
現下卻不一樣了,她細細琢磨原因,覺得是她如今的身份和位置不同了。
從前她是王府裡嬌養的小娘子,隻需快活安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就成了。
可現下,她是太子妃,是未來的一國之母了。
“從前每每聽人提及這些名頭,我隻覺得威風尊貴,今日卻忽然覺得,皇後也好、太子妃也好,不單單是聽上去威風、尊貴,更重要的是責任。既在其位,當謀其職,負其責,盡其事,不然臣民憑什麼愛戴你、尊敬你呢,難道因為你會吃、會喝、會玩樂、長得漂亮嗎?不是這樣的……”
明婳搖著頭,似是在與裴璉說話,又似自言自語:“邊關的將士們敬重我父親,是因他治軍嚴謹,愛兵如子,又有一顆為國為民、護佑疆土的赤膽忠心。府中的奴僕和他府的夫人們敬重母親,是因母親待人寬厚,慈悲為懷,戰時她還帶著全城百姓一道縫皮甲、搓草鞋,若是哪裡受災,她也會搭棚放糧,救濟災民……”
所以她和姐姐每次出門,北庭的百姓們都對她們格外和善。
有對權勢的畏,但更多是敬。
敬的當然不是她們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娘子,而是她們的父母、她們謝氏歷代的功績與底蘊。
“從前夫子講的那些聖賢道理,諸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夫子教的時候,我背得頭都大了,覺得學這些有什麼用呢?我又不考科舉當大官,學了也是白學……”
“但今日不一樣了,原來夫子說得對,人之不學,猶谷未成粟,米未為飯也……讀書與不讀書,還是不同的。”
朦朧燭光下,她烏發披散,面容素淨,不染一絲脂粉氣。
可清婉眉眼間的閃爍的靈氣,好似一塊上好的白玉,瑩瑩散發著皎潔璀璨的光芒。
這樣的她,是全然不同的她。
不再是那個滿腦子情愛玩樂的驕縱小姑娘。
而是一個憂國憂民、為蒼生計的賢德婦人。
霎那間,好似天光乍明,枯木逢春,平靜的心湖漾起圈圈漣漪。
裴璉看著她,面色不變,語氣卻不覺緩了,“這些,都是你今日感悟的?”
“是啊,原來哪會想這些。”
明婳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從前學的那些道理,隻是浮於表面,淺顯誦讀。今日方知那些習以為常的事之後,竟還有這麼多值得琢磨的深意……所以我才叫你別笑話我嘛……”
裴璉靜靜看著她,道,“孤沒笑話你。”
“那就最好啦。”
明婳忽的想到什麼,咬了咬唇,遲疑道,“殿下,我明日想去那條胡同看看。”
裴璉垂眸:“不怕了?”
“怕。”明婳誠實道:“但天璣天璇都很厲害,你是沒瞧見,今日天璣一隻手就拎起一個男人呢!有她們在身邊,我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裴璉大抵猜到柳花胡同是個怎樣汙糟潦倒之地,那樣的地方,莫說是嬌生慣養的小娘子了,尋常人踏進一步,都嫌髒了鞋。
她今日能有這樣一番憂民之論,裴璉已覺欣慰。
至於親身涉足那等艱苦之地……
“你想去便去,隻身邊多帶些侍衛,畢竟倉廪實而知禮節,免得被人冒犯衝撞。”
明婳自也知道這個道理,忙不迭點頭:“好。”
又撐起半邊身子,一雙烏眸亮晶晶地看向裴璉。
裴璉蹙眉:“作何這般看孤?”
明婳嘿嘿一笑:“我以為殿下不會讓我去呢,沒想到你今日竟這般好說話。”
裴璉:“孤在你心裡,很難說話?”
明婳想了想,點頭:“嗯!”
裴璉:“………”
薄唇輕扯,他也懶得解釋,抬手摁著她的腦袋:“睡覺。”
她被按在那溫熱的懷中,順勢環住他的腰身:“但現下的你沒從前那麼討厭了。”
話音未落,腰間便被掐了下。
明婳吃痛驚呼:“幹嘛掐我!”
男人清冷的嗓音在頭頂響起:“敢說太子討厭,狂妄無禮,該罰。”
小心眼!
明婳推開男人搭在腰間的手,哼哼道:“那你松開,我睡覺了。”
她推,他抱,她再推,他拍了下她的臀。
“你你你……!”明婳難以置信。
“好了。”
裴璉抬腿壓住她,磁沉嗓音透著一絲淡淡倦懶:“明日孤還得早起,不能鬧了。”
明婳心下嘟哝,誰和他鬧了,分明就是他忽然耍無賴,又捏她腰,又打她屁股,簡直就是個登徒子嘛!
但她今日出門一趟,又費神思考了一個晚上,如今倒在裴璉寬闊結實的胸膛裡,沒一會兒也放松思緒,沉沉睡了過去。
裴璉聽到懷中之人清淺的呼吸,方才放松了攬著她的手。
再看那張恬靜柔和的睡顏,薄薄嘴角也不覺微翹。
翌日清晨,裴璉出門時,明婳還在熟睡。
他在床邊坐了一陣,抬手將她臉上黏著的發絲撥去耳側,又替她將被子掖好。
夏日她貪涼踢被子倒也罷了,如今已入了冬,若再踢被子受寒,在外頭有個頭疼腦熱也不方便。
做好這些,這才放下帳子,出了門。
想到她今日打算去那個柳花胡同,他又特地叮囑了天璣天璇一番,另多留了兩名侍衛。
待裴璉離去,天璣與天璇道:“主子很在意夫人呢。”
天璇點頭:“是。”
天璣知道天璇比她還悶,也不往心裡去,隻往那闔著的房門看了眼,低聲道:“夫人這樣的,我若是男子,我也喜歡。”
畢竟誰能拒絕這樣溫柔心善又和氣的漂亮娘子呢。
因著得了裴璉的肯定,明婳一覺醒來,稍作梳洗,就帶人前往柳花胡同。
她還記著小泥巴說的“鄭婆婆”病重了,索性將戴太醫也一起帶上。
乍一看到那條破破爛爛又散發著腐爛腥臭的胡同,戴太醫忍不住掩了鼻,難以置信地看向太子妃:“夫人,您當真要往這裡面去?”
明婳點頭:“怎麼了?”
戴太醫面色悻悻:“沒、沒什麼。”
還真是難為她竟然能尋到這麼一個犄角旮旯之地。
戴太醫從隨身行囊裡取出幾條素色巾帕,分別遞給明婳和天璣天璇:“這些帕子用藥草燻過,捂在鼻間,可以驅瘴避瘟。”
明婳知道戴太醫是好意,接過系在了間,再看那條充滿未知的巷子,她握緊了拳頭。
“進去吧!”
沒什麼好怕的,一條住著苦命人的貧窮巷子罷了,又不是什麼充滿毒蛇猛獸的深潭沼澤。
兩名帶刀侍衛在前開路,天璣天璇一左一右護著明婳,戴太醫和他的藥童緊跟其後。
一行人沉默地走進那條深巷,於明婳而言,眼前所見所聞,大抵就和書裡說的地獄一般可怕——
明明方才在外面,秋陽高照,萬物明媚。
可這條巷子裡,昏暗潮湿、蟲鼠亂竄、腐臭難當,甚至連太陽都不曾給予一絲偏愛,照不見一點光。
兩旁是岌岌可危的破爛瓦房,目之所及的大都是老弱婦孺,一個個皆瘦骨嶙峋、衣衫褴褸,女人和老人們宛若行屍走肉,每個人的眼睛都如一潭枯槁的死水。小孩子們雖還有幾分活氣,但那一雙雙眼睛看人時,早已沒了這個年紀該有的明媚天真。
他們如昨日的小泥巴一般,好奇地看來,眼睛裡怯懦、恐懼、小心翼翼,又帶著幾分卑微的討好。
明婳沒想到這樣一座還算富饒熱鬧的縣城裡,竟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群百姓。
心頭的恐懼隨著親眼目睹而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悲憤與難過。
才走過兩處屋舍,冒出個豆芽菜般的男童,警惕地看著他們:“你們是誰?來我們這做什麼?”
他一問,巷子裡其他人也都直勾勾投來視線,等著回答。
明婳悄悄捏緊了掌心,道:“你們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我認識董老爺子和小泥巴,他們……他們在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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