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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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書名:並蒂 字數:3797 更新時間:2024-12-05 14:22:08

就像——


那個人一樣。


總是用帶著栀子香氣的手帕,輕輕地擦去我的眼淚,再把我抱在懷裡,輕聲哄我:


「小月亮不哭。」


「一哭就不漂亮了。」


好老套的說辭。


可是我聽了十幾年,也從不覺得膩。?


這個世界上,


已經不會有人再這樣哄我了。


10


我在泥沼裡越陷越深。


有時忘了吃藥。


有時又一下大把往嘴裡塞。


又開始拿著刀往自己手臂上劃。


一年以前本來快好的淺色傷疤上又添新傷。


卻不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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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藥瓶空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撐過來的。


渾渾噩噩的,撐到了姐姐的忌日。?


那天放了晴。


我起了個大早,把亂糟糟的自己收拾好,又去花店買了一束花。


可我到那裡的時候。


已經有人先我一步了。


媽媽站在那裡,墓前擺滿了各種東西。


我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把花放下。


轉身想走的剎那,重物狠狠地砸中我的腦袋。


我腳步不穩,差點摔在地上。


原本包好的花被砸散,一枝枝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她語氣裡夾著刻骨的恨意,歇斯底裡地朝我吼:


「你來幹什麼?」


「你不就是個殺人兇手?你怎麼有臉來看她?!」


可罵著,她又哭起來:


「最該死的明明是你啊!」


我沒有回頭。


腦袋有些暈沉,仿佛站在懸崖邊。


我攥緊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離開這裡。?


坐上車時,我才看見醫生的短信。


她問我為什麼沒有來。


我看著她的頭像發呆,半天才艱難打字:


——抱歉,有事耽擱了。


那邊回得很快。


——我給你換個時間,你什麼時候能來?


算了|


輸入框裡的光標一閃一閃。


我最後還是沒有發出去。


——下次再和您約。


11


季洲久違地早些回了家。


送他回家的不是關靈,是他的另一個男下屬。


回來時,我正眯著眼往空藥瓶裡面瞧。


已經空了很久了。


男下屬把季洲扶到沙發上,禮貌地和我道了別。


季洲少見地喝得爛醉,濃重的酒氣在屋內傳開,他的臉紅了一片,神色有些呆滯。?


屋內隻剩下我們倆人。


客廳的光很亮,落在季洲臉上,他半闔著眼,臉卻是側向我。


我把藥瓶放下,目光落在他臉上。


下一秒,他從沙發上掙扎起身,抬眸看著我。


沒有過來,隻是微眯著眼,痴痴地看著我笑,眼眶紅了半邊。


喚我:「阿星。」


「我有好久沒有想起你了。」


「我碰見一個人。」


「她長得好像好像你。」


「我要和她結婚了。」


「可是、可是……」


「她的媽媽說,她是害死你的兇手……」?


我呆呆地看著他,如墜冰窖。


他又說了些什麼,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他話語裡的那個「阿星」。


我認識的。


兩年前從高樓上一躍而下。


我死去的,親姐姐。


阮藝星。?


難怪。


難怪季洲第一次見我時莫名的驚喜。


難怪剛認識時他對我那樣好。


難怪他說:「要不是因為這張臉……」


原來,是我這張和姐姐相像的臉。?


我自以為的救贖。


不過是另外一個深淵。


我跌跌撞撞地衝進書房。


顫抖著手去翻那些堆積在角落的書。


被我一本本拂落在地。


滿室狼藉。


我終於找到了我想要的。


高中時期的畢業照。


面孔青澀的季洲。


和穿著漂亮制服裙的、十八歲像花一樣的——


姐姐。?


我混沌的大腦像終於找到了一絲清明。


隻是下一秒,底下的人就踉踉跄跄地衝了進來,想要搶走我手裡的照片。


他明明還醉著,卻又清醒了一點。


「為什麼——」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啊?」


努力築起的保護牆,終於全然崩塌。


炸彈在我腦中轟然炸開,讓我失去了最後一點理智。


我用盡渾身力氣推來他:


「那我還她——」


「我還她——」


「一命抵一命。」


「可以了嗎?」


季洲撞在牆上,好像還想笑。


可我沒有看他,衝進廚房拿了水果刀。


他好像終於慌亂起來,磕磕絆絆地上來抓我。


可他醉了,追不上我。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背影從家中消失。


他在身後喊著那個從前叫我的昵稱:


「阿月!」


「阿月——」


可我沒有回頭。


12


車子在道路上飛速行駛。


那張照片上的臉卻一直印在我腦海裡。


我都快忘了。


她曾經那樣鮮活,那樣漂亮。


可到最後。


我卻隻記得那天她眼神空洞,渾身是血的樣子。?


好多血啊。


我想幫她擦掉,可是擦不掉。


人怎麼可以流那麼多血。


多到我的白襯衣都被染得鮮紅。


都擦不完。?


媽媽衝過來打我。


她抓著我的頭發,用力撕扯著我的頭皮。


然後拳頭不斷落在我身上。


「你為什麼不接她的電話?」


「她打了九個!!!」


「九個!你一個都沒接!」


「她本來可以不用死的——」


「她本來可以活下來的——」


「都是你——」


「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哭腔與怒吼像石頭一樣砸在我胸口,話語像刀鋒,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


刺得鮮血淋漓。?


都怪我。


都是我的錯。


是我——


親手害死了我的姐姐。


13


藥物的作用下,我其實記不起太多事情。


尤其是,我還故意不去回憶。


可是今天,那些被我刻意遺忘的記憶卷土重來。


洶湧的浪潮堵在胸口,就像一粒果核卡在喉間,進不得,退不得。


記憶的腳步比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要快。


它讓我在半路崩潰。


我忘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才會沉重到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忘了六歲那年在樓下玩回來晚了一點,媽媽把我關在黑屋子裡不讓我出來。


我被嚇到不敢閉眼。


是姐姐抱著我,一遍又一遍給我唱好聽的歌。?


我忘了九歲那年被媽媽打了一頓,自己躲在角落裡掉眼淚。


是姐姐幫我擦掉眼淚,笑著逗我:「小月亮哭起來就不漂亮了。」


我咧嘴擠出一個笑。


眼淚落進嘴裡。


鹹的。


她也笑:「小月亮笑起來最漂亮了。」?


我忘了十二歲那年離家出走,大雪封路,我暈倒在風雪中。


是姐姐頂著寒風,一刻不停地找我。


才在雪地裡發現了凍到失去知覺的我。


醒來時她趴在我床邊紅著眼。


我抱著她,說再也不離家出走了。?


我忘了十五歲那年因為名次下降了一點,被老師請了家長,我媽在學校門口扇我的耳光。


罵我是個畜生。


那年我第一次想到死。


拿著水果刀割了腕。


被姐姐發現。


她打了 120,用紗布纏我手腕時手不停顫抖。


她說:「小月亮,你走了姐姐怎麼辦?」


「你不要姐姐了嗎?」


我就後悔了。


我不能把姐姐一個人留下。


那個時候我答應她。


絕對不會再自殺。?


我忘了十七歲時填志願,媽媽故技重施,把我的外省 985 改成本地的一所二本。


以前姐姐填志願的時候,她也是這樣。


可這次姐姐堅決不同意。


她帶著我和媽媽抗爭。


她摸著我的頭,堅定地告訴我:「小月亮,你一定要去更好的大學。」?


可是這樣好的姐姐。


卻不要她的小月亮了。?


如果我那天沒有在忙。


如果那天我沒有把手機靜音。


如果那天我接下了她的電話——


她是能夠活下來的。


14


車窗外是沉到望不見盡頭的夜色。


我捂著嘴巴嗚咽。


苦痛爬滿身軀,遲來的悲慟一點點壓彎我的脊背。


在一望無際的夜色裡。


我的靈魂被反復傾軋。?


活著的人死守著逝者的承諾不松口。


可是姐姐。


人間太苦啦。


你的小月亮,真的撐不住了。


我去找你,好不好。?


姐姐。


14


車子停在墓園門口。


我拿著刀,頭也不回地踏上了上山的石板路。


石碑上的照片是黑白的。


從前我來的匆匆。


不敢多看她一眼。


可這次不一樣了。


手裡的水果刀反射著天上冷清的月光。


我幾乎沒有猶豫。


手腕處的皮膚嬌弱,一滑血液便爭先恐後地湧出。


順著手臂,慢慢滑落。


我平靜地看著豔紅的液體滴落。


平靜地等待死亡。?


身後傳來細微的響動。


我下意識地回頭。


卻不期和一個拿著捧花的男人對上眼神。


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神情有片刻怔忡,下移到我手腕時,立刻變了臉色。


幾乎是片刻將花丟下,掏出一張手帕捂住我的傷口。


血色從潔白的手帕上沁出。


他拽著我另一隻手就走。


我被他拽動了。


可是目光卻一直放在他另一隻手上。


剛剛用手帕按住傷口的那隻手上戴的戒指,我見過這一對中的另外一枚。


它曾經被穿進項鏈。


戴在我姐姐的脖子上。?


這個男人。


是姐姐曾經的戀人。


15


他開車的速度很快,像是不要命一樣,迅速抵達醫院。


醫生處理好傷口。


夜晚的醫院人也不少,來來往往。


我坐在醫院的椅子上,手放在腿上,乖乖等莊辭繳完費過來。


放在椅子上的手機還在響。


聯系人的界面一直顯示著「阿洲」的字樣,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像不知疲倦一般,沒有任何間隔。


「不接嗎?」莊辭問我。


我搖了搖頭。


隻是盯著他手上那個戒指看。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臂上,像被刺到一般,又收了回去。


然後手抬起,又僵在空中。


好像是想要摸我的頭安慰我,可又覺得不太好。


好半天,他才嘆了口氣。


「臨月。」


「你姐姐有點東西放在我那裡。」


「我希望你能看看。」?


我答應了。


16


莊辭從樓上把那個鐵盒子拿下來的時候,我媽也給我打來了電話。


但我沒有接。


他把盒子遞給我,還貼心地幫我打開了一點。


「這是阿星的寶貝。」


男人回憶起姐姐,唇角笑意柔軟。


「以前我讓她給我看看裡面是什麼,她不讓。」


「說裡面都是她最珍貴的寶物。」


「我之前一直沒敢打開她住的那間房,前不久才進去,看到她把這個盒子留在這裡了。」


「我看了。」


他看向我,眼眶微微有些紅。


「不過,我覺得你才是最該看看的人。」


車頂昏黃的燈光下,我慢慢打開盒子。


裡面的東西很多,也很雜。


還有些很舊了。?


我六歲時給她做的畫片。


畫著她穿著華麗的裙子,戴著公主一樣的皇冠。


我八歲時在小賣部買的珠花。


豔俗又廉價。


我說一人一個,別在她像緞子似的發上。


我十歲學校流行織手鏈,幾毛一把的豔色線,我給她編了一條,還特意買了塑料的小星星和油漆的小鈴鐺。


掛在上面。搖起來還會響。


我十二歲時學校郊遊去寺廟,被小攤擺了一道,買了一顆開光的「瑪瑙石」。


用紅繩穿著,說是能保佑人平安。


我像獻寶一樣拿回來送了她。


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


一直到我成年。?


零零散散的,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被她當成寶貝,珍而重之地收藏。?


「什麼寶物啊……」


我用袖子死死擋住自己的眼睛。


這分明是些白送別人都不會要的廢物啊。?


姐姐。


17


莊辭把我送到了酒店,走時把號碼留給了我。


姐姐的盒子裡還有一本很厚的日記。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要走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


我點點頭。?


手機還在響。


我隨手把它扔在一邊。


開始翻那本日記。?


很厚很厚。


厚到我在酒店看了四天才看完。


又很薄很薄。


薄到這一本,就是我姐姐短暫的一生。?


我和姐姐是單親家庭。


媽媽的控制欲太強。


我們的童年,從來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而是無休止的責罵,懲罰和人格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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