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他罵,不知道是在罵子晉還是在罵自己。
北葛子晉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口鼻裡頓時溢出血來。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時,三人隻聽見轟隆一聲巨響,轉頭看,隻見熊熊大火從梅城東南角方向燃起——那裡是安置難民最多的地方。
“閣主,時間不多了。”
北葛子晉一邊咳嗽,一邊捂住口鼻。
血從他的指縫中溢出,滴落在地上。
左月生從老天工的腰間拔出天兵血斧,咬牙:“這個人間亂七八糟的,早他媽煩到家了。得,老子今天就賭這麼一回!不行大家一起玩完!去他媽的!”他斧刃一指北葛子晉,對老天工厲聲道,“真要完蛋,記得把這家伙的腦袋砍下來!”
“老子黃泉路上當球踢!”
喝罷,他把血斧丟回給老天工,轉身就朝山下去。
“謝謝。”
北葛子晉低聲說。
“跟你沒半文錢關系,”左月生頭也不回,“老子他媽的當不成畜生!!!”
老天工提斧,站在天池山上,目送他大踏步走向下面騷亂暴動的城區,一邊走一邊抽出兩把深黑漆金的陌刀。
風卷動他的衣袖。
他的背影與十二年前的左梁詩重疊在一起。
一樣頂天立地。
第164章 “你猜他會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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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城城內火起, 城外瘴起。
金樓白玉船的九重高閣以接近極限的速度轉動。
青金色琉璃頂上的走獸和指路仙人像幾乎隻剩下一片殘影。無盡金光像不要錢一樣,在星辰月亮都被黑雲遮擋的夜晚, 於梅城外三百裡地處,潑出一道圓弧形的線,拉起一面半月狀的城牆,強行將洶湧而來的瘴霧阻攔在外。
這是天工府和山海閣十二年來的研究成果之一。
當初左梁詩將佛宗梵淨塵與燭南九城的金羽圖結合,就曾成功地短暫封鎖靜海,將荒瘴阻隔在外。
左月生兼任天工府少府主之後,就和“清淨佛門”的不渡和尚聯手, 匯聚三宗之力,以金羽圖為原型,打造出了這麼一座能夠對抗瘴霧的移動堡壘。
為了這一座移動堡壘,左月生甚至放棄了他年少時代更為感興趣更為痴迷的單舟多船戰隊設想……就如今的局勢而言, 擁有一艘能夠在定星表時固守一方的巨型戰船,比百萬艘單體攻擊能力無法對天神級別的敵人起太大作用的飛舟戰隊更有用。
然而, 盡管有這麼一座堪稱驚世的金樓白玉船在前,此時此刻的梅城北門依舊哀嚎四起。
隻見梅城北城門前的地面,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一道道裂縫。
裂縫裡探出一隻隻青白冰冷的手, 抓住活人的腳踝, 把他們往地縫裡拖去!佛宗弟子不斷地念動經文, 金光揮灑, 卻有若孤勺止火,無濟於事——太多了!從地底裂縫爬出來的白骨死屍太多了。
“哪來的這麼多屍體?”披著銀氅的山海閣弟子一邊駕馭飛劍, 一邊嘶聲問道。
一名與佛宗弟子、山海閣弟子一起守城牆的梅城祝師, 一指從裂縫裡鑽出來的屍體, 聲音顫抖地回答:“百、百、百弓莊血池裡的浮屍!!”
“什麼?”山海閣弟子沒聽明白。
“那!那,還有那!那邊的那些都是前階段剛剛運到城外亂葬崗埋了的屍體, ”梅城祝師的聲音因為過度驚訝和恐懼,尖得有幾分刺人。
梅城百弓莊地底的石窟血池被發現後,魔氣被神君處理掉了。血池中堆積的那些重重疊疊的屍體,就都運送到城外集體下葬——當時負責組織人手運屍下葬的,就有眼下這位梅城祝師。
那些屍體給他留下來的印象太深刻了。
——全都被放幹了血液,幹枯得像一把灰柴,
眼下,荒侍邪魔將那些屍體,連同亂葬崗中埋著的更多的屍體,一起驅動。
地屍在泥土底下中行走,竟然一直走到了他們眼皮底下。連日湧來的難民,剛好掩蓋了他們驅屍走地的動靜。
若是往日,就算瘴月來到,就算有地屍活動,也沒有什麼太大影響。
因為城內有古梅梅靈庇佑,地屍越不過城牆線,走得再近也隻能在牆根處打轉,和那些瘴霧中被阻攔在外的死魂野鬼一樣。城民隻需要躲在城牆背後,熬過漫長的冬季,春回大地時,黑暗自然退去,沒有瘴霧陰氣的支持,那些地屍就會泥土下繼續安息,活人能隨意在它們頭頂走來走去。
但眼下不一樣。
眼下梅城城門外,還有數以萬計的難民!
地龍翻身震開了冬季裡被冰凍得堅硬無比的地表土層,一具具屍體頂開泥土和積雪,循著活人血肉的氣息,從地底爬了出來。
原先因為金樓白玉船出現稍稍安靜下來的難民群再次驚惶失措。
前面是已經緊閉的城門,後邊是被金樓白玉船阻攔在外的瘴霧,腳下是渴食血肉的地屍……他們成了瓮中困獸。
不知道誰先喊了聲“去你媽的!老子想活!”,所有人全都瘋了,全都跟野獸一樣,發了聲吶喊,向前湧到城牆上,拼了命開始扒著冰冷的城磚向上爬。這一幕幾乎也震到了端坐在城牆上念經文的佛宗弟子。
眼前的場景,就像數十萬螞蟻在洪水的緊逼下,黑壓壓地堆來,以此翻越阻攔在他們面前的丘壑。
烏壓壓的難民群堆了起來。
十萬幾十萬人堆到不過幾裡地的一段城牆下,人疊人,人踩人,人踏人,一眨眼功夫堆成了一座座覆鬥般的小丘——亦或者說,血肉壓成的梯子。
那些最先發了聲吶喊最先湧到城牆底下的人,還沒來得及向上爬多高,就被後面湧來的人潮擠壓,拍在了城牆上,被層層傳來的,海潮般的力量擠成了薄如紙片的爛泥。一小部分還能維持冷靜的人被攜裹著,大喊大叫著什麼,他們的聲音被呼喊淹沒了,連帶他們的身影也很快就被淹沒了。
天氣太過嚴寒,以及於流下來的血還來不及落到地面,就結成了冰。
血冰將人與人凍在一起,
就這麼一層一層。
凍起了一座座直逼城垛牒臺的血肉之丘。
梅城北城門上,佛宗的僧人結跏趺坐,嘴唇瓮動,原本正在迅速地念鎮壓萬魔超度死魂的經咒。他們飛快地捻動佛珠,想要維持禪心鎮定,卻依舊被這一幕震得面如白紙,透不出一絲血色。
佛宗經義認為,阿鼻地獄位於大荒中的幽冥,所以才有“死魂入瘴”的世間現狀。其中,六千年,又有一代高僧義法持菩提明淨子,探查大荒。自大荒中險死還生後,高僧義法認為,幽冥深處最可怕的地獄,當屬“八寒地獄”,位於大荒最深處。
為此,高僧義法親自撰寫了一部對法藏論,告誡世人活著的時候,一定要行善積德,常誦經義,切勿作奸犯科,否則死後定墜入八寒地獄,苦不堪言。
“……由心生故。種種法生。由法生故。種種心生……[3]”
僧人們手中佛珠捻轉如急雨,嘴唇瓮動,雖仍隻強作鎮定,念經聲卻已經在顫抖了。
高僧義法筆下的“八寒地獄”遙處大荒,距離人間九萬裡。荒寒幾何,這世間大抵是無人知曉,唯獨眼前所見所聞,分明便是活生生的,人間八寒地獄!
佛家梵音與難民們悽厲的哀嚎慘叫連成一片。山海閣弟子提著刀劍走在城牆,不住揮劍。
有佛宗弟子在此,難民剛死產生的冤魂厲鬼,被淨化鎮壓,沒有再出現立刻起屍的跡象。但那些從泥土裡爬出來的地屍,卻借機混雜藏身在活人之中,待到抵近城牆,立刻暴起撲向念誦經文的僧人們。
“隨所合處。心隨有者。是心無體。則無所合。若無有體[4]……啊!!!”
一名念誦經文的年輕僧人措手不及,被從難民胸腹中蹿出的地屍撲了個滿面,慘叫一聲,被掐住脖子,向後倒去。
他一倒下,他所鎮守的這段城牆,立刻騰起了黑氣,人梯中間被擠壓至極的屍體立刻起屍,自裡向外炸開。剛剛攀上城牆的難民隻來得及喊了一聲“別拽我!”,就被三四隻冰冷僵硬的手彎鉤般抓進血肉裡,拖了下去。
血肉橫飛,慘叫四起。
“……不對勁。”
一位容貌秀美,年紀不大的白衣僧人立在金樓白玉船的琉璃攢尖頂上,一邊落下一束佛光,一邊迅速地掃視整個混亂的北城地帶。
白衣僧人法名清曇。
按輩分來說,清曇算是不渡和尚的師侄。
他是佛宗不久前選定的新一任佛子。
同不渡和尚這位少時“三渡三不渡”之名天下皆知,後來又血衣掛白骨的佛子相比,清曇佛子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他修為雖高,至今卻未嘗有什麼驚人之舉……要知道,不渡和尚在差不多他這個年歲的時候,就已經奉佛陀之命,趕赴清洲,親身經歷過燭南大劫,又參與湧洲事變。
這一次,西洲有浩劫將至,清曇自請帶隊佛門弟子,隨山海閣寶舟一起,來協助不渡和尚鎮守梅城。一來,是踐行佛家經義的“亂世渡人”,二來未免也存了些不想遜色於上一任佛子的心思。
掃過下方混亂的場景,清曇佛子的視線轉向了被光幕阻攔在外的瘴霧。
濃稠厚重的黑瘴裡,模糊能夠看見許多重重疊疊的鬼影妖形,它們借瘴霧隱匿身形,似乎並不急於等待。為首的是一尊模糊不清的魔像。清曇凝神光於眼,看了一眼那魔像,眉頭頓時就是一跳。
四面、人身、蛇尾。
這個形象對於仙門地位較高的人來說,不算太陌生!
晦明夜分尚未發生前,掌控空桑百氏所對應的圖騰,向來是仙門弟子的一門日常功課。其中,扶宣氏的家紋圖騰就是四面人身蛇尾像。而作為現任佛子,清曇知道得要更多一些——扶宣氏傳承的是畢阿神。
顯然,祂是十二年前從雲中城逃走的那二三十道流光之一。
畢阿神曾是天外天的戰車之神。
根據佛宗密卷的記載,祂的四面分別對應四種化身,一曰歡喜,二曰悲集,三曰憎恚,四曰怒猊。
似乎察覺到了清曇佛子的窺視,黑瘴中人身蛇尾的畢阿神忽然一直身。抬臂向黑暗中抓取什麼。祂原先靜止不動,身形半隱半現,似乎還與當初身為雲中上神時無異,此時一動手,手臂下登時露出森森白骨,可見腐爛的肺腑。
——分明已經是魔非神了!
清曇佛子一驚。
下一刻,一柄長//槍被畢阿擲出。
慌亂間,清曇隻來得及握住腕上的菩提明淨子,槍已經貫穿金樓白玉船設下的光牆,攜裹一股可怖至極的森寒破空而來。
風聲被壓縮到極致,隻剩下一點爆音,清曇佛子隻覺得自己被一股酷寒凍住了骨骼,哪怕他神智依舊清醒,手指甚至已經觸及明淨子,也無法做出絲毫應對……時隔十二載,重踏人間的昔日天神給這個初出茅廬的佛子上了一節近乎毀滅的課。
——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直面當初的神祗!
瞳孔縮小得幾乎隻剩下兩個小點。
清曇佛子眼睜睜地看著槍尖在視野中放大,接近,先前那一點自比不遜色於普渡師叔,隻是晚生十二載的傲氣已經蕩然無存。
當初的普渡師叔可是迎戰兵戈之神的主力,而他卻連墜荒成魔的畢阿隨手一槍都攔不下!
驚懼、後悔、不甘……
百般雜念還未一一掠過,就聽見身邊傳來了一道吐骨頭的“噗”聲。
一根肉被剔得幹幹淨淨的雞骨頭擦著清曇佛子的臉頰飛出,迎上畢阿擲來的長//槍。槍尖與雞腿骨碰撞,以碰撞點為中心,炸開一圈圈無形的氣爆漣漪,聲如悶雷。緊接著,一槍一骨頭,各自向後崩飛,打了個旋,原路退回。
啪。
不渡和尚抄起一個碟子,一豎,倒飛回來的雞腿骨正中碟心。
“……呼……呼。”清曇佛子踉跄倒退兩步,身上白氣蒸騰,硬生生是在這酷寒無比的西洲冰季裡出了一身大汗。剛剛那一瞬間,他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一口氣緩過來,清曇佛子緊緊握住明淨子站直身。
金樓白玉船阻擋瘴霧的梵淨光牆上漣漪緩緩消失。
剛站直身的清曇佛子怔了一下。
一個疑惑劃過腦海:
顯然,金樓白玉船能夠擋住瘴霧,以畢阿為首的妖魔卻未必沒有辦法突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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