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小師祖,御獸宗的人到了。”
仇薄燈停下腳步。
他身側的師巫洛早一步冷冷望向梅城南門。
“這個時候到,”仇薄燈忽然冷笑一聲,“真是趕巧。”
………………………
積雪在城門樓上越堆越高。
沉默的隊伍停在冰冷的風中,數目龐大,由白身黑尾獨角的駁豹、長毛彎牙赤目的巨象以及近百名修士組成。帶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沉木箱子,繡了萬獸圖騰的旗幟在大雪中獵獵展開。
為首的人面目威嚴,仿佛久居高位。
往日,他出現在任何一洲一城,都會有大把大把的人爭先恐後端茶倒水,哪怕是去其他仙門主宗處拜訪,也自有身份不低的長老招待。然而今天,他已經率門人,在西洲洲內,御獸宗御下的一處小小梅城城門外,站了三個時辰之久。
不久前,不渡和尚曾因梅城百弓莊一事,向御獸宗轉達了神君的命令,讓他們自行選人來梅城走一遭。若來的人神君不滿意,就換神君親自去一趟御獸宗,走一走御獸宗的山門。傳信之後,御獸宗沉寂無聲。
一直到今日,他們選出人終於抵達梅城。
再無比這人更鄭重的代表。
一宗之主親自。
莊旋。
莊掌門。
鵝毛大雪越積越厚,堆滿眾人的肩頭,然而打頭的掌門面對薄薄一扇城門,紋絲不動,鬢肩挑雪。後邊的人自然也沒有誰敢振去積雪,近一百人的隊伍全都悄無聲息地立在雪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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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雪即將沒過膝蓋。
閃電劃過天空,剎那間照亮黑色的城牆,白色的雪垣。
城門開了。
一道紅影自風雪中走出。
……………………
厲風呼呼而下。
冬至過後,梅城的雪已經算大,但相比起西洲最北端峽灣外的雪,卻隻能說是小巫見大巫。
這裡的雪花大如鬥席,風一刮就會刮起幾十人高的雪牆,平推如潮,又或者直接幹脆在半空中揚成一片慘白的沙。未到悟道期的修士踏進這裡,會直接被凍成一觸即碎的粉塵。哪怕是衛律期的修士,沒有火精等御寒物,也無法在這裡久待。
狂風卷著雪潮,刮過頭頂。
一群御獸宗修士駐扎在一片大得沒邊的冰層上,將火精放進刻了陣紋的琉璃燈罩裡點燃,借此驅寒。
唯一沒有點燃火精的是位老人。
他非常老,非常枯瘦,幹巴巴一把骨頭,披一件邊毛發白的黑氅,背一把劍鞘龜裂的木劍。老人閉目合眼,在一面冰壁底下盤坐。冰壁在冰層上平地拔高,巍峨矗立,有若高原難以逾越的邊沿。
在這樣巨大的冰壁面前,人就算仰起頭仰得脖子都僵掉了,也看不清它的頂端,隻會覺得自己比蝼蟻還渺小,像一顆微不足道的塵。一行千人的隊伍,在冰層上就隻是個小小的黑點。雪一大就被淹沒了。
這麼巍峨的冰壁,這麼遼闊的冰層在這裡卻根本算不上什麼。在他們周圍,有更多更大的冰山。
它們漂浮在幽藍的海水上,形成一片窮奇恐怖的巨川。最大的冰川覆蓋千裡,比一座大城池還要雄偉龐然。冰川與冰層匯聚在一起,世界隻剩下幽藍、深黑與蒼白,讓人戰慄地覺得天穹在這裡坍塌了。
厲風呼嘯。
嶙峋的冰山緩緩移動。
冰山與冰山相撞,發出震耳欲聾的轟然聲響,雪塵和冰塵當空炸開,白茫茫一片。海水湧起巨大的潮浪,一層一層向外推出,激起更多的冰山在海面下相撞。外層的雪被震落,就露出裡層的古海玄冰,晶瑩剔透,發出冷光。
白川,寒水。
浩大的壯美與恐怖融為一爐,形成西洲最兇險的奇景:海上百川。
厲風與急流推動冰層和冰山迅速前進。一旦百川南下,撞入海峽,將會是一場徹頭徹底的災難。召喚鯨群的號角早已吹響,破冰的鯨群卻遲遲未應召出現。它們隻是徊遊在百川的另一頭,與御獸宗的修士隔著巨大的冰山與寬闊的冰層。
百川南下的前兆已經逼近海峽。
沿海城池。
人們點燃塔燈,看海水一點一點上漲。
…………………………
“……蒼玉、瑾玉、瑜玉、瑤玉、琅玉各三萬,火精、水精、木精、土精、金精各六千,五色丹木果、梏蓉……”御獸宗宗主莊旋指出最後一口沉箱。這似乎能夠解釋他們接到傳信後,為何花了這麼多時間,才抵達梅城。
每一口沉木箱中裝載了這麼多數目驚人的五行重寶,所匯靈氣太重,非芥子袋內的偽乾坤所能容納。而單單五行精華各六千,就足以令普通的小宗門傾家蕩產,也難以湊齊,更別提其他的。
哪怕是御獸宗,一次性拿出這麼多,也稱得上傷筋動骨。
然而聽者始終神色漠然。
莊旋一一指明箱中所裝之物,爾後朝神君一揖到地:“西洲洲內有城邪妄滋生,是我御獸宗掌治不嚴,是我莊某治宗不善,深負神君不周傳道之望。特此來賠罪。”
神君撐一把油紙傘,站在風雪中。
油紙傘低垂,旁人看不清神君的臉,隻能看見一隻白皙的手,比玉骨傘柄還要素淨,朱紅衣袖在風中翻飛。
“賠罪?”
他輕輕地問。
語調分不清喜怒,更分不清什麼態度,卻讓所有人心猛然一緊。
為了顯示對神君的敬重,這次隨行前來梅城的,都是御獸宗內有身份的人。但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見到神君,在此之前,聽說過許多關於神君的傳說,知道神君的深不可測,可要說多畏懼倒也不見得,甚至因為近些日子流傳開的神君負傷一事,有所掂量。
——直到他們真正面見神君。
黑夜白雪。
一襲紅衣走出,四野隨之靜寂。
他們面對的,是如今一力掌控了十二洲的存在。
莊旋又行了一禮,道:“百弓莊一事,在下自然會給神君一個交代。”說著,他冷漠地看向隨行的隊伍,“莊長老、左長老、李長老……”一連點了七八人,七八人容色蒼白,腳步僵硬走上前。
“莊長老私通百弓莊,百弓莊為他打造獵鯨所需之惡矛,他包庇百弓莊私掠飛舟。左長老曾孫納百弓莊之女為妾,受黃金二萬……”莊旋將這幾人所作所為一一講出,爾後摘下腰間佩劍,雙手奉給神君,“請神君處置。”
神君沒有接劍。
紅紙傘在白雪中慢慢轉動。
雪越下越大,四周的寒氣越來越重。莊旋彎腰等了許久,沉默了一下,說在下知道了。劍光弧線閃過,一汪鮮血潑落在雪地上。幾個人同時向前倒下,第一個的瞳孔中猶自殘留幾分不可置信,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親兄長會如此果決狠辣。
“這幾天罪大惡極,由神君處置他們,實在是汙了神君的手,”莊旋垂下沾血的劍,神色愧疚,“是敝人思慮不周。”
略微一頓。
“此外,還有一人,乃敝宗前主劍長老,顧輕水。此人曾為虛名,妄造殺業,擅殺鎮守西北隅多年的神君舊友。由於此人之前已前往古海,一時難以羈押,現已從宗門除名。之後御獸宗會立刻全力將此人擒回,屆時……”
莊旋的話止住。
紅紙傘合上了
神君在雪中抬首,冷霧照亮他的臉龐。
他好似在笑。
笑言問:“屆時請我賜罰,是麼?”
第143章 西北天不足
風卷動旗幟, 把雪撲了人一身。
莊旋臉上的愧疚誠恐漸漸斂去,他在雪中一點一點站直身, 靜了一會,忽然朝隨行的隊伍擺了擺手。他們像來時一樣沉默無聲地退後,駐扎到百裡之外,隻留下沉木箱在原地。莊旋仰頭看了看梅城城門。
城門上,刻了“清氣滿乾坤”[1]的木聯積了一層雪。
“您不喜御獸宗。”
莊旋收回視線。
“御獸宗曾斬殺過您的舊友,”風雪忽止,天地寒重, 莊旋略微地頓了一下,才繼續講下去,“若僅僅因為如此,神君憎惡御獸宗理所當然, 恨憎怨厭惡,都是御獸宗該擔的因果, 沒什麼好說的。”
立於城前的神君未帶一劍,也未帶一人,冥冥之中的壓迫卻是莊旋有生以來前所未見。如果神君要殺他, 他帶再多人也無用。
“可您對御獸宗的不喜, 卻並非全由舊怨, ”莊旋慢慢道, “而是御獸宗本身。”
城門“清氣”的積雪被風卷落。
紅衣在雪中翻飛。
莊旋拂去肩上的雪:“您是神君,您曾一手建立神妖人共存的空桑, 哪怕不周傳道後, 空桑崩塌, 神返天外,您大抵也還是想著仙妖共存, 重建空桑……”他笑笑,“諸多仙門中,再無比御獸宗更殘忍的存在,也再無與您的願景更截然相反的存在。”
奴化妖獸,強役城神。
御獸宗的存在,把一切還可以回避的偽裝粉飾撕開,成了如今仙人與妖族最大的矛盾,也成了對神君過往最大的譏諷。
除了一開始的那一句笑問外,神君再沒有流露一絲情緒。他隻是平靜地聽莊旋說話,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肯定,任由一句話比一句話更尖銳。那些刀劍般鋒利的話語,仿佛悄無聲息地落進古井裡。
無波也無瀾。
“石夷裔族現為西海海妖一脈,”神君語調不見喜怒,“十日之內,御獸宗護石夷神骨回族,自去向石夷裔族請罪。”
“神君有命,不敢有違。”莊旋見他不為重寶所動,也不為舊事所傷,索性也不再繞彎,終於單刀直入,“可血契一事,神君要御獸宗於一年中,廢除已定之契,換取仙妖之盟如常召開,恕御獸宗實是難以從命。”
神君料到他會這麼說,未見動怒:“太乙宗與巫族能令三十六島靜駐清洲,也能令三十六島西出山關,與西海海妖兩相夾擊。”他腕骨伶仃,持傘立於風中,貌若少年,單薄消瘦,說出的話卻令莊旋輕微色變。
“你,或是他人,不過是覺得,我的弱點是什麼,一目了然。”神君微微抬眼,看不染凡塵的雪從空中飄落,“心念蒼生,以定人間為己任,就不可能放縱仙妖廝殺,生靈塗炭,就不可能在大荒虎視眈眈下,坐觀人間自起殺伐,不是麼?”
莊旋面色陰晴不定。
一片冰稜晶枝格外美麗的雪花自半空旋落。神君伸手去接。
雪花傾斜落進他的掌心,不知是不是因為說話時帶出的輕微氣流,並沒有靜止,而是如立燈般,在他的掌上繼續翻轉,旋動。細小的冰稜折射出點點光芒,落進神君漆黑的眼眸。
“是。”
神君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
“我不會讓人間自起殺伐,不會讓大荒趁虛而入。但不令三十六島與西海海妖攻打西洲,是止風波,令御獸宗更天換日也是止風波。”
“你……”莊旋心中驚駭,失聲道,又很快反應過來,換了語調,“神君這話是什麼意思。”
神君又微微笑了。
目光卻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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