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他可以就帶這個人來最繁華熱鬧的地方,他可以從繁華與熱鬧中,借一份氣機來溫暖這個人。
凡人與修士看不見的氣機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一縷一縷,炙如烈陽,穿過惡鬼冰冷的身體,剔去其中的惡念與雜質,隻留下最精純的最美好的東西,再從惡鬼的指尖,湧進另一個人的身體中,去治愈他的新傷暗疾。
周而復始。
“都說了是壞脾氣劍修啦!快起來賣布,還想不想攢錢過年了!”布販的同伴在後面笑叱。
布販喃喃:“……不是劍修,是惡鬼……是惡鬼……”
走遠的惡鬼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低頭。
黑氅被拉下了一角,仇薄燈醒了,隻是眉宇間疲憊難掩。仇薄燈看了他一會,低聲說讓我下來。惡鬼沒有回答,繼續向前走。仇薄燈安靜了一會,退讓了一步,說,那你背我吧。
惡鬼在人少的街角停下。
仇薄燈披著黑氅,站到地面時晃了一下。惡鬼在雪地中半蹲下,片刻,一個溫暖的身體靠了上來。仇薄燈伸手,環住阿洛的脖頸,黑氅被他輕輕抖開,同時遮蓋住兩個人。
“走吧。”
他說。
人群熙熙攘攘。
誰也不知道,神君與天道也會如埃塵一般在泥濘裡掙扎。一如誰也想不到,世上會有無懼疼痛去沸一捧雪的惡鬼。
西二街走盡了,雜貨鋪子漸漸少了,緊鄰的西三街是截然不同的風物。街道上排開長長的文攤,或清瘦木訥,或長袖善舞的書生們燃一小點火烤砚和墨,在木攤上鋪開一張宣紙,有人過來,就當場以工筆白描九九寒梅圖。
這是梅城冬至的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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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冬至這一天,買一張寒梅圖回家去,圖上的寒梅需要以工筆繪畫,不著色,共計九九八十一瓣。從冬至起,每過一天,就塗一瓣,等到八十一瓣梅花都上了豔麗的顏色,撼動就去盡了。
所謂的“九九消寒”便是如此。
“客官,來張寒梅圖不?”
一位書生畫好一張《九九寒梅圖》後,就忙不迭地對打攤前經過的客人招呼起來。
“今兒便是冬至,給您畫一張素梅圖,您跟愛侶每日執筆添一色,九九盡,桃花開,正……”
這書生態度熱情且口齒伶俐,見到老人家就說,您的孫女孫子數過這九九,定能平安長大,如早春新竹。見到同遊的小兩口,就往伉儷情深,風月雅致方面侃,是故雖然他丹青稍淺火候,依舊生意紅火。
眼下,一見有新客過來,他下意識堆笑,張口就是一串熟練的說辭。
一抬頭,冷不丁對上一雙漆黑幽深,猶如魔祟的眼。
“正、正……”
書生正了半天,正不出下文。
僵硬間,仇薄燈抬手,拋了錠銀兩給他:“一張寒梅圖。”
…………………………
文鋪街已經走盡了,仇薄燈靠在阿洛肩膀上,展開畫卷數上面的梅花瓣。師巫洛背著他向前走。兩人全然不在乎旁人目光,鬢發貼得很近,就像一對情誼正濃的小兩口,一個嬌縱,一個百般慣容。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仇薄燈數完了最後一瓣梅花,偏頭看阿洛的臉,“阿洛,他們說數完九九,就春暖花開了。”
惡鬼安靜地向前走。
一步一步。
仇薄燈也安靜了一會,慢慢地將畫卷卷起……既然要九九才消寒,那就走一走八十一難吧。數完了九九,花就開了,春就到了。走完了八十一難,一切就都結束了。就會到那最後,檐馬清夢,平平安安的時刻。
“阿洛,給我做串糖葫蘆吧。”
“一串就行。”
第136章 折花問酒,銀灰眼眸
天池有崖, 高約百丈。
高崖位於山腰的東南面,壁滑平整, 一到春夏,會有瀑布懸如白練,聲如悶雷。時值隆冬,水勢變小,潺潺涓流。又因已過正午,日頭被重巘遮擋,光線黯淡, 越顯潭寒水靜,澹陰清幽。
嘀嗒。
晶瑩的水珠從竹籃裡漏下來,幾尾遊魚一下子被驚走。
“不吃你們,怕什麼?”仇薄燈笑罵。
他和師巫洛在潭邊洗果子。
傍水的梅枝上掛了一個竹籃, 海棠果和山楂清洗好,就從潭中撈出, 放進竹籃裡瀝幹。師巫洛把五根細竹破開,扎成一個邊框,圈出一小片潭面, 把山楂、海棠、李柰還有紅莓倒在裡邊。大大小小的果子在水上滾來滾去, 圓圓的, 紅紅的, 煞是可愛。
一戳。
山楂果咕嚕沉下去,很快又咕嚕冒起來, 果皮沾了水後, 亮晶晶的, 紅得越發鮮豔。
仇薄燈說是在洗果子,實際上和玩差不多, 指尖戳戳這個,點點那個,遇到個賣相最好的,就撈起來,洗一洗,直接咬上一口。中途不幸遇到了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山楂果,一口下去,酸得倒吸涼氣。
“嘶……”
仇薄燈秀美的眉頓時擰到一塊。
師巫洛側身過來看他。
仇薄燈酸得牙根都在抗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捂住臉頰,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讓他繼續。低頭想找點甜漿果壓一壓。剛一低頭,就被另一隻微冷的手抵住下颌,強迫他重新抬起頭。
一絲黑發垂到臉側。
血衣黑眸的師巫洛半起身,手指稍微用了點力,迫使他張開口,仔細檢查。
“……”
仇薄燈好氣又好笑。
一顆山楂而已!他難不成還以為果子會咬人嗎?!
果然,這人墜魔後更傻了,是吧?
一面是牙根酸得有些軟,一面是師巫洛的臉龐近在咫尺,眼睫低垂,黑眸沉靜。仇薄燈忍不住磨了磨牙,索性將扔回水裡的那顆山楂又撈了回來,囫囵咬了幾口,在覺出味前,一把將人拽低親了上去。
剛一湊上去,仇薄燈就後悔了。
果肉在唇齒間碾碎。
墜為惡鬼的師巫洛對他惡劣的“報復”無知無覺,微冷如涼玉的手指不輕不重按住他的脖頸,習慣性加深這個親吻,又酸又澀的山楂汁隨之彌漫,生理性泛出寒津。惡鬼不識人間五味,隻是本能抵過齒尖,舐過舌根,索求,糾纏。
比往常更深。
深得好似抵進靈魂。
也不知是因為深得抵進靈魂,還是因為山楂是在太酸澀,這個親吻令尾骨直往上戰慄。……他往常怎麼不知道自己這麼怕酸?可如果不是這次突然想阿洛親手做一串糖葫蘆,往常這麼酸的果子也擺不到他的餐桌上。
隻能說是自作自受。
嗒。
小半粒殘果掉回潭中。仇薄燈後仰,手按到了潭邊的雪,果汁沾在指尖上,一點豔紅。他彎起背,想要從這個戰慄的親吻中掙出來,卻被有力的手臂環住腰,脫身不得。手指徒勞蜷曲,在雪上留下一道綺麗的紅痕。
殘果隨水下飄,被一枝低垂接水的梅花攔住,一尾大青魚遊過來,咕嚕一口吞下。
半晌,又幹幹淨淨的果核被重新吐出。
屈起收緊的手指終於松開,少年面頰染了一層薄紅,眼尾如朱砂暈染,精致的喉結微微滾動,呼吸急促。年輕男子俯身,拉過他的手,替他把指尖上的山楂汁餘漬擦拭幹淨,然後被少年沒好氣地推開。
垂梅如柳,枝堆千山雪。
師巫洛直起身。
斑駁的花影中,他坐姿筆直端正,孤俊如竹,面頰的線條有種高原與天雪般冷而靜的美。繾綣柔情本不該與他有什麼關系,他該是書生筆下最孤獨與肅殺的刀客,於大雪中提刀殺人,刃滴殘血,來去皆默然。
“……裝模作樣。”
仇薄燈將手從他指間抽回,乜斜了他一眼,把竹籃自樹上拉下來,沒好氣地塞進他懷裡。
“剩下的,你自個洗去。”
說著,起身就往另一處潭邊走去。
走出沒一步,就被拉住了。
師巫洛握住他的手腕,力氣倒也不大,但卻無法掙開,有細細的黑鏈纏繞在兩人腕上,密不可分……自大荒回來後,他們始終是在一塊,便是他沉睡,仇薄燈也將他寄身的若木靈藏在袖內。
不能讓這個人離開。
哪怕隻是半步。
仇薄燈被扯回潭邊,跌進某個人的懷裡時,他沉默片刻。反思了一下,仇薄燈後知後覺地發現,某個人墜魔後,惡鬼貪婪的本能戰勝了克制自我的理智,固執程度和進攻性要比以前強太多了……
“算了,”仇薄燈半是無奈,半是喟嘆,“我跟你教什麼勁啊?”
某個人不說話,隻輕輕描摹他的眉眼。
仇薄燈推開他的手指,懶洋洋靠著他躺下,翻了個身,:“快洗果子,別偷懶。”
惡鬼聽話地收回手,開始清洗果子。
他身上來自大荒的氣息太重,不想損壞果子,就隻能如凡人般親手一個一個水中濯洗。仇薄燈枕在他腿上,看潭面波光漾漾,水紋映在紅彤彤的果子上,映在阿洛的指節上。看著看著,不知不覺間,就沉沉睡去。
沒有原以為會做的噩夢。
睡著後,黑暗寂靜,有清凌凌的氣息環繞著他,把埃塵與喧囂隔絕在外,隻有水在靜靜流淌……像回到了太古的太古,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一切都還存在。這一覺睡得前所未有的深。
前所未有的靜。
等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怎麼不喊……”
仇薄燈的話忽然止住,他對上一雙銀灰色的眼眸。他下意識地伸出手,直到師巫洛低垂下眼睫看他,他才反應過來,那是白月懸在黑石崖上,清光照寒潭,反射進師巫洛眼中的月華。
……是月光啊。
“怎麼不喊我?”仇薄燈回過神,問,“天都黑了。”
師巫洛沒回答,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仇薄燈看了他一會兒,偏頭發現果子已經都洗好了,滿滿一竹籃盛放在雪地裡。旁邊還用老枝落木搭起的一個小架子,洗好的盤口雙耳銅釜已經懸在橫枝下,就是還沒生火,在專門等他醒。
起身時,蓋在身上的煙羅衾滑了下來。
仇薄燈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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