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他們被赤鱬的歌聲喚醒。
再無那樣焦急的歌聲,也再無那樣迫切的催促。金屬質的鱗片如百萬鐵弦齊撥,如百萬銅鍾同響,如百萬先人一起召喚。是父親,是娘親,是長兄,是阿姐,是所有已故的親朋在呼喚。
呼喚整座鱬城的人與它們一起點燃天地,一起驅逐黑暗。
一起燃一盞續命引魂的燈。
南疆,祭壇。
陣紋重連,鳳火重燃。
…………………………
血海中升起濃墨般的光柱,光柱邊沿蒙著不詳的暗紅。
原本異象萬千,燈火縹緲的天外天已經變了一副模樣,層疊錯落的宮闕百不存一,彩雲霞光盡數被血染紅。到處都是戰火,到處都是屍骸,到處都是兵戈,天神的住所成了最恐怖的森羅。
赤帝古禹向後倒退出上千裡。
雲海被祂撞出一片行將破碎的溝壑,所過之處所有神宮靈殿全都如土瓦破碎。祂由紫電凝成的長/槍行將碎裂。
光柱轟然破碎,濃墨肆意狂暴地席卷整片雲海。
剎那間,好似千萬道悶雷同時炸開,炸得無數天神耳邊隆隆一片。不是悶雷,是成千上萬重漢白玉天階連同階上的門闕一起崩塌的聲音。來不及逃走的天神被一同碾壓成齑粉,逃走的天神退到天階的盡頭,看著走出煙塵的男子,驚駭欲死。
黑衣泅血,緋刀低斜。
他視自己的傷勢如無物,唯獨在發帶斷裂時,伸出了手。破碎的黑琢石落進師巫洛蒼白染血的手心。
他握住發繩,衣袖瀝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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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
每向前一步,陰翳漆黑的雲層就向前高湧過一層。
黑雲每高湧一層,天外天就下墜一重。
天神終於明白為什麼谶命會對師巫洛毫無用處,也終於明白為什麼跨過萬重階之後,師巫洛的實力會不減反增。祂們所有罔顧人命的布置,不論是與大荒合作,隻手遮天,還是下令空桑,沉墜日月,統統無用,統統成為笑話!
因為——
天道早已墜魔!
“瘋了!瘋了!!!”
一名上神一步步後退,面色慘白。
口口聲聲稱天道墜為邪途的是祂們,可當天道真正墜為邪途的時候,最恐懼,最不敢相信的也是祂們。
怎麼會有墜魔的天道?他到底有多憎恨人間?
明明他就是人間本身!
…………………………
人間風起雲湧,雨瀝大地,山風呼嘯,海浪滔卷。走獸歸穴,萬鳥難巢。所有修士同時抬首,所有生靈同時顫慄。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驚懼,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天將傾覆,地將塌陷的末日預兆。
暴雨滂沱,唯獨不落朝城。
巫羅在朝城外的雨中揚起引魂的歸幡,暴雨衝刷他蒼老的臉龐。
巫羅遠望鱬城方向的接天赤虹,想起師巫洛在去往燭南的前一天。那一天,也下著同樣的暴雨,師巫洛坐在祭壇上,慢慢飲盡一杯無名的酒,忽然問,是不是我困住了他?巫羅從未見過他那麼蒼白,那麼無力的時刻。
“我想去大荒,把他的殘魂都帶回來。可我去不了了。”
他轉過頭。
巫羅看見他銀灰的眼眸浮現一縷墨色。
巫羅明白了。
師巫洛不怕受傷也不怕死,他已經闖進過荒瘴九次,可他的確沒辦法再進大荒了,再進大荒,他就將成為大荒……他墜魔了。
他是天道,他該憐憫蒼生,該庇佑蒼生,該令人間繁榮昌盛。因為他應人間氣運而生,這就是他的使命,他的責任。
可他做不到。
天道明煌,可他該怎麼去憐憫令神君兩次隕落的人間?他沒辦法不恨萬物,更沒辦法不恨自己。
“我恨人間,可我就是人間。”玄黑的衣袖落下,遮住蒼白得不像活人的手腕,冷雨中師巫洛神色迷惘地望向燭南,指尖猶自殘留著另一個人血液的溫度,“是不是我越愛他,就越令他傷痕累累?”
“可他早已傷痕累累,我又怎麼能不去愛他?”
怎麼會有這樣的困局?
誰也走不出去。
月母展開幽藍的羽翼,如箭一般,衝上天空,衝出人間。暴雨中,殘留著她尖銳的笑聲,嘲笑著自己,也嘲笑著所有人。
巫羅揚手。
引魂幡高高展開。
………………………………
在遙遠的鱬城,百萬門窗被推開,百萬城民燃起紅燭。
男女老少,頓伏下拜。
大荒最深最冷的幽暗中,出現一尾又一尾赤紅遊魚的虛影,它們遊曳在每一點神君魂魄潰散成的星塵周圍,以鱗光,以展尾,將星塵包裹。最後一點星塵被魚影囊括,鱬城上空,數以億萬計的赤鱬,匯聚成星河,折轉盤旋。
有人迎著星河起身,張開雙臂。
“子顏!”
小城祝張口喊了他一聲,她的聲音被風灌進咽喉,連自己都聽不清。
舟子顏回頭,眉眼還是當初十六歲錦衣還鄉的少年,他最後望了鱬城一眼,腼腆笑笑,然後轉身,潰散成一片霞光,匯進數以億萬計的赤鱬中。
瑰麗的星河貫落,牽引整個清洲的陰火。
陰火潛行燃燒,在與陽脈交匯的枎城破土而出,如生死之循環。
神枎樹下的祝女仰首,隱約間,仿佛看見,萬千尾遊魚的虛影護送萬千點星塵沒進神枎的樹幹。古木中心,一團微弱到幾乎要熄滅的火轉瞬蓬勃。
如燈之重燃。
緊接,有火鳳南來。
護魂向湧西。
…………………………
穹頂碎響不絕。
十二洲的所有修士同時抬首。
人間與天外天的分界,被打碎了。
這本是天外天所想實現的事,可當它真正到來的時刻,卻沒有哪位天神為之喜悅。一切已經顛倒了,一切已經錯亂了……天道墜魔!所有的人間苦果,所有的罪孽殺伐,都成了他的刀鋒。
“你們還在等什麼?!”赤帝古禹朝兩處雲端怒吼。祂後悔了,早知道師巫洛已經瘋了,祂就不該第一個出手,“不聯手殺了他,誰也別想好過!”
祂話音落下,正中的雲海翻湧起來,落下一柄深黑的長劍。
劍墜如天崩。
緋刀在空中畫出一個巨大的半月,斬進赤帝古禹的咽喉。祂的表情定格在震怒的一刻,鮮血高飛,落到師巫洛蒼白的臉頰上。玄帝劍在關鍵時刻,被一柄銀色的長杖擊中,擦著他的肩膀而過。
帝劍向下貫落,劍鋒直指處,人間出現萬丈溝壑。
“月母!”
遠遠的,有一道暴怒的聲音在北面雲海中響起。
“你到底是想做什麼?!”
月母收回銀杖,杖首的璇璣玉衡已經盡數破碎。她精致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展翅衝向北面雲海。
雲霄上,有人肩壓山嶽。
玄帝劍被月母攔下了,但一枚黃帝印落在師巫洛的右肩,將他鎮壓在高空中。天外天正中間的雲霧終於散去,神龛上露出一尊面目模糊的神相,神相望向師巫洛,一翻手,又是一方神印當空落下。
這一落,落往師巫洛天靈。
師巫洛閉眼。
下一刻,黑雲猛然炸開,翻湧成海。
兩枚黃帝印徑直貫落。
什麼都沒觸碰到。
天地齊鳴,一道略有些虛幻的身影浮現在中天黃帝的神相化身面前。
師巫洛伸出手,虛虛一握,神相連同整座神龛瞬間炸開,千萬神碑同時碎裂,千萬銅鍾同時落地,整座雲中的天神之城再次轟然下墜,這一墜,落了足有萬丈。地面上,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輪廓。
“你是在自尋死路!”
黃帝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祂的真身卻沒有出現,甚至連化身也不願意再派出來。
赤帝隕落,黃帝隱匿,與月母交手的玄帝臉色微微一變,一掌將月母從雲中擊落,就化作一道黑虹,朝大荒遠去。黑虹遠去時,師巫洛轉身向湧洲,沒有追擊,卻有一道青色的光自清洲而起,一閃而過。
黑虹與青光交錯,聲如悶雷。
似有刀劍碰撞。
清洲人人隻覺得耳邊有江潮嗡鳴,可從凡夫俗子到山海大能,誰也沒看清到底是誰擲出那一道青光,玄帝到底是與誰過了一招。他們隻能看見,雲中的天神之城距離人間已經越來越近。
隨時就要砸落。
誰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
嘀嗒。
月母收斂雙翅,落到朝城外的窮山山脊上,鮮血從她被染成深紫的翎羽上滾落。她沒有去管,隻轉頭冷冷地,遙遙地望了朝城一眼。朝城有木名丹華,丹華有之下神君闔眼而眠,依稀如舊。
“……魂兮歸來!”
巫羅嘶啞地唱出最後一句引魂詞,猛地將一把迷毂碾成的灰揚向天空。
迷毂在半空中燃燒,光照百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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