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在兩人徹底沉進黑暗的一剎那,池水沸騰起來,忽然逆流而上,把他們向上送。
被衝天而起的池水拍在涵洞玄鐵門上時,婁江一手抓住鐵門,一手摸索機關。
咔嚓,玄鐵門上升,婁江第一個鑽出去,接著把陸淨拽了出來,緊跟著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也鑽了出來。雙腳落到地面時,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一起發出了“哇”贊嘆聲——在他們進應龍池折騰的這麼一趟功夫,山海閣的金羽圖已經徹底展開。
狂風暴雨,天昏地暗,燭南卻前所未有地輝煌!
每一條街道都亮了起來,路面金燦一片,仿佛地底萬年巖漿噴薄而出,在整座燭南流淌。在金輝面前,汙穢邪祟節節潰散。山海閣的弟子披著分屬各司的披風大踏步地前進,逐街逐道地揮動刀劍廝殺。
雨水被他們的腳步踏起,火星般四下飛濺。
“看起來真威風啊!”
陸淨一下放松下來,心說不愧是山海閣,畢竟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仙門!不過就是區區一些怪鳥鬼祟嗎?殺幹淨就是了。一扭頭,卻看到婁江蒼白不安的臉色。陸淨愣了一下,剛要問怎麼了,就聽到頭頂傳來蒼穹碎裂般的巨響。
他抬頭,瞳孔驟然收縮。
籠罩住大半個蒼華城的白玉傘從中破裂,閃電自缺口中劈了下來,熾白強光裡,淹沒十幾片街區。
高空,應鍾收刀。
劍光擦著他的面頰而過,落空了。
抵御雷霆時,他忽然出手劈向唐翩衣的本命武器,唐翩衣幾乎是同時朝他擲出飛劍。那一柄飛劍本該命中他的,最後卻落偏了——在唐翩衣擲出飛劍的瞬間,一柄鳳翅镏金镋自背後貫穿了她的心髒。
“叛徒!”
唐翩衣扭過頭死死盯著她背後的一名枯瘦閣老,鳳眸中仿佛有火光迸濺。
“竟然連你也是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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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鍾唇邊帶著一抹陰冷的微笑:“翩衣啊翩衣,既然知道我自己的行跡太過可疑,我又怎麼會愚蠢到自己負責刺殺呢?”他抬起頭,衝著遠處的左梁詩高聲道,“閣主,應某過往多有冒犯,勿怪!”
唐翩衣屈指成爪,五指間凝聚起暗光。
槍尖自唐翩衣胸前冒出,月牙形的兩股側鋒攪碎她大半胸膛。聞閣老一振手腕,收回鳳翅镏金镋。
銀色的長杖阻住去路。
左梁詩緩緩收回手。
他面無表情地注視唐翩衣的屍體掉下高空,臉部肌肉狠狠抽動了一下。
唐翩衣是他為數不多可以信任的閣老之一,也是為數不多知道今夜部分計劃的人。按計劃,她的目標是應鍾,因此她才會在一開始故意激怒他,以令他在叛變時鎖定她。
可唐翩衣和他都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一直以來應鍾在所有可疑的人中表現最為激烈,幾乎把對他的矛盾毫不掩飾地擺在明面。可事實上,應鍾絕非性情暴躁易怒之輩,他早就清楚自己的可疑,甚至連這份可疑都是故意而為。
“你們準備得……真久啊。”
左梁詩輕聲說,瞳孔印出雷霆與血火。
叛變!叛變!叛變!
怒吼與咆哮在高空響起,一名又一名閣老拔刀相向,金戈碰撞聲中,由閣老們祭起的各式法器組成的防御罩轉瞬破碎。誰也不敢和任何人並肩作戰,因為誰也不知道與自己並肩作戰的那個人什麼時候會忽然調轉刀鋒。
“梁詩啊,無風不起浪,”月母巧笑嫣然,“若不是你們山海閣的傾力配合,我們又怎麼如此順利地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你說得對。”
左梁詩緩緩點頭,唐翩衣陣亡時的失態很快就被他斂起,就連閣老們之間的血戰也不能使他動容。
他一襲白衣迎風獵獵作響,五官線條柔和俊美。月母定定地注視他的臉龐,恍惚間覺得站在面前的還是當初那個突然出現在枯寂的兇犁土丘的如玉公子……那麼年輕那麼風流,說自己要走遍十二洲河山,尋找所有荒謬背後的真相。
“梁詩,”月母柔聲問,“你不是最想知道一切的真相麼?你跟我走,我告訴你。我保證,你知道真相,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你們左家,和我與妹妹一樣,都被那個人騙了。守山鎮海,根本就不是你們的責任!”
“你錯了,”左梁詩笑笑,“守山鎮海,從來都不是誰施加給左家的責任,是左家人心甘情願做的事。”
月母嘆了口氣。
“你這個人啊,面熱心冷。”她幽幽地說,身影一掠而過,轉瞬到了左梁詩面前,一掌擊向左梁詩的胸口。
“閣主!”
原本護在他身邊的幾名閣老被叛徒分隔在不同的地方,焦急地大喊。
在剛剛的交手中,他們已經領教到了月母的詭異和恐怖,不愧是當初居住在雲中城的古神,她一人同時迎戰十幾名閣老舉手投足間盡是隨意。閣老們甚至覺得她其實並沒有動真格,從頭到尾就像蒼鷹逗弄獵物。
高空中烏雲急速流動,雷海同時照亮兩個人的面龐。
距離燭南城界約三百裡的滄溟海面黑瘴湧動。老天工渾身包裹在天兵血甲中,如誇父氏族的巨人般立在海中的礁石上。萬丈高空中,月母對左梁詩動手的瞬間,他半俯下身,低吼了一聲“君老鬼!”
君長唯提著金錯刀,身形一錯,就要掠上高空。
“對決還是一對一比較公平吧?”
溫和含笑的聲音響起。
黑瘴裡騰起火光,戲先生斜提一把鐵青色的長/槍,槍尖燃著幽青的火。他站在老天工對面,身上迅速出現與老天工風格相若的清灰色鎧甲。
“閣主與月母難得重逢,君先生還是莫要去打擾他們。”戲先生面帶微笑,“師侄,宋師叔近來可好?”
老天工反握雙斧,冷冷地看著他。
金鐵碰撞,卻發出青銅般的轟鳴。本該抵達高空協助左梁詩的君長唯落回原地,橫轉金錯刀。一道黑影緊跟著落到不遠處,頭發高高束起的媚娘左右手各持一柄柳葉刀,眉長而漆黑。
“媚娘,你來得真及時。”戲先生溫聲道。
“先生吩咐,不敢有違。”媚娘垂眼,目光落在刀尖上。
“媚娘,不同二位仙門長老介紹一下自己嗎?”戲先生笑道。
“卑下的人,豈敢以賤名汙了仙門長老的雙耳?”
媚娘手中的柳葉刀上騰起了詭異的黑色火焰,火焰變幻莫測,忽而如妖鬼,忽而如兇獸,忽而如魅女。
“能以凡人之身承納大荒火種的,老朽至今也隻遇到過你這麼一位。”君長唯振去金錯刀上的餘火,淡淡地道,“若早二十年遇到你,老朽定勸你拜入仙門。”
“仙門?”
媚娘轉動柳葉刀,冷笑一聲。
“武眉沒那個命。”
瘴霧如潮,從四人身邊湧過,霧中無數灰色的面目模糊的影子遠遠地將他們圍繞了起來,就像這是一個古老的祭祀,它們正在等待即將誕生的祭品。戲先生小臂忽振,一道幽青色的火焰化作一條激射而出的龍影,撲向老天工。
龍鳴滾滾。
那是三千年前,第一位被強行煉化的城神,是一條蒼龍。
老天工騰身越起,巨斧在晦暗中畫出兩道開天闢地般的弧線,交錯著斬向龍首。媚娘與君長唯在同一時間揮刀相向。每一次搏擊都會掀起百丈高的潮浪,兵器的光交錯照亮方圓數百裡的海面。
沒有比今夜更適合血戰廝殺的夜晚,所有暴力所有陰謀所有仇恨都會被風雨雷電淹沒。
…………………………
閣老們撐起的防御罩破碎,閃電重新淹沒燭南九城。
婁江在唐翩衣長老戰死的一刻,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奔上燭南的城頭。剛在牆頭站定,他的臉瞬間煞白——披著銀披風的山海閣弟子在風雨中一個接一個跌落,如雙翅忽然失去力量的群燕。
“……娘說對了。”
緊跟著他上了城頭的陸淨喃喃。
應龍司次部的弟子和燭南城外的漁民,平素取用的水都來自應龍池,可應龍池被下了凃稰子。凃稰子是種有毒的草藥,無色無味,藥效發揮極快。對高階修士沒有任何作用,對凡人也沒什麼作用,隻能讓定魄期以下的修士陷入短暫的虛弱,過後甚至沒有後遺症。因此,小時候天天被自家大哥訓斥的陸十一,才會老把這玩意丟他哥的茶水裡,試圖把挨的揍討回來。
……十一,你要記住,再不起眼的草木,一旦時機用對一樣會致命。
很久前,女人坐在窗邊,把手放在他頭頂,聲音罕見地嚴肅。
凃稰子的確不會直接給人造成生命危險,可現在大荒擴張,山海閣生死存亡。留在靜海中保護百萬漁民的應龍司次部弟子,他們在這種時刻陷入虛弱,燭南最外重的防線就此化為泡影。
靜海已經不再是靜海。
惡浪重重。
波濤間,有手持鋼矛的海夜叉,有青面獠牙的溺鬼,有半人半蛇的睢怪,有如魚如鱷的虎蛟……本該將它們阻攔在外的城界出現了豁口。它們重重疊疊,形成忽高忽低的潮頭,擠擠攘攘地湧向人間的城池。
月母說得沒錯。
這的確是場復仇,所有曾經被修仙者驅逐出怒海的妖鬼邪祟磨礪了它們的獠牙利爪,向人間發起反攻。唯有血肉唯有白骨唯有哀嚎,方能撫平它們千年萬年的怨恨。與襲擊燭南城池的蠱雕穢煞相比,它們實力並不高,是以應龍司次部的弟子就能斬殺抵御。可那是相對而言,對於凡人來說,它們就是噩夢,就是浩劫,就是天災!
哭聲、尖叫聲回蕩在靜海上空。
後面是巍峨光滑的城牆,前面是重重疊疊的妖鬼,靜海雖廣,無路可逃。
“爬上來!都爬上來!”
婁江在城牆上狂奔,一邊奔跑,一邊將一條條繩索向下拋出。陸淨緊跟在他背後,用力將每一條繩索在城垛上死死打結。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從高牆上一躍而下,迎上無窮無盡的妖潮鬼浪。明淨子掃出一片又一片的金光,清空一片又一片的海域,又很快被新的鱗甲和獠牙填滿。推星盤的暗珠被一次又一次撥轉,利爪在即將撕碎孩童稚子時,一次又一次地倒退。
妖鬼無窮,潮浪不絕,燭南九城,城闊千裡,他們微如蝼蟻。
他們能救多少人?能救的是萬分之一還是億萬分之一?
他們不知道。
隻是竭盡全力地奔跑。
半算子原本稱得上俊秀的臉龐眼下比惡鬼好不到哪裡去,七竅之間滿是鮮血。眼前暗紅一片,耳邊嗡嗡回響,筋脈抵達斷裂的臨界,腦漿似乎也在翻滾。原本就破破爛爛的道袍徹底變成了誰也認不出來的布條。
“禿驢說得沒錯……”半算子奮力踹開一條試圖撕咬他的虎蛟,半笑半哭,“要看淡生死啊!”
可被生滿金屬鱗片的虎蛟活活咬死,也太不符合他神機妙算的身份了啊!
唉,至少死了給師父減輕了五百萬的欠債負擔……欠著別人的錢死,總比被別人欠著錢死來得強。
亂七八糟的念頭劃過腦海,半算子向前一頭栽倒,一頭虎蛟張大嘴,格外欣喜這主動送上門的大好頭顱。
“畜生!”
一道叱喝霹靂般響起,一道風聲呼嘯地擦臉而過,一根船槳用盡全力砸在虎蛟大張的嘴上。
船槳破碎,虎蛟也被抽得一閉嘴。
一隻蒼老的手抓住半算子的肩膀,把他向後扔進船艙。
半算子一驚,難道是老師算到我有生命危險,千鈞一發,趕到了?
他欣喜地死命晃晃暈乎乎的腦袋,奮力睜開眼,血蒙蒙的視野裡,是一張黝黑的,蒼老的,粗礦的臉龐——是一個完全不認識的老人。
一個本該竭盡全力逃命的普通老漁民。
半算子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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