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哭得稀裡糊塗,表達得也顛三倒四。
我原以為章父章母一定會堅決反對,仗著將我帶到這個世界的功勞不許我胡鬧,
但他們卻說「好」。
哪怕他們已經哭成淚人,哪怕他們在眨眼間像是老了十幾歲,他們依舊說「好」。
他們說:「不論你選擇什麼,我們永遠愛你。」
我愣住,然後,嚎啕大哭。
我本來,能有對很好的父母吧?
我這一生,本來會很幸福對吧?
等所有人都恢復情緒,章母緊緊握住我的手,給我看我小時候的照片。
就見照片上年輕的她抱著兩個粉團團,笑得開心極了。
章母指著舊照片笑:「火火你看這張照片,你爸第一次給你換尿布,結果正反面分不清,被你糊了一臉粑粑……」
笑著笑著,章母再次情緒崩潰,她哭得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我卻能看出她是在喊「我的火火」。
這種結局叫她怎麼能接受啊,她是個母親啊……她是個母親啊!
要她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奔赴死亡,她該怎麼接受啊?
章父抱住崩潰的章母,渾濁的眼裡壓抑著淚光,他和藹笑著朝我擺手:「去吧,去做你想做的,闌珊,多陪你姐姐,這些年……她一個人辛苦了。」
突如其來的關懷叫我幾乎是落荒而逃,心髒像是被人擰幹的毛巾,一抽一抽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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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闌珊緊跟在我身後,她手腳發軟,還是努力對我仰起笑:「姐,我們去哪啊?」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平復下那種抽痛,想了想,我還是問出口:「既然他們那麼愛我,為什麼一直沒來找我?」
章闌珊睫毛顫了顫,說出了當年的故事。
原來當年我在廟會走失,章母立刻去找也立刻報了警,有證人說看見我被人抱走,警方也努力查到了人販子的車牌。
然而找到那輛車的時候,車子在外省發生了車禍,油桶爆炸,殘渣中隻剩駕駛座的成人焦屍,和後備箱裡一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幼童焦屍。
種種跡象都證明我是被人販子抱走然後一起死於車禍,但章父章母卻始終堅信我還活著。
章母辭去工作,四處張貼尋人啟事,而原本身體健朗的章父也是一夜百病纏身。
若沒有小女兒章闌珊在,這對夫妻根本堅持不到今天。
我拼命回想過往,確實記得自己曾被人抱在副駕駛座,之後我睡了好久,也許是因為我不哭不鬧,那人中途下車,將我獨自留在車上。
不一會又有個人上車,見到我他似乎還很意外,那人將我抱下車,放到一個小角落,而我最後的記憶也中止在一個遠去的車屁股上。
現在再想來,那很有可能是人販子碰上了偷車的,偷車的將副座上的我丟出車,卻沒注意到後備箱裡還有另一個被拐的小孩。
最後偷車的遭遇車禍,我也因此逃過被拐賣的命運,淪落至福利院。
這世上的巧事還真都被我碰上了。
而這樣的我究竟是幸運呢,還是倒霉呢?
我想不通,也沒時間想了。
至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要過得開心。
我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作業紙,展開,頂端赫然寫著四個大字:
「遺願清單」
章闌珊看過來,我解釋道:「這還是我 18 歲那會兒寫得,當時才看了電影《遺願清單》,我覺得好玩,就效仿著也寫了一個,誰曉得日後真會用上,還好沒扔掉。」
說著,我掏出口紅,劃掉紙上前三條:
1.活到一百歲
2.周遊全世界
3.和最愛的人結婚
我收起口紅,對章闌珊笑道:「不錯,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麼快就劃掉三條心願了。」
章闌珊死死捂住嘴,濃烈的哭腔將她的話都擠變調:「抱歉……姐,我去趟廁所。」
我目送章闌珊跌跌撞撞跑開,唇邊的笑也漸漸淡了下去。
是不是因為我太久沒開玩笑,技術生疏,所以隻會惹別人哭了呢?
「顧癸。」
Ṭũ₆我正出神,就聽見身後傳來那道我曾經夢裡都在期盼的聲音。
我轉身,看向謝驀然。
他穿著一身黑色風衣,修長的身姿立在那就是一處風景。
看見我通紅的眼,謝驀然來拉我的手,聲音溫柔到能滴水:「寶寶,我們去醫院,乖。」
我則抽手後退:「滾蛋。」
謝驀然一僵,還是哄道:「寶寶,之前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那個評論我隻是在玩梗,我不知道你真的……對不起寶寶,我沒想咒你,那天我喝了點酒,我也不知道自己從哪兒復制粘貼來的那句話,我不是有心的,你原諒我好不好寶寶?」
我還是那句話:「滾蛋。」
謝驀然臉色終於沉下來:「顧癸,你生病了心情不好我能理解,但你能不能別耍小孩子脾氣了?我聽章叔說你打算放棄治療,你拿自己的身體和我賭氣有意思嗎?你這樣對得起章叔叔他們嗎?」
還來道德綁架?
我咧嘴笑:「一輩子短得跟放個屁似的,自己爽就好了。」
謝驀然一怔,旋即皺眉,對我的「粗鄙之言」感到不喜:「顧癸你能不能別總這麼神經兮兮的,你學學闌珊,那樣的大家閨秀才討喜。」
我收斂起笑容:「謝驀然,你知不知道,『闌珊』這個名字其實我早就聽說過了。」
謝驀然僵住。
「那天你也喝了點酒,醉醺醺地抱著我一直喊『闌珊』『闌珊』,可笑的是,我當時還以為你是在背詩,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盯著他,沒有一絲笑:「驀然回首,看Ťűₙ見的到底是『燈火』還是『闌珊』?」
謝驀然面色發白,他低低呢喃了句「顧癸」,挽回的手止在半空。
明明觸手可及,卻好似已隔生死。
「謝驀然,你說實話,你愛我嗎?單純的我,不代替任何人的我。」我哀求似的看向他:「你也不想我把謊言帶進墳墓吧,我隻要聽實話。」
謝驀然垂眸側頭,他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都啞了:「你……更適合結婚。」
我輕輕「啊」了一聲,胸腔裡靜得可怕。
原來當一個人快死的時候,最先死的會是心啊。
也就在這時,飛奔而來的章闌珊紅著眼一腳踹上謝驀然的背——
「我去你媽的!離我姐ƭů⁹遠點!」
謝驀然被章闌珊踹得一個踉跄,回身看見是章闌珊他更是一臉震驚:「闌珊?」
而他口中「大家閨秀」的章闌珊一手護著我,一手指著謝驀然的鼻子就罵:「惡心男人裝你媽痴情!吃著碗裡瞧著鍋裡,還白月光還替身,陪你玩玩你還真上癮了,真把自己當大情種了是吧?!」
「闌珊,別這樣。」我伸手阻攔暴走的章闌珊。
見狀,謝驀然有些許驚詫,又有些許感動,像是他才第一次認識我。
倒是章闌珊急了:「姐,你不能心軟!他就是個空有皮囊的人渣!既耐不住寂寞又要立深情牌坊,他……」
「闌珊,別這樣。」
我打斷她,溫柔搖頭:「別這樣光動口不動手。」
章闌珊一呆,謝驀然更是難以置信。
我掏出口紅,劃掉清單上的ţú⁺第四條:
4.痛毆一個賤人
我衝謝驀然燦爛一笑:「謝驀然,我會把我對你的惡心帶進墳墓的。」
然後一腳踹了上去。
6
第二次被請去警局「喝茶」,這次連謝驀然的父母都被驚動了。
就見他們的寶貝兒子風衣上遍布腳印,臉上全是巴掌印,頭發更是被揪禿一塊。
前不久還被我視作婆婆,恭恭敬敬對待的謝母心疼得死去活來,指著我就罵「賤人!」「破鞋!」
說我這輩子別想進他們家家門。
章闌珊氣得要動手,卻被趕到的章母攔住:「珊珊,注意輩分。」
章闌珊一臉委屈,謝母則一臉得意。
但下一秒,章母上前一步,給了謝母響亮一耳光:「讓我來,我不差輩分。」
謝母捂著臉直接被扇懵了。
見自己妻子被打,謝父頓時火了,對章父怒吼道:「老章,別怪我撕破臉!是你們家先破壞兩家交好,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章父將妻兒護在身後,冷哼一聲:「這事確實不能就這麼算了,你倒是教了一個『好兒子』,一面心裡念著我的小女兒,一面又要娶我的大女兒,怎麼著,你家是有皇位要繼承?還是你在外包小三小四的事被你兒子知道,你兒子立志要傳承家風?」
此話一出,猶如平地驚雷,全場都被炸開。
謝母撕扯著謝父尖叫質問,謝驀然也一臉慘白,他雙目恍惚得好像在做夢,下意識就想從我這獲得常有的仰慕與支持:「顧癸……」
而我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我眼中隻有牢牢擋在我身前的章父章母。
原來,被人無條件護著是這種感覺。
原來,被家人全心全意愛著是這種感覺。
這一刻,我突然開始畏懼死亡。
謝父母在警局鬧得太難看,謝驀然主動選擇不追究我和章闌珊打人的責任,要求回去私下解決。
私下解決,那就是不用解決。
追來的謝驀然神態疲憊又悲傷,他還想和我說什麼,卻被章闌珊一把推開,任由他一人站在警局大廳。
誰也不要。
章闌珊牽著我往外走,也就在踏出警局大門的那一刻,陽光暖暖地灑在我身上,好溫暖。
我望著那兩個老人顯出佝偻的背,忍不住喚道:
「爸,媽。」
兩個老人先是一怔,以為是他們的幻聽,接著肩膀就劇烈顫抖起來。
「欸,欸,媽媽在這,媽媽在這……」
媽媽連應了好幾聲,又哭又笑,爸爸也紅了眼,激動到兩手打顫,說不出話。
而我笑著止不住淚。
Ţŭ̀₂死掉的心都被這赤忱的愛捧得重新用力跳動。
7
從那天起,謝驀然開始瘋狂追求我。
消息一條接著一條,禮物一個接著一個。
他像是終於從一次名為「宛宛類卿」的大夢中清醒。
轉而開始上演一場「原來我早在透過你看她的過程中愛上了你」的悲情戲碼。
但不管謝驀然怎麼懺悔、怎麼挽回、怎麼哀求,我都一律屏蔽拉黑加舉報處理。
問:疊上死亡 buff 的朱砂痣的殺傷力有多大?
答:管他呢。
沒了愛情和未來的拘束,我放開來玩啊、鬧啊、瘋啊,一條條完成我的遺願清單。
我登山、滑雪、蹦極、潛水、看日出、看日落、看星辰、看大海。
有時我一天飛到好幾個城市,隻為吃上當地某個小吃,有時我一天搭乘一輛公交車,戴著耳機晃晃悠悠坐到天黑。
我將我這一生從未體驗過得瀟灑與自在全濃縮在了一個半月裡,每天一睜眼就是不重樣的多巴胺。
我就像一人活在極樂世界,肆意地歌頌自我,確保自己隨時隨地死去都不會有遺憾。
直到章闌珊一通電話將我拉回現實。
媽媽得了海默茨綜合症。
聽闌珊說,媽媽這一生很苦很苦,年輕時與爸爸打拼創業,大齡懷孕差點難產,之後又遭遇喪女之痛……
而在終於找到我後,媽媽就像徹底放下了心,終於能夠放心地做回一個小女孩,
我再次扔下行李箱,立刻打車回家。
而我一進門就看見媽媽坐在陽臺,懷裡抱著兩個洋娃娃,輕輕哼著慢慢的歌謠。
「媽……」
我一步步艱難走過去,聲音哆嗦得厲害:「我回來了。」
媽媽茫然地抬頭看向我,眼底全是痛苦的陌生。
「噓。」她豎起一根手指,溫柔到不可思議:「不要吵哦,我的火火和珊珊睡著了。」
我拼命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決定接受治療。
我要活下去,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概率。
我要活下去,為了媽媽。
再苦的藥我也吃,再痛的化療我也做,我的短發漸漸掉光,我便幹脆讓闌珊給我買來頂五彩的假發。
媽媽犯病時看見她就會笑,說我這個小姑娘真有趣,頭發都是五顏六色的,媽媽清醒時看見她卻會哭,我就想辦法說笑話逗她笑。
我所住的病房也一點不蒼白,爸爸買來好多好看的包包鞋子裝飾其中,說是要用物欲激勵我的求生欲。
至於謝驀然,他好多次來看望,都被章闌珊擋在門外。
聽說謝驀然的父母在鬧離婚,家裡一地雞毛,章闌珊便去謝驀然的公司幫他大力宣揚「痴情史」,謝驀然的工作都快保不住了。
現在的謝驀然怕極了章闌珊,以前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如今成了他退避三舍的「黑煞星」。
但管他呢,最好的復仇,就是他的喜怒哀樂再也不在意。
自從住院後,我就再也沒有哭過。
我還是喜歡大笑,還是喜歡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還是喜歡邊大笑邊開玩笑。
直到,我住院第二月的一個傍晚。
那晚的夕陽簡直美得不像話,我看著「遺願清單」裡的最後一條:「欣賞世界上最美的畫」,終於有了想法。
我先是叫爸爸將我推到醫院樓下的花園,又叫闌珊搬來一面全身鏡。
我讓爸爸站左邊,媽媽站右邊,讓闌珊站在爸爸左邊,全身鏡則擺在媽媽右邊,角度正好能夠倒映出對面的坐在輪椅上的我。
眼前的夕陽好美啊,都是我最喜歡的橘粉色。
眼前的這一家四口也好美啊,都是我這世上最喜歡的人。
我發自內心地咧嘴笑了,剛想用口紅將遺願清單上的最後一條劃掉,卻發現下雨了,一顆顆雨滴打湿了作業紙。
我仰起頭,才發現並沒有下雨。
我看著夕陽,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這個明明世界很糟糕,有很多壞人,很多壞事。
可是,這個世界真的好美麗啊。
可是,我還不想死……我還不想死啊!
8
死亡是個很沉重的話題對吧?
所以我決定開一個小小的小玩笑。
我苦思冥想好久,本打算在我的墓碑上寫:
「嗨,我是顧癸,也是顧鬼,是幽靈,是不該存在的人。」
但闌珊說那墓志銘太長了,她念的時候會哭岔氣。
我一想也是,便改了。
所以,假如你來看我,你會發現我的墓碑上隻刻了一句話:
「嗨,今晚,我能去找你玩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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