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汴京已入了伏日,天愈發炎熱。
好在慕淮的寢殿之前被匠人特意設計過,這地界冬暖夏涼, 華貴的重檐上亦有引水的裝置。
每至日頭最盛的午時,便有兩三小太監將石井中的清涼泉水引至重檐頂端, 冰寒的井水沿著檐溝傾然而落,且圍著宮殿形成了一道人工的水簾,亦為殿中驅著熱氣。
雖說容晞因著有孕, 太醫叮囑她萬萬不可靠近冰處, 亦不可吃涼羹一類的吃食,但殿內也置有掐絲珐琅做的冰鑑,旁邊還放著鏤金華絹所制的七輪扇。
宮女轉動著七輪扇的手柄,亦可為殿中輸送著涼風。
容晞事先命人往冰鑑裡置了夏日新鮮的楊梅、葡萄和櫻桃。
她吃不了冰的鮮果,這些原是給慕娆備下的。
幾日前她曾邀慕娆來過東宮, 可慕娆昨夜卻派人往宮裡遞了信, 信上說她身子抱恙,今日便不過來了。
容晞卻也沒命宮人將那些鮮果從冰鑑裡拿出來, 畢竟盛夏蔬果易腐, 放在冰鑑裡也易於存放。
慕娆沒吃成的鮮果也不能浪費, 容晞想著等慕淮回來後,便讓他替慕娆將那些都給吃了。
上次男人許了她可著自己的心意布置這寢殿,次日一早慕淮便遞了侍從令牌,讓他們出宮去尋大匠。
容晞並不想奢靡鋪張, 便沒讓慕淮喚那些侍從出宮, 隻單單命人去庫房擇了些被闲置的擺件。
慕淮問過她緣由, 容晞沒有將話講的過明。
她知道當今聖上的身子已是病入膏肓, 雖說莊帝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太醫的醫術也高超,他現下還能維持正常的起居生活。
可早晚,她和慕淮都要離開東宮這處,去新的宮殿住。
如今就算按她的心意布置,這處也住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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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淮聽完她的解釋,隻淡淡回了句:“隨你之意。”
容晞隻在殿中擇了處不用的小室,命宮人布置了一番,待肚裡的孩子落地後,總要有個地方放它的小床,她有個自己的地界,平時逗弄孩子也能方便許多。
庫房裡都是些名貴瓷器做的器皿,容晞便命太監去內造局抬回了一個纏枝花卉紋的丈高書架,亦尋來了寬敞的檀木書案,也像模像樣的在上面擺上了筆架和文房四寶等常用之物。
女兒家的書案自是與男子的不同,上面的瓷瓶中還擺著剛折的紫萼和玉蘭,就連漆紋燭臺之上都用工筆描畫著棠梨和薔薇。
這小室的地界雖不算大,但設計卻是別致。
容晞的書案後恰巧便是一個拱月型的漏窗,窗外正對著參天且枝葉疏橫的古柏,不遠處便是東宮開滿了菡萏的碧潭。
這幾日容晞每每小憩後,便會坐在書案前看些雜書,身後不時有清新的荷風吹拂入室,這時再烹些淡茶,滿室都是茶香。
這樣平靜的日子不禁讓容晞回想起在容家的生活,那時她也如現在這般,有著屬於自己的書房。
容炳很嬌慣她,雖說容府地界不大,但她的閨房卻是三室兩耳房,且帶前院和後院的。
閨房內亦不大,但勝在住著舒心,就算她如汴京閨秀一樣,過著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也能自得其樂。
這身份一高上來,容晞便覺自己的要求和講究也多了起來。
從前她是奴婢、是妾室,慕淮許她一隅之地睡覺,她有地方可住,便覺得滿足,也無任何挑剔。
可到如今,自從有了自己的空間後,容晞便覺慕淮變得有些黏人了起來。
黏得她心生煩躁。
這幾日鹘國皇戚未離齊境,齊鹘兩國仍處於因茶馬比價未定,而周旋談判的階段。
慕淮下朝後雖仍會去政事堂,卻很少出宮,有時歸東宮的時辰奇早。
男人回來後,自是先裝模作樣地對她噓寒問暖一番。
然後便是她做什麼,那男人都要想法子幹擾。
容晞一想在自己的小室看會子書,慕淮便要派宮人來尋,偏得讓她待在他眼皮子底下。
還問她:“為何不在孤的書房看書?不是給你備了個小案?”
容晞便細聲反問他:“殿下不是不喜人打擾?妾身是怕耽誤殿下理政,這才避開的。“
慕淮有些不悅,他覺這女人最近不怎麼喜歡黏他了,便蹙眉命道:“就坐那兒,孤在,不許再去你那小室。”
容晞隻得憤恨地舍棄了獨屬於自己的寬敞書案,委屈兮兮地坐在了不大的小案旁,不時看著男人的唇角愈牽,心中默默許著心願,希望慕淮趕緊忙碌起來,別終日回東宮黏著她。
這日慕淮不在,容晞便在小室中用纖手擺弄著剛折的花葉。
她暗覺慕淮最近的反常,應與住在宮裡的容暉脫不了幹系。
容晞知道,弟弟現下也住在這深深禁城的某一處,她為避嫌,也怕慕淮會尋弟弟的麻煩,一直都沒有去見他。
她隻拜託慕娆,往弟弟那兒悄悄遞了封信。
過不了多久,阿暉便該回鹘國了。
她姐弟二人,怕是也再不會有見面的機會。
想到弟弟,容晞的心緒便微有些寥落悵然。
這時,丹香至此,對她恭敬道:“主子,周司醫至了偏殿,來為您診平安脈。”
容晞漸漸止住了思緒。
說來自她上次去尚藥局後,也過去了近一月的時間。
周荇醫術尚可,處事也穩重,又是葉雲嵐的故交,容晞對她也漸生了信任。
容晞想著,若周荇可以,那便不讓她再在尚藥局做事,而是將她引為近侍。
從前宮裡的妃嫔也有將醫女留為近侍的,身側有個懂醫的宮女,要更方便。
畢竟周荇雖在尚藥局有著職銜,卻也不是不可或缺的要職。
容晞頷首,在丹香小心地攙扶下,扶著腰側,慢步走至了偏殿處。
周荇向她恭敬問安後,便如往常一樣,為她診了脈。
原本周荇是個表情一貫沉靜的,可今日為她診脈時,卻蹙起了眉頭。
容晞對孩子的事一貫上心,便低聲問她:“我身子可有何恙?”
周荇將手指從容晞白皙纖細的腕部移下,隨後恭敬地回道:“太子妃即將臨盆,但身子…卻屬實瘦弱,奴婢心中是存著憂慮,怕太子妃生產時,會氣力不足。”
容晞微垂了眼目,淡淡回道:“我也有過這種擔憂…怕身子太瘦,生孩子時會沒力氣。周司醫可有什麼好法子?”
周荇的那雙杏眼不易察覺地浮現了一絲笑意。
她面色如常,回道:“奴婢適才觀太子妃的脈象,覺太子妃前陣子,應是動了些胎氣。”
容晞頷首。
前陣子她同慕淮置氣,確實動了些胎氣。
周荇繼續道:“太醫為太子妃開得方子固然好,但藥性卻也隻能算是溫厚。平日喝自是保胎安神的,但若到了臨盆之際,太子妃的體質又偏虛,若還隻是喝藥性溫補的安胎藥,生產時恐會出力費勁。”
話落,容晞一貫嬌美的臉在看向周荇時,卻多了幾分審視。
丹香這時道:“主子喝太醫的藥喝了這麼久,身子從未出過問題,縱是前陣子動了些胎氣,但主子當夜便飲了太醫的藥,次日也恢復了過來。這藥雖說隻可謂是溫厚,但主子喝了這麼久,已然熟悉了它的藥性,怎可到現在臨時換藥方?”
周荇重重地眨了眨眼,聽著丹香略有些咄咄逼人的言語,忙對容晞解釋道:“奴婢…也隻是將心中的擔憂同太子妃和盤說出,並沒有旁的心思。也…並未提過換藥這二字,丹香姑娘…誤會奴婢了。”
這話表面上是在乞求容晞的諒解和丹香的理解,實際卻是在暗指丹香身為容晞身側的大宮女,卻不肯容她這個新人。
容晞做了宮女那麼久,之前在俞昭容身側做事時,便是後來者居上,地位甚至越過了俞昭容從母家帶來的陪嫁丫鬟。
所以對這些下人的想法,都看得門清。
丹香沒再多言語,她知道容晞的心思,說不忌憚周荇是假的。
可她卻也想,隻要這周荇真能為主子做實事,那周荇留在容晞的身側,地位縱是會越過她去,她也認。
周荇卻微垂著首,暗覺太子妃容氏是個極其謹慎的人,她身側的大宮女丹香亦是個眼明的人。
她八成,是沒有機會在她的吃食和湯藥中動手腳了。
容晞語氣一貫溫柔,對周荇道:“這安胎藥是不能換,但周司醫的憂慮也不無道理。”
周荇聽罷,心中突地生出了主意。
反正淑妃的想法,便是讓太子妃生不下來孩子,隻要她不能順利生產便成。
那也不一定非要這時,就讓她的身子出岔子。
周荇又道:“…奴婢多謝太子妃理解,隻是,奴婢伺候太子妃良久,卻從未為您做過實事。奴婢是會接生的,若太子妃不信任宮中的穩婆,可以讓奴婢在旁幫襯。女子生育時,若有個熟悉的人在側,也不會過於緊張。”
容晞面色無波,並沒立即應下周荇的請求。
待周荇眸色復雜地離開東宮後,容晞問向丹香:“周司醫平日話不多,讓她來此診脈時,一般也隻會說脈象,從不多言,怎的今日卻主動開始邀功了?”
丹香垂首,恭敬地回道:“奴婢…覺得那周司醫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但態度卻有些過於殷勤了。不過,她邀功也如常理,主子這一月對她是否留用的態度是模稜兩可的,她若想留在主子身側,便總得做件對主子有用的事,殷勤些…也正常。”
容晞淡哂,見丹香的語氣越來越低,便用纖手握住了丹香的小手,柔聲道:“你放心,誰來,地位都越不過你去。”
這話疏解了丹香近日在心中積壓的委屈,她烏黑的圓眼登時就落了幾滴淚,見自己失態趕忙又從袖中抽出了塊帕子,為自己拭了拭。
丹香有些赧然,回道:“奴婢…奴婢沒有吃那醫女的醋,隻是為主子著想而已。”
一旁的小宮女見丹香如此,皆都掩帕而笑。
容晞嗓音又柔了幾分,絕色的面容也失了笑,對丹香道:“我知道,你都是在替我著想。”
這頭丹香被小宮女揶揄著,好不容易轉泣為笑。
驀地,殿中的氛圍登時壓抑冷沉了幾分。
——“……殿下萬安。”
一眾宮女見慕淮歸宮,紛紛將面上的笑容急斂,就像見了閻羅似的,表情都繃得緊緊的。
容晞見慕淮歸宮,也要扶著腰側,準備起身向他問安。
慕淮卻用眼神制止了她的行徑。
他今日穿著荼白的斓衫,明明是副極清雋雅致的扮相,氣質卻絲毫未顯溫潤,仍是副威儀冷肅的模樣。
他負手進殿,用那雙深邃涼薄的眼瞥了下面帶淚轍的丹香,低聲命道:“都出去。”
一眾宮人如獲大赦,紛紛快步離了偏殿這處。
徒留容晞一人坐在羅漢床處,不知所措。
慕淮已經走近了她,容晞的美目卻是微閃。
這男人今日怎麼又這麼早就回宮了?
快要黏死她了。
第64章 路痴(二更)
羅漢床上的美人身著藕荷色的絲制宮衣,肌膚細膩似新雪,烏發隻單用玉蘭簪半绾著, 瞧著溫馴又柔美。
慕淮最喜歡容晞穿這種顏色的衣物,本身她生得就嬌美,一穿這種淺淡的粉色, 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讓人想要將其採擷於手。
雖說現下這女人懷了身孕,肚子也是滾圓的,可她身上卻總有種獨屬於少女的純情和嬌憨, 讓他怎麼看,怎麼喜歡。
隻是這女人肚子愈大, 脾氣也是漸長, 以往那雙盈盈的美目總是含霧含水的。
如今,卻總是存著些許的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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