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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書名:藥 字數:2844 更新時間:2024-12-02 14:29:39

田嬤嬤跑過來,制住他,幹脆捆了起來扔到角落裡。


我知道從她這裡問不出任何事情,隻能走到石室的門前,對著屋頂看。


「下雨了。」


我瞧見石頭屋頂滲出灰暗的顏色,回頭乞求地對田嬤嬤說:「下雨了王爺的舊傷肯定會疼的,嬤嬤可以為他做艾灸啊……嬤嬤,咱們出去好不好?」


她的眼睛裡終於有了點屬於人的色彩,面容哀戚。


「嬤嬤,他是先王妃唯一的兒子啊,您就不心疼的嗎?他看起來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我捂著眼睛,巨大的無力感湧進眼睛裡,滿溢出來。


「王爺建造的石室,封鎖之後從裡面是打不開的。王妃,您哭也沒有用,老奴沒辦法打開它。」


她軟軟地坐在地上,像一塊被陽光暴曬過的瓜瓤,幹癟到連一絲活氣兒都沒有。


「那我們能做什麼?」


「等。」


「等什麼?」


「……」


我不想等,可不得不等。


一直等到雨愈下愈大,等到雨水滲透了整座石室,透出微涼的湿潤,石門轟然大開。


我的父皇,袖著手立在門前,一臉漠然,對我道:「安樂,我許你去見他最後一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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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叫出我的名字時,我就已經跑出去了,沒聽到後半句。


雨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隻顧著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才跑到走時的前廳。


他不在那裡,廳裡一片狼藉,不過並未再添新的屍體。


我又一口氣跑回他的院子,他依舊不在那裡。


我急得號啕大哭,牙齒都在打架,嗓子早就啞了,發不出聲音。


最後,我在燒得一片狼藉的小破院子找到了他。


他躺在焦黑的廢墟裡,雨水拍打著他的身體,將他唇邊不斷溢出來的鮮血暈開,衝散。


「薄陰!」我撲過去抱住他。


他已經完全不能動了,難以想象他是怎麼一步步把自己挪到這裡來。


血從口鼻冉冉不斷地流出來,瓢潑大雨也化不開的鮮紅,染遍了他身下焦黑的土地。


我瘋了一樣地去摸他的身體、腦袋、四肢、腹部,哪裡都沒有傷口。


這讓人更加絕望。


他咳出血沫,動了動手指。


「安樂。」


我抱著他的腦袋,貼在耳畔,瘋狂地點頭:「嗯……嗯……是我,我在。」


他吐出滿口猩紅溫熱的鮮血,緊斂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是異樣曠遠的平靜。


「安樂,你就是我的解藥。我已經得到救贖了,你就好好活下去吧。」


「你在說什麼啊?我不懂……你不要死,你要跟我解釋,我這麼蠢,我不懂的。」


他的四肢垂著,疲軟得像是殘破的木偶:「我想我母妃了……安樂,不要怕,我會……」


我睜大了眼睛,將耳朵貼在他緩緩安靜下去的唇邊,努力去辨認那含混不清的字句。


雨聲響如擂鼓,嘈雜亂耳,潮水般吞沒了他唇邊逸散的字眼,讓人頭一次厭憎這該死的大雨。


我死死地抱緊他,指甲幾乎嵌進他僵硬瘦削的後背。


望著他逐漸擴散開來的瞳孔,感受著大雨冷血地衝刷掉他身體上僅存的溫度。


我心底裡那些因為他一點一點建立起來,關於愛的所有的暢想與幻夢,頃刻崩塌碎裂成齑粉。


那雙曾經隼利陰鬱的眼睛黯淡下去,最終變成死寂的灰黑。


直到最後一刻,他的手依舊指向院子裡某處。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那裡,焦黑一片,仔細看時,有星星點點的綠意從焦炭廢墟下鑽出來。


我喜歡的那些鼠尾草,大火燒絕之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長出來了。


等來年春天,它們會長成綠的海洋,生的希望。


用綠油油的草葉,毛茸茸的鼠尾,掩蓋一切舊日的血淚。


30、


其實不需要我跑到父皇面前咒罵薄陰,撇清自己了。


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也並不想聽我任何解釋。


「你跟我回宮。」他這樣命令道。


「如果我抗旨呢?」


「抗旨你會死。」


「你終於要殺到親骨肉頭上了麼?」我諷聲大笑,形若癲狂。


父皇平靜地說:「我當然不會殺你,你是我的女兒。可薄陰狀似瘋狗,這幾年行事太過高調,樹敵頗多,你不回宮,安樂公主的名頭也保不住你。薄陰留給你的兩個侍從,你也保不住。」


「田嬤嬤……莊先生,你把他們怎麼了?!」


父皇略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他們現在是你的侍從,你自然有權處置他們。朕很忙,你可以想半炷香的時間,但是孩子……沉穩些,仔細想,不要讓他死得毫無價值。」


我帶著莊彥和田嬤嬤回了宮,住入了我未出閣時的宮殿。


回宮那天燁皇叔來接的我,同我說了很多。


過了一陣子,莊彥神智清醒了,也同我說了很多。


說來可悲,我住在他的王府,卻從未真正觸碰到他。


我周遊了他短暫悲涼的一生,卻從未真正踏足過他的疆域。


自始至終,從來都是自他人口中去費力拼湊一個七零八碎的薄陰。


王府被夷為平地,薄陰被判定為有罪,罪不可恕,當誅九族。


可他已沒了九族,唯一的親眷是我,可我已被父皇昭告天下,「事後和離」了,同他再無幹系。


可笑的是,薄陰的罪罄竹難書,觸犯了半部大殷律法,偏偏沒有謀逆造反這一條。


燁皇叔告訴我,他從來沒打算謀反。


因為那是毫無勝算的。


這和謀略部署,兵力調度都沒關系。


隻和他本人有關系。


拖著那樣一副強撐著,隨時可能咯血而亡的身體,就不可能謀反成功。


打從一開始,他為我尋的退路就是拿命去換我後半生的無虞。


以他的性子,謀反不成他也有能力攪得整座皇都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他可以殺進皇宮,運氣好撐得夠久,甚至能夠殺掉我父皇為他爹娘報仇。


可他沒有, 他用這個可能去和我父皇換了一個妥協, 換了一個隻有我自己的未來。


宮裡來請我入宮的旨意,隻是一個催促罷了。


催促著質問他:「你怎麼還沒死?你活著就是個巨大的明患, 你怎麼還不扮演好你的角色, 稱職地死掉?給你心愛的王妃讓出一條生路?」


時間是粉飾太平的金創藥, 我現今想到這裡,已經不會流淚了。


還能讓我流淚、厭惡到骨子裡的,隻有我這一身骯髒汙穢的血脈。


因為我從來都不是他的解藥,我是父皇送給他的一張催命符。


莊彥在石室裡之所以發瘋, 不過是因為他猜出了真相。


他沒辦法接受自己天人交戰, 費盡心力想要得到的我的心頭血, 隻會讓薄陰死得更快。


我父皇那樣的人, 怎麼可能拱手將解藥敲鑼打鼓送到他府上?


我十二歲那年忽然被封為安樂公主,有了自己的宮殿,飲食都有專人照看是為了什麼?


到如今終於是明白了。


我啊……我哪兒是什麼藥啊……


我隻是父皇特意喂養了三年, 送給他的一副連莊彥都查不出端倪的劇毒。


薄陰先時確實疑心很重,戒備心極強。


可我是活生生的毫不知情的人, 這是無論如何都裝不出來的。


用自己做藥引, 用親生女兒做毒引。


單憑這一點, 我父皇就比薄陰陰狠萬倍不止。


拿我的血入藥, 隻會加劇毒發,到一定時間,連純淨的皇室血引都沒得救了。


薄陰顯然是過了那個時間了,他大約早就知道自己沒救了,也早就知道我是害得他救無可救的根源。


可他從不顯露, 總說那些胡話來哄我。


我最終理解了他那時話裡的意思,可是不重要了。


我活著,和死了也沒什麼區別。


時間的齒咬合著歲月的輪, 慢慢地轉。


沒過兩年, 父皇也死了, 許是惡事做得太多,病痛纏身半年多方才咽氣。


太子哥哥幾經波折即了位, 說可以放我出宮, 也能幫我選個合適的人嫁了。


我說不用,在哪裡都一樣。


田嬤嬤病逝後,莊彥請求出宮去,他說他想做個雲遊四方的行腳大夫。


我很衷心地祝福他,送了他許多盤纏,放了他離去。


他走的那天, 我沒去送。


我站在宮裡那棵老樹下, 那裡種滿了鼠尾草, 綠油油的,很好看。


婚典持續三日,升平禮樂便繞梁三日,紅紗綾羅便飄揚三日。


「□-」真好啊, 薄陰。


兜兜轉轉,我實現了我少時夢想的願望,能夠衣食無憂、無人攪擾、安靜祥和地消磨完我這漫漫寂寥的後半生。


風吹過我的鼠尾草, 好似一片柔軟毛茸的綠色汪洋。


我恍惚明白了。


他當時說:「安樂,不要怕,我會變成鼠尾草。」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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